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5 节
作者:宫本宝藏      更新:2021-02-20 19:37      字数:47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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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段故事的主角自然是极具传奇色彩的北嵎末代国君北辰元凰,说书人已经断断续续讲了几天,从元凰弱冠登基一直说到国破家亡,然后绘声绘色地描述了他如何偷梁换柱成为翳流教主,如何一统苗疆群雄俯首,如何在江湖上所向披靡纵横一时,最后又如何被中原众人设计诱至五爪峰上含恨败亡,尸身久觅不得。故事本身原就跌宕起伏,如今被说书人添油加醋一番娓娓道来,更是令人荡气回肠嗟叹不已。说书青年讲完最后一段话,刷得一声打开折扇,语调由激昂悲壮一下子转为沉郁从容:“北辰元凰虽负明主之能,终无明主之幸,后来辗转江湖东山再起,末了还是无力回天,正可谓‘江湖十载太匆匆,万里河山一梦空。三起三落叹无常,艳衣冠作英雄冢。’——又另有七言一首,单叹北嵎兴衰转眼,荣华反复——‘雁过皇州殿九重,角逐兴亡尽此中。金阙晓钟今安在?苍龙无主卧秋风!’”
  他话音才落,醒木重重一拍,恍然惊起座下犹自沉浸其中的满堂宾客,换来一片掌声叫好。
  当然谁也不会想到,作为他们唏嘘感慨对象的北辰元凰,此时正穿着件朴素的浅色长衫,将一头引人注目的火红长发高高束起掩在头巾下面,同故事的另一主角北辰胤一起,坐在大堂左角的一张方桌后头。元凰耐心听着堂上青年说完,端起面前空杯摇晃两下,不以为然地冷哼一声:“作得什么歪诗,拼拼凑凑的,半点格律也不懂。”
  “酒楼里的说书艺人,哪有那么多的讲究。”北辰胤宽慰他道:“客人们听过算数,谁去同他计较。”
  元凰还是不甘心:“哼……前日里写你的那首诗,就比说我的这首作得工整得多。”
  “哈哈”,北辰胤压下笑意,正色建议道:“那你写首格律工整的交给那个说书人,让他以后照着念就是了。”
  “我……”,元凰听出北辰胤话中的揶揄,转开脸去撇了撇嘴:“用不着,我又不在乎这个。”
  正在说话间,店小二暖好了烧酒端上桌面,顺便替方才的说书人讨要赏钱。元凰对他视而不见,还是北辰胤放了些碎银在店小二的托盘上。店小二连声道谢,又回身向台上青年使了个眼色,那青年扬起眉毛,冲着北辰胤二人利落的一抱拳,朗声道:“多谢二位赏脸。”北辰胤微微颔首算是回礼,元凰顾自拿过酒壶,揭开盖子闻了闻,扬眉奇道:“你为什么偏喜欢这种高粱酿的土烧酒?”
  “少年时候,在皇城外同玉阶飞共饮过一回。”北辰胤答道:“正巧碰上这里店家酿了,想再尝一次其中滋味。”
  “这样……你同老师当年,倒可算是知己。”元凰轻轻道,脸色暗沉了几分,声音略低了一点,见到北辰胤伸出右手倒酒,左臂一直垂在身侧,忍不住关切问道:“你的左手还是不能自如活动?”
  “嗯,遇上严寒天气便是如此,你原来不就是知道的。”北辰胤点点头:“反正不用骑马,无甚大碍。”
  “那过些日子还是回苗疆去吧。”元凰拿过酒壶给自己也满了一杯:“那里冬日要和暖得多。”
  “也好。”北辰胤颔首应道,随后将注意力又集中回说书人的身上,听他开始讲一出《双邪结义》。元凰坐在他的左手边,百无聊赖的四顾打量,趁他不注意的当口,把右手悄悄地放下去,小心掰开北辰胤僵硬的手指,把他的手握在掌心。两个人都穿着四族都城内常见的阔袖衣袍,交握的十指完全掩盖在衣袖下面,外表看不出端倪。元凰做完这些小动作,瞧了北辰胤片刻,见他果然无所觉察,于是也若无其事地抬起头来,认真听着说书人滔滔不绝口若悬河。其实二人相处至今,即便元凰光明正大地去抓北辰胤的手,对方也多半不会拒绝,然而他留恋着少年太子与北辰胤相处时候的那份隐秘喜悦之情,对于诸如此类的小小伎俩乐此不疲。等说书人再说完一段,桌上的酒菜也已用完了大半,元凰眼见外头天色转沉,正到了狐狸出没觅食的黄昏时分。周围的客人都同元凰一样留意着时辰,现下三三两两的起身离席,入房准备接下来的围捕狩猎。元凰见北辰胤也有动身启程的意思,正要赶在被他发现之前将手松开,不料却见北辰胤转过头来,唇边带笑地对他悠悠说道:“我的左手没有知觉,全是因为气候寒冷的缘故。”
  元凰愣了一下:“我知道啊。”
  “所以,”北辰胤慢慢移开视线,这下却是连眼角眉梢都藏不住呼之欲出的融融笑意:“所以,被你这一握……现在倒是能够略微伸展了。”
  “啊?”元凰立刻松了手,下意识的把手藏背后想要消灭证据,懊恼地盯着保持看戏心态的北辰胤,心中打鼓似的七上八下——这个男人在他面前变得与以前不同,虽说温和可亲了不少,偶然间的随意玩笑却常常能惹得他恼羞成怒气急跳脚,若是长此以往下去,真不知这样的转变是好是坏。他想到这里抬起头,站起来望着窗外将歇未歇的雪花,嘟囔着说了句“你刚才都没告诉我。”
  北辰胤不接话,随着他的动作站起,一前一后走回到客房之内。进屋以后北辰胤弯腰去拿桌边摆靠着的弓箭,元凰赶紧俯身去接,不期意北辰胤感觉到身后动作猛地直起身来转过头,嘴唇正好擦过元凰凑上前来的脸颊。两个人均是一愣,而后都觉得有些尴尬。元凰呆了一会儿,用眼角瞟着北辰胤,好像做错事似的心虚喃喃道:“我可站着没动。”
  北辰胤了解般地点点头,放下手里的弓,转而一手搭上元凰的肩膀将他拉近了一些,在另一个人开口说话之前在他的嘴唇上认真地亲了亲。元凰睁大眼睛,从最初的惊讶中缓过劲来,不肯让这个亲吻就此结束,应和着北辰胤的动作就势环上他的脖子。片刻之后红发青年把脸移开,探询地望着北辰胤:“你怎么……”
  “我觉得,从刚才开始你就不太高兴的样子。”北辰胤笑笑说,用拇指指腹轻轻刮着元凰的脸:“不知又在瞎想些什么。”
  这个看似轻描淡写的小动作几乎将元凰弄得面红耳赤,他顺着北辰胤的抚摸垂下了脸:“我没有。”
  北辰胤仍是笑笑,没有戳穿对面人的狡辩,又靠近他一点,吹拂着艳丽的发丝在他耳边说道:“若是再不进山,就要错过白狐出巢的时间——或者,今天休息一日也好。”
  “……”,这个男人不论在什么时候都能保持清醒理智的头脑,对于这一点元凰少时常常觉得庆幸佩服,现在却往往觉得遗憾无奈。他含糊的答应一声,刻意避过北辰胤带笑的眼睛,赌气一样迅速拾起放落地上的铁弓箭袋,快步转身推开了房门:“今日当然是要去的。”
  北辰胤没说话,跟着元凰的脚步一路走出了酒楼大门。刚才送菜端盘的小二哥同说书青年一同站在门口,在出门旅客身后恭恭敬敬地送道:“客官慢走,今日定能满载而归!”
  元凰将箭囊背在肩上,提着弓紧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看,然后停在原地等着北辰胤不紧不慢地赶上:“再多射几只,就能做件大氅了。”
  “照你这种只取腋下皮毛的讲究方法,满山的白狐都被你猎完了也不够。”北辰胤摇摇头,无奈地叹口气:“今日恐怕要进山得久一点。”
  “嗯,这是我送你的,当然要讲究。我小时候你送的那条皮领子,不就是取了最好的毛皮做的?”元凰一面说着,一面运功加快脚程,片刻之后已同北辰胤到了山麓,望见凹凸不平的新造石阶上覆着一层薄冰,周围山坡上雪厚处已能没过膝盖。他们两人沿着石阶向上走着,踩碎了冰晶发出吱吱呀呀的轻微声响,明明是在朝着峰头攀登,望见两边积雪高耸却感觉像是身陷溪谷低洼。元凰走了一会儿贪图新鲜,跃过石阶直接踏上了白雪覆盖着的山坡,仗着轻功高绝,只在蓬松雪地上留下印章似的浅浅脚印。眼见北辰胤不加阻止,他便东张西望地流连看景,等回过神来的时候,北辰胤不知何时已走去了前头。他紧追上去,堂而皇之地拉过北辰胤的左手,牢牢握住:“你刚才说的,这样拉着会好一点。”
  北辰胤但笑不语,放慢了速度,搭配着元凰的脚步往山上走去。忽然间前方小树林里的积雪簌簌下落,窜出一头支角尚未分叉的冒失小鹿,从两人眼前慌慌张张地跳跃而过,又在不远处停下脚步,好奇似的回过头来怔怔张望。元凰俯身捡起一块小石子凌空抛了过去,小鹿受惊之下撒开四蹄,不一会儿就跑得不见踪影。这时暮色渐深,雪势转急,同路的猎狐人早被远远甩在身后,琼林玉树间只剩下他们两个。元凰若有所思地盯着小鹿消失的方向,回过头来正遇上北辰胤的视线,彼此会心一笑。从山野深处隐隐传来腊梅的幽香,一如前尘往事静静飘散。
  (全文完)
  归去来
  在江仲逸的印象里,玉阶飞从来都是个狡猾的人,只要两人碰在一起,不论干什么自己都一定是吃亏的那一个。他这辈子一直苦思不解的事情之一,就是玉阶飞明明生得白净斯文,为何偏会装了一肚子匪夷所思的歪曲道理。
  比如两人初相识的时候,是江仲逸的母亲刚去世不久,他为了生计方便,搬来北嵎皇城附近居住。江仲逸为人至孝,母亲在世时候喜爱桂花,他便在屋前屋后手植了数十株,辛勤浇灌培育;母亲去后他感念十余载养育之恩,将那数十株桂花一道迁来了新居附近,照例悉心打理。江仲逸少时聪敏,读书过目不忘,虽因侍奉母亲并没去过几次学堂,在北嵎才子中也颇有些小名气,再加上每到秋日他□园中便有丹桂挂枝香飘云外,一来二去便成了皇城中文人雅客们拜访结交的对象。江仲逸个性喜静,但又不忍拂了诸人好意,于是常常故意选在白日外出,将院门大敞任人往来观赏,还特意写了几行字挂在门上,算是定了个规矩: “休教毁损,只许人看。不迎不送,恕我痴顽。”
  文人们多半知情识趣,江仲逸定下规矩之后,果然没见有人攀枝折桂。有一年金秋他接到玉阶飞的拜帖,言明翌日巳时来访。玉阶飞长了江仲逸两岁,再加上无所顾忌的性子,彼时已是广有才名。江仲逸有心一见,特意赶在巳时回返居所,不料玉阶飞早到了半个时辰,已被书童让进屋里清茶侍奉。江仲逸未入房门便闻到浓香扑鼻,推门见到桌上白瓷花瓶里不知何时插了三枝桂花,参差嶙峋间颇显清绝幽姿。桌前端坐着个绿衣披发的俊美少年,正优哉游哉望着一瓶桂花自得其乐,深碧色的眼眸印在浅黄桂影里相得益彰。他眼见江仲逸到来起身相迎,仿佛他才是此间主人。江仲逸知道那人必是玉阶飞无疑,嗅着满屋桂香哭笑不得,不知道是不是玉阶飞恃才傲物,有心要给他一个下马威。他同玉阶飞相对而坐,犹豫半晌才试探问道:“先生来时,未见门上字帖?”
  “见了。”玉阶飞道,笑嘻嘻地抿一口茶:“你写着休教毁损,然而枝桠太密反而不利着花,我替你修剪几株,只是有益无害。”
  “那……也还写了只许人看。”
  “哎,”玉阶飞指指花瓶:“我这不是看了半了时辰了吗?你说只许人看,我也没带猫啊狗啊的一同赏桂啊。”
  “这……”,江仲逸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抬头见到玉阶飞白皙脸上嵌着一对因得意而微弯的眸子,好像湖水一样在阳光下闪着粼光。他无可奈何地摇摇头,却见玉阶飞从脚边拎出一个小小的陶泥坛子来:“我特意带了新酿的桂花酒,好算作见面礼。——以桂酒换桂花,江兄也算不亏,来来,你我共饮吧。”
  江仲逸望着晃晃当当的酒坛子笑了笑,突然觉得眼前的人变得有趣起来。他原本并不多话,那天下午却在玉阶飞起头之后,同他信马由缰地说古论今。从那以后两人便成了朋友,偶然兴起互相拜访一番,也并不算得特别亲密。玉阶飞率性无羁,交游广阔,江仲逸却是最不愿招惹是非的性子,只想隐居田园躬耕自足。玉阶飞知道他不喜欢闲人打扰,每次前来都事先送上拜帖,江仲逸若要前往萧然兰阁也便如法炮制,而玉阶飞总是撤去林内机关虚席以待。
  即便成了朋友,玉阶飞喜欢耍小花招的性子也没有丝毫改变,反而变本加厉,往往让江仲逸无从招架。比如又有一次江仲逸回访萧然蓝阁,话至中途玉阶飞忽然说要向他求教下棋,还信誓旦旦地说输的人要买酒下厨,让另一个大快朵颐。两人以前闲来无事,也曾切磋过几次,江仲逸论文采见识也许比玉阶飞稍逊一筹,在围棋上倒有绝对的自信。——传闻中玉阶飞风雅无边,书画琴棋无所不精,此话说得虽是不错,这其中一个“棋”字指得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