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暖暖      更新:2021-02-20 19:06      字数:4731
  别,并看我们这对双生儿子最後一眼。外婆绝没想到,到台湾後,衣食不缺的日子只有短短几年,没多久就发生变化,不仅无法维持起码的水平,连生病都住不起医院,吃跺鸡蛋成了难得的补品。相隔不到五、六年光景,原本身为县长太夫人的尊荣,转眼成空,一下子成了好遥远好遥远的往事。现在要自己洗衣、煮饭、缝衣服、做布鞋、看店面。外婆没有因为日子艰辛而怨天尤人,只在寂寞无助时刻,特别思念在大陆的儿女,尤其一想到那最善体人意的女儿亚若时,便会独自躲进房里轻声叹息和偷偷饮泣。
  我依稀记得在五、六岁时,曾和外婆在南昌一起住过的那幢两层楼房的模样,前面有个小天井,座落在南昌市章江门井头巷六号,离我念过的宏道小学很近。记忆中,整幢建 还有些气派。
  落脚新竹
  外婆一到台湾,便跌进一个全然不同的环境,生活品质与以往相较,有天壤之别。加上二舅舅 若经商失败,还会与外婆偶生龃龉,精神上难免苦闷,益发使得她怀念没来台湾的子女。
  她晓得大儿子浩若相当干练,深受经国先生器重。大舅浩若曾和王永树将军同在东北共事,除了能力受到赏识外,也由於有层“妻舅”关系,经国先生指派他先後出任贵州铜仁县、辽宁法库县和江西浮梁县(又名景德镇)的县长。在南昌章江门井头巷的那幢二层楼房,就是一九四七年大舅在法库县长任内,寄钱给外婆买的。根据先母生前好友,也是在南昌葆灵女中的同学桂昌德事後透露,这一大笔钱事实上是经国先生给的,交托大舅转给外婆而已。经国先生处理先母这段感情,不仅没有避讳,而且是以负责任的态度和章家人来往。
  王永树来台後曾出任“安全局”局长,有人指称,若是大舅舅能在一九四九年来台,肯定有一番作为,而我们在新竹的景况,绝不至那麽不堪。原本大舅舅有意来台,只因一九四九年初前往浮梁县上任不久,不及交卸赶回南昌与家人会合,只好要妻子纪琛带着长子章修纯与女儿洛洛、铜铜,随外婆先行来台。
  大舅妈纪琛的姐姐纪珍与其夫婿黑祥麟,一九四八年就从南京先抵台湾,黑祥麟在新竹机场空军第八大队电台工作,算是章家当时在台湾唯一联络得上的亲戚。这是何以外婆举家在基隆上岸後,决定未来行止时,会选择新竹市作为落脚之地的原因。一夥人还先在新竹郊区叫作“树林头”的空军眷村里挤了两个月。大舅妈的姐夫黑祥麟就是现在主持“卡内基”训练、颇有名气的武器专家黑幼龙之父。我和孝慈早年在新竹生活的状况,黑幼龙一定听过他家人提起,算起来,他和我还是亲戚。
  大舅全家受累
  大舅妈在新竹没住多久,生活不惯,心也不定,一直嚷着要回南昌去找丈夫浩若。後来全家搬进新竹市中央路一百五十一号的一间店面房子,两层楼一共五十坪,却住了十几个人,委实拥挤。记忆中每天生活景象,都是乱成一团。大舅妈和二舅舅 若又没相处好,她抱怨二舅舅持家不力,对自己丈夫的生死未明更挂念不已,於是和外婆略做商量,便毅然带着叁个孩子循原路回南昌。
  自一九四九年和大舅妈在新竹分开後,我们就没再见过面,一直到二○○二年我在“立法院”率团访美,於当年九月叁日经过洛杉矶时,几经周折,好不容易才探听到她的住址。当晚参加侨界欢迎餐会之後,我和美伦专程探望久未谋面的大舅妈,那已经是五十叁个年头之後。
  当年大舅妈从新竹由十七岁的章修纯陪同,带着两个稚龄女儿,千辛万苦地坐船重返南昌,总算皇天不负苦心人,在*中和大舅舅重逢,还非常意外地发现大舅舅比她先回到了南昌。
  但是,好景不长,一年多之後,一九五○年十二月在“镇反”运动中,大舅被捕,被判了十年劳改,服刑期满後辗转从东北黑龙江的劳改营回到南昌老家。几年後,“*”爆发,一九六九年八月,他又再度以“反革命分子”的罪名受到批斗,未几,因承受不了打击,服农药自尽身亡。远在台湾新竹的外婆,因为音讯隔绝,对发生在长子浩若身上的悲惨结局,茫然不知。
  陪同大舅妈从台湾回大陆的长子修纯,随即在不到二十岁的年龄,也被扣上“国民党特务”、“反革命”的罪名判刑劳改,一九八六年获得*。
  南京父子曾会面
  一九四九年整个国家发生翻天覆地的大变局,“老总统”几乎是在众叛亲离的情况下,被迫引退。美国政府更在关键时刻抽身,发表“白皮书”,使得恶化中的局势更是一 千里;几经慎重考量,最後认定只有台湾这片土地仍可固守。父亲更在紧要关头,竟日追随“老总统”,参与整个“政府”东迁的计划,挑起了无比重担。正是焦头烂额之际,却还能惦念到两个双胞胎儿子的安危,曾明确指示王升如何亲自妥适照应外婆带领家人尽速赴台。父亲在万般困境里,并没有逃卸为人父的责任。
  父亲只知道王升陪着我们从南昌逃到了厦门,厦门之後的情况,他就不清楚了。从军舰抵基隆靠岸到选择新竹市落脚,并不是父亲的交代。当时他可能自顾不暇,就是有心也难有馀力。
  父亲情感浓郁,虽然母亲早逝,他总不时挂念着这对遗孤。一九四七年春,我们和外婆住在南昌,父亲突然差人带来口信,说很想念大毛、小毛这两个孩子,想看看最近的模样。於是外婆特地要大舅妈带着我们,乘火车专程到南京和父亲见面。我和孝慈才五岁,模糊的印象中,去过後来从书本上读过的中山陵和玄武湖,至於和父亲在什麽地方见面?见面时父亲如何抱起我们?以及年轻的父亲长得什麽样子?则是完全没有任何残留的记忆。这一段南京父子会面之行,大舅妈纪琛亲口在二○○叁年九月叁日於洛杉矶寓所见面时,向我和美伦转述。
  二舅与王升不合
  外婆算是经国先生的岳母,一九四九年来台,一九六二年过世,在台湾整整住了十二年。在四千多个日子里,她不仅没有因为女儿为经国先生生了一对双胞胎,而攀龙附凤地享受过荣华富贵;相反的,这一层关系带给她的,却是一连串心理上的惊吓、恐惧、忧虑和不安,以及好多年物质生活上的煎熬与痛苦。有几次在她对许多事物感到心灰意冷时,曾幽幽地跟孝慈和我说,她真想住到庙里去。外婆是信佛的,在南昌时她供拜观音菩萨,到新竹後住的地方实在人多空间小,连好好摆座观音佛像的架子都没有。当她说想带发修行,我们感受得到她内心有多苦。
  初抵新竹两个月後,二舅舅 若一味地想要做生意以免坐吃山空,外婆拿他没办法,只有把从大陆带出来的所有首饰细软,全数拿出来变现,才勉强买下中央路一百五十一号的房子。有关费用全是父亲要王升在我们离开南昌前,交给外婆的盘缠和安家费,里面有大头银洋和黄金金条,一共勉强凑到二十万左右的新台币,买下那幢只适合做生意并不适宜住家的店面。
  然而,二舅想做买卖的点子是随兴而起的,没有详细地思考或规划,而且又不在行,一路下来,不到两叁年,从开委托行、卖烟酒杂货、代售《香港时报》、《青年战士报》,到开碾米厂,转行好几次,没有一件做成功,所有的钱全赔尽了并开始举债;加上他刚愎的个性,後来又和王升不睦,还和当时唯一的表叔周仲超闹翻、吵架,甚至於对簿公堂。周仲超是外婆的亲侄儿,外婆要我们喊他表叔,当时他官拜陆军上校,穿上军装来到新竹时显得非常神气,《新新闻》杂志社董事长周天瑞就是他长子。
  表叔周仲超曾经在一九五四年带天瑞、天琪两兄弟,到新竹来向外婆拜年。天瑞和我是有血缘关系的亲表兄弟,小时侯见面的情形,相信他会依稀记得。当时我念初二,他比我们小几岁,可是他们的衣着很光鲜体面,还穿着皮鞋,比我和孝慈好多了,令我们心生羡慕。上校军官的生活在当时至多只属中等,但和我们在新竹过的日子相较,就风光富裕多了。天瑞、天玮两兄弟就像是大城市里孩子的典型,我和孝慈反倒像是乡下小孩。外婆对於有这麽一位上校侄儿,颇觉骄傲,且军官有固定月薪,经济状况看来就宽松多了。
  二舅和王升之间,在五十年代中期就无法相处,後来几乎停止了交往,原先父亲透过王升过年过节一年叁次送来的生活费用,也因此中断。於是,在日子几乎快撑不下去时,二舅只好硬着头皮向表叔周仲超伸手借了一万一千元应急,这在四十多年前也不算一笔小数字。根据外婆说,二舅曾每月支付一些利息,可是当借款到期,展延了几次仍无法还钱,後来连利息也止付了,为此,表叔还来过新竹讨债。由於无法解决,和二舅发生过口角,当然不欢而散,随後二舅被告到法院。当然表叔也是克勤克俭才会有点积蓄,看在和外婆这一层难得的亲戚关系上,才冒险将辛苦钱借给二舅,却没想到後来会血本无归,他的激烈反应是可以理解的。但对外婆来说,夹在一个事业有成的侄子和一个举债度日的儿子中间,真是苦不堪言,难怪外婆会有到庙里去住的念头。
  二舅舅来到台湾时,和不少其他外省乡亲所持的看法一样,对於住在台湾,都认为只是“暂时”避难性质,就像抗战期间躲日本鬼子一样,从一个城市搬到另一个城市,顶多住上叁年五年,最长十年八年,很快就可以重回老家了。他来台之初,根本没有久居之念,连购置家具都以“应急”为先,愈简单愈好,最好是买一些用了一段时间便可以弃置而不觉可惜的东西,以免不久之後要回大陆时带不走。他只准买所谓“第一优先”的生活必需品,凡是比较贵一些的,都成了不予考虑的“奢侈品”。依此逻辑和界定,在新竹家里所用的物品,其简单和简陋就可想而知了。
  “逃难”一词,也给了二舅舅很好的说词与借口,用来解释为什麽我们家不能和本省籍的左邻右舍在物质水平上看齐。因为我们不久是要返乡的,住在新竹就像暂住旅馆一样,同时可以藉此用来对他没有赚钱的本事做很好的掩饰。常常听到他挂在口头上的一句话就是:“现在兵荒马乱、国难当头,大家都要节衣缩食,一切都要简单。”这句话,他讲了几十年。
  因此从一九四九年我进新竹东门国小念小学叁年级,到一九五九年自新竹省中毕业後,十几年当中,家里所谓的家具,就只有两张竹桌子,一张放在楼下作餐桌,一张放在楼上堆放东西,加上六张竹椅、两张 椅;两张竹床,一张外婆睡,一张我和孝慈合睡。全家的家具,仅此而已。二舅一家人,更全部挤在一间叁、四坪左右大的榻榻米小房间里,省掉了桌椅、床铺。至於沙发、电风扇、电熨斗、收音机、吹风机等等,当然是二舅口中的“奢侈品”,不用去想、也不会去买。
  後来,二舅舅不幸得了青光眼,由於他对医院和医生根深蒂固的恐惧与不信任,而延误了就诊,导致双眼全瞎,直到二○○一年过世。临终前,他内心会不会还在奇怪这次“逃难”,怎麽会这麽久还没结束?
  连浴室都没有的窘境
  二舅舅工作无着,一事无成,孩子却接二连叁地生出来,他後来一共有四子五女,共九个孩子。在新竹中央路上,全家人数最高峰曾达到大小十叁口之多,而只有一个自来水龙头可以用。光要解决每天一大早洗脸刷牙,就颇费周章,後来只好各自分别用脸盆、水壶等盛水,用痰盂来接漱口水解决。
  另外,整幢两层楼的房子,只有楼下一间木板钉成的蹲式简陋茅房,如果不用几个夜壶,是没有办法解决这样多人的如厕问题。每隔两个星期,还要找专门挑粪的乡下农夫,推着水肥车来挑走快要外溢的粪便,事後这位农夫好像会支付五块钱给二舅,可能是买水肥的费用。每当这位晒得黝黑来掏粪的老农夫出现时,整幢屋里至少一个多钟头会臭味薰天,久久不散,连路人都要掩鼻而过。
  我们连一间所谓的浴室都没有,孝慈和我只有在靠屋後的厨房旁,将原来装肥皂用的空木箱一个个堆起来,做成简易的隔间,这些小木箱原是二舅在卖烟酒和肥皂等杂货时剩下来的。要沐浴时,就把一个铝制的洗澡盆,摆在两排堆得一个人高的空肥皂木箱背後,然後用水壶倒进冷热水冲匀,人就坐到里面洗澡。一九六一年初,在“救国团”任职的宋时选,有天突然到新竹来看外婆,曾亲眼看到我们那间简陋的浴室,他真的吓了一跳,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说那两排空木箱堆那麽高太危险。他做梦都没想到,我们的日子会过得那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