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青词      更新:2021-02-20 18:47      字数:4753
  莲华色又是一声娇笑。“小姐,你夺魂摄魄的功夫真是益发的精深了啊。”
  “啰嗦,当心我连你的魂儿也一并勾了。”无情笑睨了她一眼。“快去罢,此地不宜久留。”
  “是。”莲华色攫住唐如幸的腰,如一只飞鸟般掠过竹林而去。
  而无情,只是又坐回了竹楼前的门廊下,继续捧起酒坛,轻酌慢饮。
  秦淮河上,今夜,寂寂无舟,惟有一艘龙首楼船,泊在江心。
  船上,太子朱允聆坐在上首,一身天青色绣蟒纹锦缎棉袍,膝上盖着一条明黄色小锦被,怀里抱着一只金麒麟耳的暖炉,手旁的四脚小几上温着一壶上好的绍酒,置着四色精致点心和色碟应时的下酒的菜肴。以及——厚厚一叠密折。
  朱允聆慵懒地拿起密折最上面的一份,轻轻展了开来,在五人伎乐悠扬的管弦丝竹之声中,细细阅读。末了,他不屑地扯动唇角,将奏折扔进面前的炭火盆里,又执起第二份奏折。才看了两行,他又冷嗤一声,撇进了火盆中。任奏折的纸张受热、燃烧、卷曲,终至化成了灰烬。
  “老四,你猜,这些折子上,都写了些什么?”朱允聆冷酷邪魅的眼淡淡瞥向了垂手肃立在一侧的侍卫。
  “回爷,小的不才,猜不着。”老四必恭必敬、小心翼翼地回答。这几天太子爷的脾气出奇的坏,跟在太子殿下身边二十年了,他从没见过太子殿下如此的烦躁与易怒,仿佛随时会择人而嗜的野兽。
  老六和老七回京城复了皇后娘娘的懿旨之后又赶回金陵来随扈太子。而太子爷竟然微笑着问他们,你们可知罪否?然后,便遣他们回京,贬为太子府的门卫。
  他看了,只觉得心惊肉跳。
  “你猜不着么?”太子朱允聆冷冷地笑道,转而问站在另一侧的随侍老五。“老五,你猜呢?你猜这些密折奏章里都写了些什么?”
  “回爷,既是两江官员密奏的折子,自然是参地方上的不是。若表功,早呈给圣上了。”老五略想了想,才答道。
  朱允聆垂眸,手指若有似无地敲着一摞奏折。
  “虽不中,亦不远矣。老五,你再猜,被参得最多的,是什么?”
  “这——”老五迟疑了一下,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襄王爷?”
  朱允聆听了,抚掌而笑。
  “老四,你可真该好好和老五学一学了。你太谨小慎微地捉摸主子的心思了,反落了虚假。我既叫你猜,无论对错,自不会怪罪于你。可惜——你跟了我二十年了,仍不肯对我说实话。真教人失望。”
  老四听了,后背一冷,双膝一软,跪了下来。“请爷恕罪。”
  “起来罢,原也不能全怪你。深宫内外的,言行之间要格外的小心,不容许出一丝一毫的纰漏,稍有行差踏错,便是死罪。小心些总是好的。”朱允聆没有再为难老四,话题一转。“你们再猜,这些折子为什么早不呈晚不呈的,偏偏选在这个时候呈了上来?”
  未待两人回答,外面的船夫带着金陵知府何守镇走了进来。
  何大人簌簌发抖,一如风中落叶。才进得船舱,便“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忙不迭的磕头。“殿下,下官该死!下官该死!”
  太子朱允聆冷眼微眯,倒了一杯酒,凑到唇边。“哦?缘何该死?”
  “下官奉了殿下的手谕去保护襄王府的安全,可是,王府在三更天突然失火——”
  朱允聆手中宋龙泉窑梅子青酒盏“啪”的被他捏碎,在何大人话音未落时,他竟已似鬼魅般欺近何大人身前,只手拎起何大人的衣领。
  “你再说一遍。”
  “殿下饶命,下官失职,一千精兵也没能察觉有人夜闯王府。等下官发现失火时,火势已经蔓延至整个王府了。”何大人哭丧着脸,抖抖瑟瑟地跪禀。
  “冉惟呢?冉惟呢!”朱允聆扼住何大人的咽喉,狞着眼寒声问。
  “呜——下官该死!王爷和他的男宠都留寝在王府最深处的别院里,王府里的下人……四散逃命……好些人都是昏迷着被救出来的……可是、可是……可是王爷不在里头,王爷不在里头……现在、现在,大火已经完全烧了起来,再也进不去……啊!”
  何大人已经吓得语无伦次,朱允聆再不想听他的陈述,恨恨地一脚踹开他,迅速地逸出船舱。侍卫老四、老五如影随形地跟了上去。
  站在船舷边,太子朱允聆遥遥看见一片红光照亮半边夜空,与金陵城另一头的火色夜空遥相呼应,竟将天上一轮满月映成了诡异得仿佛滴出了血来一般的赤色。
  “那个方向是——”朱允聆冷绝的声音喃喃低语。
  “爷,那个方向是月冷山庄。”老四提醒。
  “啪!”朱允聆轻轻一拍上好羊脂白玉雕砌而成的栏干,竟将质地坚硬的玉石击出深深裂纹。
  “立刻传我的口谕,调集金陵城所有的守城官兵和府衙差役,一半去襄王府,一半去月冷山庄救火,务必以最快的速度将火扑灭。本宫要襄王爷和月无情安然无恙地活着!快去!”
  “是。”老四立刻衔命飞纵入夜色里。
  太子朱允聆默默立在船头良久,突然,冷冷道:“老五,这丝竹之声听了真是让人心烦,统统拖下去,挑断他们的手筋脚筋。”
  老五错愕不已,却还是示意船上的亲兵遵命行事。
  朱允聆遥遥注视着被大火映红的夜空,蓦然笑了起来,负手伫立,任冷冷的江风吹得他的衣袂猎猎飘飞。
  “老五,你觉得本宫残暴么?你不赞成本宫的决定么?”
  “小的不敢。”老五垂头低声说。
  “呵呵,呵呵,当冉惟身处火海时候,这些人竟然还在奏花好月圆。”朱允聆的眼越笑越冷,越笑越残。“冉惟若平安无恙也便罢了,倘使他——”
  朱允聆的声音平淡如常,可是老五却从中听出了浓重到让他恐惧的腾腾杀机。
  “本宫要所有涉事者为他陪葬。”
  徐淡的话音被夜风吹散,却吹不散血腥杀戮的死亡阴影。
  老五深深意识到,眼前的男人,不是在开玩笑,甚至不是以太子的身份在说这番话。他是认真的,以一个重视自己兄弟的男人身份,他发出了誓言。这一次,皇后娘娘的所作所为,真的激怒了太子殿下了。
  太子爷一直隐忍放纵皇后娘娘,因为那是他的母亲。且,皇后娘娘对太子爷始终疼爱有加。是以在可以忍受的范围内,太子爷从不干涉皇后娘娘的决定,任她将一干亲族的势力安插在京畿与全国各地。
  然而,皇后娘娘这一次错了。襄王爷一旦出了事,太子殿下还有什么可以牵念挂心的?这世上又还有谁可以令太子殿下露出一丝半点良善?没有了,天下间惟一可以令得太子殿下露出真心的人,再也没有了。他还需要顾忌什么?
  老五暗暗太息,襄王爷,才真是太子爷的良心,太子爷的人性。若襄王爷有什么三长两短,太子殿下大抵从此便要化身成魔鬼了。
  第十三章
  “师伯,爹爹,看,看,月冷山庄着火了!”镇南指着冲天火光小声低呼。
  “还不止,你回头看。”镇西在疾行中仍气息平稳地对弟弟说,“襄王府的方向,也着火了。”
  “不会这么巧,全拣在今儿个晚上一块失火罢?”镇东嘀咕。
  “可不就这么巧。”镇西淡淡接口,“巧到在同一个时辰,以同样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燃同样的一场夜火。”
  “爵爷,爹爹,咱们要去哪边啊?”镇南好奇地问,一边摸了摸缠在左臂上的赤练长鞭。这鞭,还没真正的打过人呢。
  “看爵爷这心急如焚的模样,自然是去有美人的地方啦。”诸葛九霄即便到了此时此刻仍不忘打趣。
  “是去看倾姐姐吗?”镇南对倾儇念念不忘。他一直很喜欢那个眼神清澈的大姐姐。
  倾姐姐?诸葛九霄瞥了小儿子一眼。他说的倾姐姐,是月冷山庄的倾儇吗?很少听见儿子用这样期待的口气提及一个女子,带着孩子不自觉的迫不及待和兴奋。
  沈幽爵听了,笑了开来,柔和了他冷魅深刻的脸容。如果镇南知道彼倾儇非此倾儇,不晓得他会有什么反应?只是,他希望这几个小鬼自己去发觉真相。这个世界上,万物被发掘的过程才是最美妙无穷的,等待旁人双手奉上的成果,并不特别美味。
  是以,他只是微笑,提气加快飞掠的速度。
  诸葛九霄气定神闲地随后跟上,完全没有跟不上的烦恼。
  三个小僮轻功略逊一筹,要一心一意才能不被抛下,已经无心再闲聊,只是尽全力跟上前面的师伯与父亲。
  他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月冷山庄,才发现,整个山庄已经被熊熊烈焰所吞噬。
  山庄门外,早已经聚集了一些赶来金陵看热闹,现在已经目瞪口呆的江湖客。人群中还混杂着行藏鬼祟、眼神闪烁的人。
  却,看不到一个月冷山庄里的人。
  “怎么一直没人逃出来?”
  “都死在里头了不成?”
  沈幽爵的绿眼倏忽乍冷,这些人,除了袖手旁观,说风凉话,还会些旁的什么?真是令人齿冷心寒。这便是现在的江湖么?简直让人作呕。
  足下一点,他直似大鹏,纵身投入火海。
  “师兄,等我。”诸葛九霄向围在山庄门口的众人悠悠一笑,留下一个温若春熙的回眸,也飞入火场之中。
  众人甚至尚未来得及自春熙公子温雅澹然的笑容中省过神来,已又有三个高矮胖瘦、衣着打扮皆相同的人影,闯进了一片火海的月冷山庄。
  “小姐!我要进去救小姐!”冬谙被紧紧箍在欧阳如霆的怀里无法挣脱,只能拼命捶打他的胸膛。“放开我,小姐还在月冷庐里头,让我进去救她!”
  她在浅睡中被巨大的爆炸声惊醒,连忙披衣着袜趿鞋冲出睡房,便看见山庄各处都被点燃,迅即燃烧起来。而当她离开自己住的跨院时候,她的院落,也化成了火海。
  然后,她在外头的花园里碰见了其他还留在山庄里的人,可是,小姐不在里头。他们立刻意识到,如果小姐不在这里,一定在月冷庐,那里,有小姐最爱的人的坟墓。
  “我去。”倾儇接过仆人递上的一桶水,正准备淋在身上,冲进竹林去。
  一旁,清秀的小厮六儿,却轻轻托住了她的手腕,并向她缓缓摇了摇头。
  “倾姑娘,没有用。小姐早就知道我们会冲进火海里去救她,所以——”望着已经被火阻断的,通往竹林小院的路径,六儿年轻的眼里除了担心,还有旁人无法理解的钦佩。他自诩毒术第一,然,原来无情才真正是天下第一人。他与无情相比,还差得很远。“小姐用了毒,相思竹与绝情草为引,火为媒,一起燃烧,便是奇毒。所有试图穿过火海进入竹林的人,都会因吸入此毒,而全身乏力、视线模糊,决计是不可能到达月冷庐里的。去了,也是白白送死。”
  倾儇不信地欲甩脱六儿的手,不谙功夫的六儿向后踉跄了一步,眼看就抓不住她。就在此时,斜里伸出一个男人干净修长的手掌,取代六儿,将倾儇的手腕握了个扎实。
  “倾姑娘,你最好听他的话。月庄主的毒,用得极重。她抵是下定了决心,不要任何人有机会进去救人罢。”赶来的诸葛九霄温和澹然道,态度却再坚决不过。
  倾儇听了,先是微微一愕,然后竟落下泪来。她不应该留小姐一个人在月冷庐里的,小姐的那一双眼,那么迢遥;小姐的身形,那么寂寥。她早就应该知道,她早就应该察觉,小姐是有意要放开他们的。小姐的心思,她一贯是最明白的,为什么今晚她会大意了?
  “小姐,儇发过誓言,你若死去,我也决不独活!”倾儇手腕一拧,摆脱诸葛九的掌握,便飞身扑向火海。
  不意,她的衣摆竟然被一个小僮儿给扯住。
  “倾姐姐。”镇南仰起漂亮的小脸,望着倾儇。
  倾儇回头看着小小少年,含泪无语。
  “我家爹爹常常说,眼睛会欺骗,可是心却不会。我想你想救的人,是希望你们都活下去,才会施毒的罢?她不要你们看见她最后一面,不要你们以伤感的眼神与她分别。所以,她选择了最决绝的方式,逼迫你们离开她,怀着无限希望,期待他日的重逢,展开新的生活呢。”
  所有的人,包括焦急如焚的沈幽爵都被小小孩童的一番话震惊。
  为什么,一个小孩子,可以说出这样一番惊人之语?
  是因为,他是以最清澈无垢的心,在看待这个尘世的缘故么?
  “南儿,何以见得?”诸葛九霄望着自己的幺儿,发现,就在这一刹那,他的儿子,长大了。
  “因为,我们都只看见一片火海,却没看见里头的人啊。也许,里面根本就没有人呢。会用这么高明的毒的人,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