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6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2-20 19:38      字数:4871
  方婶生气了:你怎么这么倔强?你会后悔的!
  这一天是1976年9月8日,方婶和女儿整夜未眠。可方婶最终没能说服女儿离开刘家湾去山里当代课教师。
  第二天方草在家等了一上午他都没有来,她想是不是方婶昨晚去说了他什么他生气了。下午,他来了,他的神色有些异样,一进门还没有开口说话眼泪先流了下来。他告诉她的并不是关于他和小凤的事情,而是一个天塌地陷的悲伤的消息:毛主席逝世了。她的心剧烈地跳动起来,她感到脚下的地有些摇晃。这一刻他们俩又回到了纯真的少年时代,她心里不停地说:这下完了,中国完了,我们完了!两个人愣了很久才拥抱到一起失声痛哭起来。这是他们拥抱时间最长的一次。他说方草别难过,中国不会完,我们会有希望的。她说没了毛主席中国还有什么希望?我们还有什么希望?这一刻两个青年同时想到了电影中常常出现的旧社会的悲惨画面,心中便有些惶惶不安的感觉。
  毛主席的逝世使他们俩暂时忘记了自己的事情,他们关心国家前途命运胜过关心自己。大队的一切工作都停止了,包括招生。他在悲伤之余也冒出一丝丝遗憾,他担心他到手的机会会失之交臂。
  宣传队临时集中,当然不是排练节目,而是布置毛主席的灵堂,出纪念毛主席的专刊。大家干得都十分卖力,会什么就干什么,不需要人指使。这个时候大伙的心达到了高度的纯洁统一,脑子里没有丝毫的私心杂念,谁也不再想着自己今后的前途,而是想着中国今后将往何处去?这个问题一直困扰着方草多日,直到悼念活动结束。
  追悼会的时候方草一直和他在一起,那时她只知道低着头哭泣,眼睛没有往别处看一眼。直到追悼会结束她才抬起头。她的眼睛第一目击到的便是小凤,他站在会场的另一边向他招手。那天参加追悼会的人很多,小凤过不来,她招手示意他到外面去等她。方草的心在这一刻像又回到了现实中间,烦恼又一股脑填充了她空空的脑子。他的脸有些红,显得有些为难和尴尬。他看了方草一眼。方草说你去吧,我在外面等你。他就朝小凤挤过去。方草没有离开会场,远远地望着他和小凤。小凤正对他说着什么,他点点头,很快就向会场外面挤去,把小凤一个人丢在了会场里面。方草出了会场,看见他正四处寻找她,她没有喊他,有意走得很慢,走到跟前他才看见了她。
  他说:你怎么才出会场,我以为你早走了呢?
  方草说:我心里很难受,想再多呆一会。
  他说:别难过,中国有希望的,你不看见了吗?
  方草问:小凤告诉你什么,你怎么只说两句话就走了?
  他低着头:小凤告诉我推荐表下来了。
  方草说:你很高兴,是吗?
  他点点头又摇摇头:高兴,也不高兴。
  方草不再说话,低着头走路。他想说什么,可又把话咽了回去。到了路口,方草说:我不想回去,我想去后山看看。你要是有事就先回去吧。他说不,我下午没事,我陪你去吧。
  他陪着方草上了山。站在山顶可以俯瞰整个刘家湾和金瓦湖。九月的刘家湾和金瓦湖很漂亮很迷人,可方草没有心情欣赏这些,她心里很乱很痛苦。他们漫无目的地在山上走着。太阳在他们身后慢慢地滑下去,他们的影子越拉越长。眼前的景物开始由明亮变成了桔黄。方草特别喜欢这种色调,这是一种极易使人产生幻想的色调。她以前常常在这种色调里幻想未来。那时她就幻想将来自己也能像曹老师一样站在讲台上给孩子们上课,她非常地激动。她把她的幻想告诉了他,说我将来一定要当一名教师。他觉得方草有些天真,笑着说:女孩子的理想都是成为她过去的老师,可很多人长大后就忘了。方草说我永远不会。
  他们走下山坡,桔黄的夕阳色越来越浓了。就在这时他看见了对面山坡上的那座枯坟,里面睡着的是那个为他而献身的老人。他们不约而同地停住了脚,望着夕阳里的坟茔。他突然意识到方草为什么不从大路回村而要上山了。他说:我们过去看看。方草没说话,跟着他向父亲的坟走去。
  站在方伯的坟前,他想起了那个八岁男孩和八岁女孩去看雪的早晨,他清晰地记得方伯把他托出水面时对他说的话:孩子,你不该死啊。可方伯自己却死了。
  坟上被雨水冲出了一道长长的沟,他蹲下去用手把沟压平,又从旁边拔了些草根栽在沟槽的松土上。他说:等下雨草就活了。他做完这些才抬起头,发现方草已经泪流满面。他说:我们回去吧,天黑了。方草对着父亲的坟说:爸,我走了,以后不能常来看你了。他吓怔住了,这一刻他想起了程小英。他说:方草,你要去哪?你千万别干傻事啊。方草说:你别担心,我不会走程小英的路,我只是太激动了,一时说错了口,我能去哪里?他发现站在眼前的方草一点也不坚强了,她完全是一个无依无靠的可怜的小女孩。
  ()好看的txt电子书
  牋?
  无处牵手 第六章(3)
  35
  1976年的中秋节留给他的记忆特别深刻,很多老年人都说那天是个不祥的征兆。白天晴空万里,金瓦湖碧波万倾不见一朵浪花。人们刚刚从伟大领袖逝世的悲哀中回过神来,准备用传统的方式度过一个轻松的中秋之夜,然后投入一年最激动人心的秋收。谁也没有想到那个晚上会大雨倾盆雷电交加,月亮的影子也没有见到。这是一个罕见的中秋之夜,刘家湾上了年纪的老人都说一辈子也没见过。父亲望着电光下斜泼的雨幕说:这雨是为毛主席他老人家下的,普天同悲呢!母亲胆小,说:只怕这雨预示着又有什么灾难呢?这场突如其来的大雨帮他了却了许多犹豫不决的想法。他本来打算吃过晚饭去看看方婶,然后同方草去大堤看月亮。自从方婶上次到他家以后,他就一直没有见过她了。他想他应该去看看她,在他的整个少年时代方婶在他脑子里的形象就是母亲。这样的时刻她一定会想念方伯,一定会很伤心,他怎么能不去看她呢?可他又害怕方婶会说一些让他受不了的话,他从小脸皮子就薄。他正犹豫着不知是去还是不去,突然天空中一道电光闪了一下,接着便雷声大作,暴雨轰然而下。天地倾刻间融为一体。这时他就听到了父亲和母亲的那段对话。他认为父亲的话没有道理,再伟大的人死也不会感动苍天的。只是母亲的话让他心里悠了一下,虽然它也没有任何理由,但中秋之夜下这么大的暴雨本身就有些反常。这天晚上老天没有完全夺走人们赏月的良机。暴雨是半夜停的,那轮月亮又圆又亮,但整个刘家湾只有一个人去大堤欣赏了它。她就是方草。
  第二天早上他醒来,天空又同昨天一样晴朗,他心里仍想着昨晚的那场暴雨。一班上学的孩子背着书包从他门前经过,他想他的推荐表这两天应该下来了。他设想着是别人给他送来还是通知他去取?他想要是送该由谁送呢?小凤显然不合适,刘万全也不会的,他那样做会让人误以为他是在求着他。那么就只能是金保,他最合适。他这么想着就拿出那本托尔斯泰的《复活》。他刚打开就听见了金保的自行车吱吱呀呀地响着到了大门口,他丢了书迎出去。金保边支自行车边说:喜事啊,给你送表来了。父母也迎出门来,二姐飞快地朝村西头跑去,他知道是去叫大姐回来。金保接过父亲递给的烟,然后掏出那张推荐表递给他看,说:听刘书记说这是全公社最好的一个名额,是去北京的,我听着心都痒痒了,可惜我文化浅了。金保吸着烟说:你是盼到头了,多少人眼睛都盼瞎了也没盼到呢?这是你的命好啊!
  他的心被金保的话挑逗得亢奋起来。他想他离自己的理想只有一步之遥了。他相信金保的话都是真的,他没有理由怀疑金保的话是在挑逗他,是在演戏。他把自己的激动喜悦压在心里,他不愿像他的父母那样喜形于色,他从小就这样,遇到兴奋的事情特别地冷静。他看不起那种穷人乍富和小人得势时的狂呼,那种狂呼令人作呕。他的这种沉稳的性格得到了方草的钦佩,她曾夸他有大将风度。
  这时就听大姐喜气洋洋地说笑着回来了。大姐是个精于世故又容易冲动的人,她还没进门就把金保感谢了一番。他对大姐的表演十分地反感。金保笑着说:谢我什么呀,要谢也得谢刘书记,谢小凤。大姐的眼睛已经扫到了桌上的推荐表,喜滋滋地说:没有你的培养我弟弟能有今天?怎么不谢你?父亲也附和:媒婆大似娘,没有你哪有这门亲事?金保开心地笑着,然后恰到好处地选择这个时候把谈话切入到了正题,提出了结婚的事,一点也不转弯抹角。金保非常自信,他觉得他已经胜券在握。
  这一刻他才惊讶地发现金保并不仅仅是一个粗鄙的贪图美色的家伙,而且心地很狡诈。这一点事后不久便得到了证实。他成功地利用了他和小凤的这起婚姻得到了刘万全的信任,不久便当上了大队主任。在这起交易中他们似乎都是赢家,唯有他一个人是输家。
  一家人都愣住了,连嘴巴利索的大姐也由于惊讶一时没了词。他心里的亢奋被金保的话一扫而光。他为他没能看出刘万全和金保的诡计而气恼。这么多天来的焦虑不安与兴奋惊喜已荡然无存。他感到自以为得意的那个阴谋就像小时候他用沙子搭起的房子,根本不需用力就被刘万全摧毁了。他真想冲着金保狠狠地吼一声,以挽回他的自尊。可当他的眼睛再次看到金保面前那张推荐表时,他的勇气消失了一半,然后他竟莫名其妙地像个害羞的少女低着头躲进了自己的房间。他的这一暧昧的举动向所有人发出了一个模糊的信号。
  堂屋里的人在一阵短暂的静场之后说笑声又热烈地响起来。那静场不是无趣的谈话间出现的尴尬的窘境,而是一个巨大的惊喜所产生的兴奋空白,在这短暂的空白之后便出现了兴奋的高潮,就像闪电后的雷声一样。一桩神圣庄严的交易就在这兴奋的高潮中尘埃落定。双方都得到了自己想要得到的东西,皆大欢喜,只有他一个人躲在房间里为自己青梅竹马的爱情流下了热泪。这时门外的人已经开始对他和小凤的婚事的细枝末节进行讨论了。
  金保说:这真是双喜临门啊。
  大姐说:是啊,只是这日子紧了点,要是能再往后推几天就好了。
  金保说:这事不能再推了,主席逝世耽误了半个多月,现在上面催得紧,这个星期一定要报上去。
  母亲显得很焦急:家里什么也没有准备啊?
  父亲说:只有两天时间就是有钱置办也来不及啊,刘书记不会骂我们?
  金保说:刘书记说了,婚事要简办,移风易俗。
  大姐爽朗地笑着说:刘书记这么说我们就放心了。就这么定了,十八就十八。你去告诉刘书记,到时候我们去接人,我们不会给他丢脸的。
  金保走了。大姐推开他的门,手里拿着那张表。大姐有些不悦:都二十多岁的人了,还这么没出息,谈你的大事你却躲在房间里像个大姑娘似的。大姐看见了他脸上的泪水,大姐这回真的愣了。她说你怎么了,你哭了?
  他说我不同意结婚,他们是在做交易,一笔肮脏的交易。我不能接受这无耻卑鄙的交易!
  大姐说你浑呀你,你盼了这么多年盼什么?她扬扬手里的推荐表,不是小凤看上你,你能得到这张表?你有什么高傲的,小凤哪点配不上你?
  他的情绪被大姐的话煽动了,竟然敢对着他敬畏的大姐吼起来:结婚需要爱情,你懂吗?
  要是平时大姐是绝不允许她的弟弟这么和她说话的,今天她却很特别。她平和地望着她的弟弟,脸上露出一丝讥笑:什么爱呀情的,谁不知道你认识几个字,少跟我说这些。我问你,你这辈子是要爱情还是要上大学?
  如果真要这样,我宁可不上学。他看他的父母站在房门外不知所措地看着他,他们显然被这突如其来的场面闹懵了,他说:做人起码要讲点良心吧,我这条命是方伯给的对吧,我从小就答应过方草,你们也答应过她对吧?
  大姐说:我们并没有叫你去昧着良心干事,这和良心有什么关系?你和方草的关系并没有确定,方草会理解的。
  他恨他的大姐这么随便这么武断地否定了他的理由,她一直还把他当孩子。她的任性导致她平时的所作所为让人难以理解。比如当初一个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