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1-02-20 19:06      字数:4743
  他吃了不少苦,为的无非是想要很光荣地、抬头挺胸地做一个蒋家之後,但是他想回蒋家的愿望,一直到临终,都未能实现,这是他最大的遗憾和不甘。後来孝慈在荣总临终时,我看见他眼角挂着一线泪水,我含泪用手将它轻轻拭去,我晓得他心中挂念的是什麽,我也清楚,那一线眼泪是为何而流。面对孝慈没有血色、苍白的脸,我告诉他请安心地走,归宗的事,我不会放弃!
  心碎北京行
  在飞往北京途中,友菊坐在我右手边靠窗的位子,一路上不发一语,仅短短一两天,她像是成熟了许多,显得那麽懂事。飞机快降落时,因为已是寒冬,她自己悄悄地拿出手提袋里的毛衣、围巾、手套、一一穿上,看得我好辛酸,心里想,这麽乖巧的孩子,父亲却可能快要走了,不能再照顾她,不能再替她披上毛衣、不能再对她嘘寒问暖了。孝慈若是有知,该多麽痛心?
  下午四点半自北京机场驱车抵达孝慈卧病的中日友好医院,门口挤满两岸及国际媒体;我由左副院长引导,随即前往病房探望孝慈。进到病房前,申德把我拉到一旁,单独谈了十几分钟。她说医生告诉她,孝慈是脑干出血,无法动手术,她心里有数,他几乎没有好转的可能,若只设法维持生命,也将成为植物人。孝慈从前曾在无意间告诉过她和孩子,将来若有什麽意外,他宁愿选择安详地结束生命,不要变成植物人云云。我点点头表示了解,但总要再尽力看看,万一不成,则尊重孝慈的意愿。
  五点多,进入加护病房,孝慈躺在病床上毫无知觉,我轻声唤着他的名字,他双眼紧闭,没有任何反应,嘴、鼻都插着各种导管。看到从小一起长大的孝慈,竟然变成这种景况,心都要碎了,我泪流不止,一下子想到了可怜的外婆、母亲……,如果她们天上有知,该多麽心疼。申德望着孝慈,淌着泪喃喃自语地跟我说:“孝慈一生到现在,从来没有真正快乐过,一直活在压力和无奈的情绪当中,唯一能让他高兴的,只有由他自己一砖一瓦独力建立起来的家庭!他爱孩子,孩子更爱他……”
  桂林祭母祈愿
  我想到葬在桂林的母亲,不管是否迷信,我觉得一定要去一趟,求母亲能够保佑孝慈好起来。我和申德商量後,便由李庆平和*奇陪同,於第叁天十八日上午飞抵桂林,经安排在下午叁时,驱车来到离桂林仅二十分车程,座落在市郊凤凰岭的母亲墓地。
  我含泪将我和孝慈两家九口的照片放在墓前,随即焚香祭拜。这是我第一次回到桂林,也是第一次向母亲上香,却是由於孝慈发生意外重病而来,心情激动万分,跪在墓前,低声祈求母亲务必帮助孝慈苏醒过来,能够继续为祖国服务、为家庭子女打 ……我早已满面是泪,难以自已。
  在我这次到桂林前不到一年,一九九叁年九月五日上午九时,孝慈依照当时有关规定,辞卸了“国大代表”及国民党中央委员等党政职务後,以单纯的大学校长身份,获准赴大陆扫墓,来到母亲坟前。当时,也引起国内外媒体的关注与报道。孝慈抵达当天,天气非常晴朗,隔天扫墓时却乌云密布,倾盆大雨。当孝慈哭着跪在地上,念着亲自撰写的《祭母文》:“……两家九口独我来斯,外婆吾父魂应相随……”顿时倾盆大雨,衣服湿透,脸上泪水和雨水混杂难分,在场不少人跟着掉泪。事後很多人都追忆说,孝慈的孝心动天,老天都陪着落泪。
  北京方面对孝慈的医疗照应,是尽了全力。中央高层领导指示中日友好医院立即成立医疗小组,包括来自协和、北京等一流医院二十多位脑神经科权威,由左焕宗副院长为首,於十四日当天中午十二时为孝慈举行会诊。荣总派来协助的吴进安医生都认为,这已是最强大的阵容,也是北京能够动员的最大能量。
  我在陪伴孝慈期间,就听到有人说,孝慈所受的诊治和待遇,是国家领导人的高规格了。在医院外好奇围观的民众也知道,有一位从台湾来的要员在接受治疗,但叫不出名字,有的便说:“是蒋介石的一个孙子在医院里。”申德以及劲松、友菊对北京方面的协助和努力,都认为没有话说,也非常感谢。
  相濡以沫兄弟情
  我一口气专程飞了二十五个小时从美国来到北京,只有一个意念,就是要在孝慈有难的时候在他身旁,不管他听不听得到我的呼唤、晓不晓得我的焦虑,我不能让他一个人孤独地躺在北京的医院里。一想到先母在桂林医院临终前孤独无助的一幕,就是要付出再多的代价,我一定要陪孝慈走完最後的一程。
  我和孝慈很少分开过。最初,还有外婆依靠,外婆过世後,两个孤孤单单的双胞胎,几乎像弃婴一样,被放置在漫漫的人生大海上闯荡,虽贵为蒋家骨肉,却无法在最需要的时刻,得到最起码的关心或呵护;两人只有相濡以沫,相互扶持,一起在苦难中成长,感情就格外浓郁。对於新竹那段艰苦岁月,孝慈於*年六月叁日在《中央日报》写了一篇《那段剥花生充 的日子》,以流畅的文笔做了平实动人的描述。我特将这篇散文,附在书後,作为了解孝慈心路历程的一个注脚。
  我的青少年时期成长环境,和绝大多数的外省子弟截然不同。从六岁多起,就住在新竹市区中心,整条街上左邻右舍是清一色做买卖的本省乡亲,只有我们一家外省人,闽南话是从小在与邻居玩伴一道玩耍时自然学会的;另外,饮食习惯和台湾孩子更没有两样,一直到现在,我还会主动想去吃路边摊的小吃,比方说米粉汤、卤肉饭、肉羹、肉圆、鳝鱼面、润饼等等,这些都是自小就爱的“古早味”。我在许多方面很早就融入了当地习俗,这也是为什麽最初听到什麽“地域观念”而不解,且压根底我就反对什麽奇奇怪怪、十分荒唐的“省籍情结”?
  外婆在世时,和住在新竹街上的邻居处得很好,尽管她连一句闽南话都不懂,国语也不会,只会说江西家乡话,却能用微笑,甚至比手划脚来沟通。每次遇到地方上的“大拜拜”,邻居们会用大碗公装一些炸蔬菜、炒米粉、白切鸡什麽的,一碗一碗送给外婆品尝,外婆则会做一些米酒酿、粉蒸肉、包子之类的外省菜肴回赠。外婆尽管语言不通,但从未因而造成什麽摩擦或不快,她自己不会说闽南话,但要我和孝慈跟玩伴在一道时多学闽南话,甚至学客家话。
  我们俩从小就是在这样对省籍包容的正确观念下成长的,这是为什麽孝慈和我从小对台湾这片土地不仅没有隔阂,而且有自然的情感,有时我用闽南话和中学同学聊到那段日子时,觉得自己是新竹人。
  血泪成史
  孝慈从小比较内向,遇到委屈也不多话,了解身世之後,私下会有点自怨自艾,表面上装得若无其事,内心的压力却使他对归宗之路感到消极而不抱希望;他曾幽怨地说,若不够努力,将来有可能落得像外婆一样,在新竹隐居一辈子,终生难见天日。但是,这股压力,又成了我们抗拒现实的力道与奋发打 的支撑点。
  孝慈在美国杜兰大学念博士时,必须利用寒暑假找不同的机会打工赚钱,来贴补学费。他先後在餐厅先做带位生(Bus Boy),再做服务生(Waiter),也在仓库佩着手枪担任过夜间保安,大热天还到工厂搬钢条,搬到手套破洞、手掌破皮,流出来的血将手套都染红……。孝慈就是经由如此近乎折磨的过程,才拿到法学博士学位。这些磨难,经国先生可曾知晓?经过这麽一段苦学历程,回到台湾,才有机会到东吴大学任教,总算努力没有白费,稍有差堪告慰的成果。他拿到学校聘书那天,打电话告诉我,他有股冲动,好想立即去告诉父亲经国先生,他是靠实力找到了大学教职,好让父亲高兴些。但是,每在此类时刻,我们就是见不到他,这种苦痛,不是天天能见到父亲的人所能感受得到。可是,我们仍然装得若无其事,还要继续勇敢地去面对外界、面对家人、面对未来!
  孝慈长期的积闷,让他付出了可怕的代价 ?一九九四年冬中风,未再苏醒,一九九六年初告终!
  如果,“蒋章恋”是老天执导的一则爱情故事,在情节铺陈中,章家自始即在弱势的一边、受害的一方。从母亲死因不明,外婆在贫困中撒手西归,二舅罹患严重被*妄想症、眼睛失明而潦倒以终,到孝慈思母心切,前往桂林祭母,旋因长期积闷在北京中风不醒,由我接运返台,未几病逝荣总,每一页都有血、每一字都是泪。
  如果,老天能在故事起头的几个重要篇章里,注入一些较切合人性的布局,譬如说,在困苦的日子里,能让我们看得到归宗的曙光与希望,或让我们和父亲真能见上一面,孝慈的健康曲线,就不致於在後来一路下滑而一振不起,才五十二岁正值英年,就撒手西归了。
  父亲有六个孩子,五男一女,依出生年序是孝文(一九叁五)、孝章(一九叁八)、孝严(一九四二)、孝慈(一九四二)、孝武(一九四五)、孝勇(一九四八)。老大孝文和老 孝勇相差十叁岁,我和孝慈正好在中间,与孝文、孝勇各差七岁和六岁。六个孩子当中,我和孝慈的成长过程,和其他四位同父异母的手足截然有别,因此塑造出了不同的性格和人生观,也经历了不同的命运。
  父亲的五个男孩,有四个在短短七年里先後过世,按照忌日依序是孝文(*年四月十四日)、孝武(一九九一年七月叁十日)、孝慈(一九九六年二月十四日)和孝勇(一九九六年十二月二十二日),他们均在五十岁前後即过世。迄今五个男丁中,我是唯一存活的一位。
  孝文令人最惋惜
  念初中时就听人提过“蒋孝文”,在报纸和杂志上也看过他和祖父在一起的照片。他在世时,我不曾和他见过面。进到大学後,就听到同学间流传着关於他的一些小道故事,绘声绘影地绕着他特殊的身份打转。
  孝文长得挺拔帅气,聪明好动,像所有的长孙一样,总是受到祖父的特别宠爱。在新闻报道仍然受到箝制的时代里,有关蒋家的动态几乎都是由“中央社”或“军闻社”统一发稿,包括家居生活照片在内,在报上不时能看到孝文英挺地站在祖父身旁。他陪着祖父登上美军太平洋第七舰队旗舰的镜头,让人印象深刻,有人相信祖父一度对他的期许满高的。很多人告诉我,孝文本质非常善良,人也机灵,但从十几岁起就被一群朋友包围住,生活上走偏了方向,最後发生饮酒过量的意外,导致脑缺氧造成长久意识不清的憾事。
  王升说,经国先生对子女的教养从不溺爱,只要发觉求学中的孝文有过分逾越情况,比方说有次半夜偷偷地把家中吉普车开出去而闯了祸,险些闹出人命,经国先生气得狠狠地教训他一顿,甚至用皮带抽打。
  王升表示,祖父曾考虑培植孝文在军中发展,想把他送到美国去念西点军校或维吉尼亚军校,但均未能如愿。最後一九六○年才安排他到了加州柏克莱分校念商,不久因故又转学到华盛顿的乔治城大学,均未念毕而中辍返台。
  “外交部”档案库“专卷”
  一九七二年我从比利时结束两年的“外交官”训练回国,受训期间被指定到比利时外交部的人事及档案处实习两个月,事後我十分用心地写了一份内容充实的心得报告,由“大使馆”转报“外交部”,没想到引起“次长”陈雄飞的注意和赞赏,亲自下条子要我回部後直接到档案资料处报到,专责改善“外交部”档卷的管理系统。
  “档资处”在部内向来被视为冷单位,当我告诉也刚从美国获得博士学位回国不久的孝慈,我将到“档资处”工作时,他错愕地问我:“你不是说自己表现得不错吗?怎麽还没出发,就被冷冻了?”还好,在“档资处”只是暂时性的,不到两个月我就改调到政务单位“欧洲司”,处理有关与法、比、卢、荷等国关系的业务。在“档资处”虽然只是一个过渡,也因为有这样一段职场上的小插曲,後来我当上“部长”,我就用自己的例子,鼓励刚进部的年轻人,千万不要也不必去挑单位,万丈高楼平地起,“档资处”就出了一位“部长”!
  王升有一次提醒我,既然在工作中可以接触到“外交部”所有的老档卷,不妨去档库里找找看,有没有一份关於孝文在一九六○年赴美求学的“专卷”?王升说,因为孝文在旧金山曾因驾车超速被当地法庭判了叁天刑期,而惊动“驻美大使馆”和美国国务院,最後由美国国务院出面向旧金山市政府缓颊,才逃过牢狱之灾。当地左派媒体曾大肆报道,“外交部”一定会有专卷云云。王升的意思,这不是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