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53 节
作者:扑火      更新:2021-02-20 18:59      字数:47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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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爷,我是活不成了!」
  又有些胆怯地问:  「大爷,我的血不会流光吧?」
  我爹一边叱呵怀中的孩子:  「崩下三个手指头,就能够死人吗?」
  一边叱呵前边拉架子车的人:  「操你们亲娘,就不能再跑快一点吗?」
  ……
  这种大将风度,多少年之后,都令我缅怀不已。到了夜里,秃老顶家一片沉寂。秃老顶没有了哭声。三舅母没有了声音。瘌痢头三舅舅也没有了声音。这是让人多么感念的一夜呀。事隔30年后,已经42岁的少了三个指头的秃老顶表哥,竟也在村里娶了一个外来的四川姑娘──说着让我们似懂不懂的「叽哩嘎拉」的四川话,违反计划生育生了一串儿女,接着还将嘉陵江畔的老丈人──一个驼背的瞎了一只眼的老头──和老丈母娘──一个瘸腿的老太太也接了过来,一家子在自己的场院里过得红红火火。当我们看着那瞎眼老头在村头拾粪和那个瘸腿老太太在他家院子里赶鸡的时候,一下就让人觉得生活有些匪夷所思了。这个时候我们也经常看见秃老顶在街上大呼小叫地赶打小孩。只是有一次他犯疟疾的时候,一人抱着头蹲在自己家门口的太阳下在那里发抖,这时村里来了一个吹糖人的──一副担子挑着一团炉火,卸下担子就将一个马勺放到烟灰四起的炉火上,马勺里本来是一团凝结的黑糖疙瘩,在烟飞火燎之中,终于像炼钢一样,黑疙瘩渐渐瘫成了一汪糖稀;吹糖人拿起一个小勺子舀出一汪糖稀,放到一块木板上,接着又吝啬地将那已经舀到木板上的糖稀又铲回锅里一些,这时就将糖稀挑出一个空隙憋红着脸开始往糖稀里吹气让糖稀人为地在世界上膨胀──原来人为地膨胀也能创造出一些神话呀,接着案子上就神奇地──就在我们的眼皮子底下──出现了一个个在世界上本来没有的公鸡、绵羊、山羊──还有胡子呢、猴子、猪、狗──都是我们日常饲养和熟悉的动物,接着还有高梁和大豆──都是我们日常种植和熟悉和植物。这些在世界上并不存在的动物和植物,确实比我们爹娘的饲养和种植对我们还有吸引力。村里所有的孩子都聚集到了这里。──这动物和植物不但具有观赏性,而且当它被我们撞掉一个翅膀或是枝叶时也不要紧──它比我们在生活中犯下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要简单多了,在生活中我们犯了错误要吃不了兜着走,现在我们犯了错误把它放在嘴里吃掉也就完了。糖稀──在一个乡村少年的记忆里,你放射出夺目的光辉;为了它,甚至比我们长大之后为了任何理想让我们赴汤蹈火、杀人放火理由还要充足。于是我们秃老顶表哥家的几个孩子,看着世上已经被吹起和创造出几个小猫小狗之后,也像别的孩子一样,疯了似地往家跑,跑到了正在自家门口犯疟疾的爹爹面前,提出要买一只小猫小狗的要求。如果放到平日,放到秃老顶不犯疟疾的时候,这种要求的本身就是在犯一个错误,他一定会为了这个不可饶恕的错误开始满世界的追打他们;但是现在的秃老顶不是平时的秃老顶,他正在犯疟疾──在他自顾不暇的时候,他的心态一下就发生了变化,人一下就变得和善和通情达理许多。他没有对孩子们发火,而是两眼无力和不知所措地问: 「说什么?你们说什么?」
  孩子们满眼胆怯地将自己的要求又重复一遍。
  秃老顶这时似乎有些清醒,似乎马上要回到不犯疟疾的从前,两眼紧紧地和凶狠地盯着孩子们;孩子们已经在那里发抖和筛糠了,甚至有两个聪明的已经做好了拔腿就跑的准备;但是看着看着,秃老顶的疟疾又上来了,他的脑子又开始不清醒和胡涂了,于是有气无力和对孩子无可奈何地说:
  「那就买一个吧!」
  所有的孩子都在那里欢呼。一下将聚集到他们衣服缝隙中喝饱了血正在打瞌睡的虱子都惊醒了。这是他们意想不到的结果。这时秃老顶又挥着自己缺了三个指头的手说:  「买一只小猴!」
  当然买小猫小狗或是小猴对秃老顶并不重要,他在生活中也并不一定特别喜欢小猴和排斥小猫小狗,而是在疟疾中又偶尔清醒了一下。他看到眼前的孩子这么高兴,总觉得世界上有什么不对,总觉得要把这种兴奋给压制一下减缓一下嫉妒一下和改变一下才心安理得。于是就做出了只能买一只小猴和果敢决定。这时四个孩子倒是比一阵清醒和一阵胡涂的秃老顶要大度许多,本来四个孩子已经决定要买小猫或是小狗了,现在也不和秃老顶计较了──写到这里白石头又有些不明白,怎么世界上的孩子总是比大人还要懂事和体贴人一些呢?──并且作出本来就和爹爹没有分歧和样子,齐声在那里说:
  「本来我们就说要买小猴!」
  但是秃老顶还没有完呢,余兴未尽地继续在那里说──这个时候他在对世界不断做出决定的兴奋中,说不定真的把疟疾忘记了。他继续说:  「买一只小猴,你们四个轮着玩!」
  孩子们一通百通地说:  「我们四个轮着玩!」
  秃老顶缺了三个手指头的手四处挥着:
  「掉了耳朵或是掉了尾巴,你们四个轮着在嘴里唆!」
  孩子们;  「我们四个轮着唆!」
  这时秃老顶从口袋里掏出破烂的两毛五分钱──如今在我们的乡下,没有一个钱是不破的──递给了兴高采烈的孩子。孩子们捧着这钱,在一群别的正在被爹娘追打的孩子们中间──本来他们也应该是这一群中的一个──共同珍惜和心爱地买了一个糖猴,四个亲骨肉的兄弟姐妹共同在那里观看和把玩,掉下一只耳朵或是尾巴又共同在那里你唆一口我唆一口──本来四个孩子在平时也不是多么懂事──个个也都不是省油的灯,这从他们将来长大一个是泼妇一个是无赖的事实就可以证明以前的看法就知道我们过去看他们的眼光并没有错──但在这呵护小猴的一刻后来小猴掉了耳朵和尾巴又共同唆它们的时候,一下就变得懂事和大度了,纷纷说:
  「你再唆一口,你再唆一口!」
  这种体贴和温情,就开始长久地留在他们的记忆里。当他们也满目沧桑和患了老年痴呆症的时候,当他们由好动变得爱喃喃自语的时候,当他们由一个家庭分离成许多家庭在九九重阳或是爹娘的忌日又聚到一起的时候;这时他们抽着旱烟已经默默无语,可能他们每一个人都忘记了爹的疟疾或是四人共同的那只小猴,但是这只小猴,却是支撑了他们童年和以后漫长人生路的美好动力呢。为了这个,我们谢谢你秃老顶表哥,谢谢你的疟疾。为了疟疾而打针是一件蠢事。──所以,当我们在说到1969的成年人都有些粗暴的同时,不要忘了他们也像30年后的秃老顶一样具有一些粗糙的温情──时间并不会给成年人带来太大的变化。当然,我们往往并不因为他们的温情而折服──温情只会给我们留下回忆,倒是他们爆发出的粗暴却让我们对他们特别崇拜和模仿。由于这种崇拜和模仿的多样性,最后倒是在我们的心里只留下一个概念而缺乏具体,渐渐就演变成了一个普遍的而没有细节的权威了。记得我六岁的时候,对成年人走路的姿式特别着迷。看着他们在前边走,看着他们的屁股一走一掉于是大裆的裤子在屁股左右来回打折,回到家里我就拼命在那里模仿──还将姥娘叫过来,走了一遍给她看,问:
  「我在前边走的时候,我屁股后的裤子也打折吗?也是那样左右转换吗?」
  当姥娘告诉我我的小屁股走起来裤子也是左右打折和转换我才擦着头上的汗松下一口气来。以至于长大之后我也不爱穿牛仔或是紧身衣而爱穿大裆的裤子,当一些关心和爱护我的朋友问起我这个习惯的缘由时我一开始不知所措,后来想了想说:
  「可能是为了蹲下来方便吧?」
  后来觉得这样回答不解渴,又想了想说:  「可能为了让裆里永远不大出汗吧?」
  本来这种回答已经得到了朋友们的认可,已经让朋友们相信了我的真诚,而我自己也觉得我这样的回答让人心服口服──久而久之连我自己都相信了,但是当我写到这里的时候,我才第一次意识到我以前的回答是隔靴搔痒。原来我还是源于一种对成年人的模仿自己并没有长大──原来我只是一种表演。对不起朋友们,我向你们撒了一个永久的谎言。模仿完成年人的走路之后,我接着还模仿他们的声音──这对于一个六岁的孩子来说,也是相当困难的。因为那个时候距我1969年变声期还隔着五六年呢。我学他们的咳嗽,我学他们的吐痰──可一只五六岁的小公鸡的稚气的嗓子里,哪里有那么多成年人的黑粘扯条的成熟的浓痰呢?还有说话的方式,抽烟的样子,一直到1969年,当我看到成年的流氓都是歪戴着或是压低着帽檐,我也开始歪戴或压低──为了这个歪戴或是压低,是歪戴或是压低,我在思想上也斗争了好长时间呢──歪戴可以显示自己的勇气,但毕竟显得外露一些;只有压低着帽檐,才能显示出自己的深刻来。于是我就压低着帽檐骑着自行车在公路上飞驰而过。还有一段时间,我特别迷恋村里一个大名叫宋玉美外号叫做麻老六的异姓表哥脸上的密密麻麻的麻点──说起来也有些盲目,那个时候我觉得所有的成年人都值得崇拜,谁知道在你们成年人中间也有很大区别呢──当我们盲目崇拜一个人的时候谁知道他在其它成年人心里并不算什么我们就崇拜错了呢?特别是有一天当别的成年人当着你的面用一种恶作剧的形式将这个迷底向你揭穿的时候,你突然感到的震惊和震惊之后对这个世界的迷惘和愤怒──你的眼中充满了泪水──就近似一种绝望了。如果当时你觉得是上当受骗还好一些,如果你将这种愤怒发泄到自己崇拜的对象身上也要好一些,问题是当你看到这种真相之后,你从一种首先要逃避责任的本能出发,你不觉得自己的选择是错误的,而是觉得这个血淋淋的世界是扭曲的。麻老六表哥脸上的麻点啊,你也骗了我整整30年。我对麻老六表哥的崇拜并不首先是从麻点出发,──一开始崇拜他的是他吃完饭边在街上走边用笤帚篾子剔牙的姿态──后来才涉及到麻点。麻老六边走边歪裂着大嘴剔牙,我觉得那种姿态多么地富有男人味和成熟感啊──虽然别的男人也边走边剔,但是总没有麻老六表哥剔得那么淋漓尽致和线迹优美。终于有一天我也鼓起勇气,开始拿起一根笤帚蔑子在自己家的后院里偷偷摸摸地练习。牙一下就剔出血来了。为了这血我对自己幼嫩的牙口还十分愤怒──甚至一下就丧失了信心,怎么麻老六表哥的牙剔得那么痛快淋漓还不出血边剔还边「扑扑」地潇洒地往外吐着饭渣而我头一次遭遇剔牙就失败流产了呢?为了这个,从此在街上再见到麻老六,我就感到特别自卑;为了弥补自己的自卑,我每每鼓起勇气想上前真诚地给他叫一声「表哥」,但是到了最后关头我又像皮球一样泄了气──我们两个之间缺乏心领神会呢,于是这样的契机就永远没有发生。──从此我对世界上固存的一类人──不管是他的长相,还是说话走路的方式就感到特别发怵,一见到这类人的模样,我就像鸡见了黄鼠狼一样腿肚子发软。包括久已认识的朋友,再一次见面也不敢主动打招呼;过后自己又在那里悔恨自已。也可能当时我在麻老六的眼里也太不在话下了,虽然后来他在成年人中已经被揭穿了真面目我已经发现他在那个群体中的无足轻重但是他在我面前依然自高自大──这就让我更加无所适从了。他哪里还能想到在他无足轻重的同时,世界上还有一个孩子对他在街上边走路边剔牙的动作佩服得五体投地甚至为他真面目的揭穿而愤怒伤心呢?在我们双方两不知的情况下,他就像一个落魄明星看到一个害了单相思的少女胆怯地看了他一眼他仍对少女视而不见一样。我既没有寻到一个机会他也没有给我创造出一个机会让我将我的心迹表达出来。现在麻老六表哥已经去世20年了,我觉得这是我和这个世界在相互关系中所遗留的一大遗憾。我们哥儿俩在该沟通的时候竟没有沟通。由于崇拜他的剔牙,我就开始崇拜他的麻点。满脸的麻点呀,你装下了世界上多少深情。为了这些崇拜,爱屋及鸟,我甚至连他旁若无人的放屁都感到是潇洒风采的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