第 4 节
作者:冬冬      更新:2021-02-20 20:13      字数:4737
  似乎也是醒着。或许是方才回家的时候,动静太大,吵醒了她们。但她们平日里便怕这个长姐,不敢吭声。
  还是得多挣一些钱。不求能大富大贵,住上宽敞的大房子,只求家里人人都有安身之处,不必想如今这般局促。父亲看病需要一大笔钱,弟弟妹妹们的
  学费亦是不小的负担。想到念书的事,周若琦的心里又泛上一层酸。必定要弟弟妹妹们读完大学才是,若是他们有理想有抱负,她也要供他们出洋念书。将来若璇、若瑛出嫁,需要一大笔嫁妆,周辰娶媳妇也得有房子。
  弟弟妹妹们终究会长大,学业有成,结婚生子。等到那个时候,她就老了。人老珠黄,不知是何下场,能嫁作商人妇倒还是好的,怕只怕不但无人问津,反而拖累了这个家。周若琦想到这里,又是一阵恨,她咬着牙,手握成拳,打在枕头上。
  ☆、第五章
  改掉睡到下午的习惯,在正午便起床,梳洗打扮,然后坐电车去学校。她从箱底把做学生时期的衣服翻出来,许久不穿,它们又派上了用场。坐在电车里,夏日午后令人昏昏欲睡。她靠着椅背,心里有怀疑,不知自己这么做是否值得。
  不过是为了钱而已。她再次劝说自己。
  架起二郎腿,在心里哼了一声。
  对面的中年男子装着看报,目光却朝她瞥来。她白了他一眼,鄙夷地冷笑一声。这种人,连当她的客人都没资格。
  到了教室,见露西已经坐在那里。露西笑着朝她招手,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皱了皱鼻子,嗤笑道:“你怎么穿这衣服?”
  这衣服怎么了?周若琦低下头,看了看自己这身蓝色旗袍,不过就是大了一些,旧了一些,洗得次数太多,有些泛白而已。
  露西用手撑着额头,笑吟吟地坐在那里。看得出是经过精心打扮的,发梢烫成波浪形的卷度,妆容精致,粉色洋装,上面绣着精致的花朵纹样,新买的白色高跟鞋,浑身上下散发着浓郁的香水味。
  想必是把客人赏的钱都花在行头上了吧。周若琦对露西笑了笑,然后往后排的位置走去。
  等待着他的到来,她的心提得很高很高,面上却是满不在乎的神情。她一时之间忽然记不得他的模样,只剩得一个大概的轮廓。她对自己笑,的确,只见过一次的人,怎会清楚记得。他大概亦是如此,早就忘了她的模样。或许,他根本从未记得。
  她正在出神,手托着腮帮子,恰见他手里捧着书,从教室外走进来。阳光洒在他的身上,他的容颜俊美而清澈,她在这一瞬间仿佛听见天使在歌唱,就如同每次路过外国人的教堂时听到的唱诗。她呆了呆,看着他放下书开始讲课,然后她把头埋在手臂上,开始睡觉。
  几次下来,都是如此。她坐在教室最后一排的座位上,趴在桌上睡着,迷迷糊糊之中,听见他的声音,他在讲莎士比亚。他的声音清清爽爽的,仿佛是泉水一般,流进她的心里。
  “生存还是毁灭,这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默然忍受命运的暴虐的毒箭,或是挺身反抗人世的无涯的苦难,通过斗争把它们扫清,这两种行为,哪一种更高贵?死了,睡着了,什么都完了,要是在这一种睡眠之中,我们心头的创痛,以及其他无数血肉之躯所不能避免的打击,都可以从此消失,那正是我们求之不得的结局。死了,睡着了,睡着了也许还会做梦,嗯,阻碍就在这儿:因为当我们摆脱了这一具朽腐的皮囊以后,在那死的睡眠里,究竟将要做些什么梦,那不能不使我们踌躇顾虑。人们甘心久困于患难之中,也就是为了这个缘故;谁愿意忍受人世的鞭挞和讥嘲、压迫者的凌
  辱、傲慢者的冷眼、被轻蔑的爱情的惨痛、法律的迁延、官吏的横暴和费尽辛勤所换来的小人的鄙视……”
  他在念《哈姆雷特》。念到“睡着”这两个字的时候,周若琦忍不住微微一笑。她亦是睡着的,在他的课堂之上,堂而皇之地趴在桌上睡觉。但听着听着,不由得悲从中来,她想着自己如今的活,其实亦是一种死。她沉睡着,连同着自己的廉耻,一起陷入了永久的睡眠,不再复醒。她想哭,鼻子酸酸的,脸靠在胳膊上,眼泪便顺着胳膊流到桌上,湿漉漉的一片。
  下课之后,泪迹已经干了,但周若琦依旧怕人瞧见,匆匆离开。露西站在讲台边,使尽各种手段,拉着傅子谦,与他套近乎,笑盈盈地送着秋波。她见周若琦一脸若无其事的表情从旁走过,不由得产生疑惑。周若琦对她一笑,眨了眨眼,用口型对她示意:“祝你好运。”
  周若琦素来不擅长奉承讨好,拿自己的弱点去比拼别人的长处,自然是没有胜算。但欲擒故纵这四个字,她还是懂的。此外,当了这么多年的学生,即使如今下海做了舞女,她依旧知道老师最关心的是什么。
  一次如此,两次如此,三次如此……终于有一日,当她从睡梦中醒来,抬起头,看见他站在旁边。她心里窃喜,却依旧装出冷冷淡淡的样子。他对她微微一笑,语气温和,问道:“同学,我上课的内容是否枯燥?见你几次来,都在沉睡中。”她摇了摇头,道:“不,只是我不喜欢莎士比亚而已。英国的作家中,我喜欢简?奥斯汀。”
  她一边说,一边整理书籍,朝他微微欠了欠身子,便往外走。他在她的身后唤住了她,问道:“同学,请问你看的是哪个版本的……”她转过头,打断他的话,道:“我看的是原著,英文版的。”说罢,头也不回地离开。
  她看见露西不高兴的脸,她的心里乐开了花。走到校门口,见四下没有认识的人,便雀跃地跳起,开心地大笑。然后依旧装着一副女学生的模样,抱着书上了电车。奥斯汀的书,她是读过的。父亲的书架上便有,她早已熟读。但英文版的,她从未读过。不过是装装气势,骗骗那个书呆子罢了,在这个年头,谁还有耐心去读原版的奥斯汀。
  只要他来跟她说话,她便朝自己的计划迈出了第一步。
  电车里闹哄哄的,时值学生下课的高峰期,人挤人,闷热难当。周若琦站在那里,一连被几个人踩了脚,要是以往,早就破口大骂,而今日却是乐滋滋的,只是在心里骂了几句没长眼,便带了过去。
  下了电车,晃着手提包,一路往家里走去。走了几步,被一位老太太拦住,向她问路。这老太太看起来像是外地人,所问的地
  址在租界,与此地相隔甚远。周若琦猜她是第一次到上海来,迷了路,再听她的口音,有几分像是江浙一带的人。还未问,老太太便自己说了出来:“我是南浔来的,到上海找儿子。”
  周若琦笑道:“您是从南浔来的?我母亲是吴兴人,算是半个老乡。”老太太一听,亦笑了,在上海滩遇到湖州老乡,仿佛是亲人一般,握住她的手。周若琦对老太太道:“您要去的地方离这里很远,您可以坐车去,否则光凭走,就算天黑也到不了。”
  老太太与她道谢,又从包袱里摸出一包熏豆,硬是要送给她:“这是我自己烘的,可脆了。”周若琦推辞了一会儿,见推不掉,便收了。
  熏豆,亦是好的。她拿着这包熏豆,想着回家可以泡熏豆茶喝。母亲年前腌制了橘子皮,再加一点芝麻,放进熏豆,泡出来的茶格外香。
  谁知没走几步,便听见咕咚一声。周若琦回头一看,见那老太太摔倒在地。走过去一看,老太太面色铁青,不住地抽搐。周若琦皱了皱眉,心想真是倒霉,怎么偏偏让她遇上了。她觉得烦,但人命关天,又是半个老乡,还收了一包熏豆,弃之不管也是说不过去。不得不叫了一辆黄包车,送老太太去最近的医院。
  周若琦坐在黄包车上,扶着老太太的头,心里暗暗叫苦,为了一小包熏豆,还有费这笔车钱,觉得自己真是亏大了。
  好在老太太并无大碍,稍作歇息便醒了过来。周若琦向老太太要了她儿子的电话号码,走到传达室去打电话。
  “喂。”一个低沉的男声在那头响起。
  “喂,你是徐宝莲的儿子吗?”周若琦没好气的问。
  “是的,请问你是?”
  “你这个儿子是怎么当的?你妈这么大年纪了,千里迢迢从外地赶过来,你就光给她一个地址,就什么都不管了?”周若琦想着那黄包车的车钱,想着自己上班即将迟到,心里一阵光火,“你妈在大街上晕过去了,要不是我好心好意把她送到医院,指不定会怎样呢。你快到医院来把你妈接过去,真是的,烦死人了,没见过像你这样不孝顺的,也不怕报应。”
  重重地挂上了电话。因为太用力,发出极大的响声。看管电话机的老头子白了周若琦一眼,砸了砸没牙的嘴,口齿不清地数落了几句。
  “糟老头子。”周若琦骂了一句,抱着胳膊,往病房走去。不能把老太太一个人留在医院,她依旧得回病房陪着老太太,等待着老太太的儿子前来。老太太因她救了自己的命,对她甚为感激,握着她的手,满眼都是喜爱之情。
  “孩子,你是个学生吧?”老太太笑道,“你人可真好。”
  我人好?周若琦在心里骂道,我就是人太好了,才损失了那几块钱的车钱
  ,还冒着迟到被骂的风险在这里陪着你这个陌生的老太婆。
  老太太不知周若琦心里想的,还当她是文静所以不多说话,更是添了几分喜欢。周若琦听着老太太絮絮叨叨地说话,有些不耐烦。她想,一会儿等她儿子来了,一定要让她的儿子把车钱还给她。
  病房的门被推开。
  “娘,你没事吧?”一个男子急匆匆地跑进来。
  周若琦回头一看,不由得一愣。
  怎么会是他?
  ☆、第六章
  一双深得不见底的眸子,黑黑的,仿佛千年古潭一般,薄薄的嘴唇紧紧地抿着,显露出两条法令纹,使人见之觉威。头戴一顶帽子,身穿黑绸长衫,隐隐约约看见金表的链子挂在那里,手里拿着斯迪克。远远看去颇有儒雅之风,但走到近前,却觉得气势逼人,压得喘不过气来。
  周若琦认得他。他是那日张姐的客人,那个孟先生。
  她不由自主地后退了一步,又装出镇定的模样,对孟先生笑了笑。孟先生瞥了她一眼,目光立刻投向他的母亲,走上前,径直来到母亲的床前,握着母亲的手,问道:“娘,好些了吗?哪里不舒服?”
  老太太笑着摇了摇头,道:“已经没事了。”她伸手指了指周若琦,道:“多亏这位女学生救了我。”孟先生转过头来,又看了周若琦一眼。周若琦打了一个冷颤,他的目光仿佛冰刃,即使是夏日,也让她恍如跌入冰雪漫天的冬季。
  “既然老太太没事,那我便先告辞了。”周若琦挤出一丝笑容。装笑,这是她最拿手的。风月场的基本功,她以之谋生。
  孟先生的嘴角微微上扬,似笑非笑,瞥着眼看她,道:“多谢你送家母来医院。”
  仅仅只是一句谢?周若琦心里愤愤的,最起码也得把黄包车的车钱还给她吧!但她看老太太满脸堆笑地夸她是个好姑娘,一时间也拉不下脸来讨钱,只得自认倒霉,微笑着与这对母子告辞。
  “再会。再会。”周若琦口中说着这个词,心情却期盼着他们挽留她,给她一笔谢礼,让她觉得安慰。但一步步走出病房,渐渐地消失在那对母子的视野之外,她知道自己该死了这份心,要钱没有,要气则有一堆。
  走在医院的过道,夜来香已经开了,小小的花朵,在夜幕中暗自盛开。周若琦一边走,一边低声骂道:“看样子是个有钱人,怎么这么吝啬,连一点谢礼都没有,一毛不拔,铁公鸡。”
  “等一下。”一个低沉的男子声音在她身后响起。
  莫非是在叫她?周若琦从鼻子里哼了一声,怎么可能,她继续往前走。大约是她想钱想疯了。
  “喂,叫你呢,等一等。”脚步声急速上前。
  周若琦回转头去,见孟先生走上前来,她赶紧挤出笑脸,微微偏着头,冲孟先生打了一个招呼。孟先生嘴角依旧带着那若有若无的笑,对着她点了点头,道:“若不是你送家母来医院,不知会出现怎样的情况,实在是万分感激。”
  周若琦一听他说“感激”这两个字,心想,这下一定有戏,脸上的笑容更加浓厚,道:“举手之劳而已。只是,孟先生,我是一个穷学生,方才坐黄包车送你母亲来医院,路程远,花了不少钱。”
  孟先生这下是真的笑了,只是这笑容里带着戏
  诌,让周若琦心里毛毛的。他“哦”了一声,笑道:“这笔车费,就从你的赔偿费里面扣吧。”
  “赔偿费?”周若琦不解,“什么赔偿费?”
  孟先生凑近,低下头,她能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