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左思右想      更新:2021-02-20 17:39      字数:4740
  斜起来,弯成优美的弧形。就在马匹围绕着池塘倾斜奔跑的过程中,他们各开了一枪,然后策马而去。马的尾巴飘扬,如烟似雾。他们一转眼工夫便消逝了,真是来如春风去如秋风,似真似幻,仿佛一个梦境。他们走了,人们才慢慢地回过神来。人们看到:倒伏在池塘边上的司马凤和司马凰的脑袋上各中了一枪,子弹从她们的额头正中钻进去,从后脑勺上钻出来,位置不差分毫,令人惊叹不止。
  第三卷第42节 今日是我的好日子(1)
  撤退的第一天,高密东北乡十八处村镇的老百姓牵驴抱鸡、扶老携幼,闹嚷嚷地、心神不宁地聚集在蛟龙河北岸的盐碱荒滩上。地上覆盖着一层白茫茫的碱硝,像经年不化的冰霜。耐碱的菅草、茅草、芦荻全都枯黄着叶片、挑着绒绒的穗子,在寒风中摇摆、颤抖。喜欢热闹的乌鸦在人们头上低飞,观察,并像诗人—样发出震耳欲聋的“啊!哇!”之声。被降职为副县长的鲁立人站在前清举人单挺高大坟墓前的石供桌上,声嘶力竭地发表了动员撤退的演讲。他的演讲的主题词是:在已经开始的严寒冬天里,高密东北乡将成为一个大战场, 不撤退,等于死!乌鸦落满了黑松树,还落在了坟墓前的石人石马上。它们“啊”,它们“哇”,渲染着鲁立人的演讲气氛,助长了老百姓的恐怖心理,极大地坚定了老百姓跟随县、区政府逃亡的决心。
  一声枪响,撤退开始了。黑压压的人群吵吵嚷嚷散开。一时间驴嘶牛鸣,鸡飞狗跳,老婆哭孩子叫。一位精干的青年干部骑在一匹小白马上,举着一面垂头丧气的红旗,在那条崎岖不平的向东北方向无穷延伸的碱土路上来回奔波,并不时挥舞旗帜,指示着人们前进的方向。首先上路的是驮着县府文件的骡队,几十匹骡子,在几个小兵的驱赶下,无精打采地往前走。骡队的末尾是一匹司马库时代遗留下来的骆驼,它披着一身肮脏的土黄色长毛,驮着两个铁皮盒子。它在高密东北乡待久了,正在由骆驼向牛变化。紧跟着骆驼的,是抬着县府印刷机器和县大队修械所车床的民夫队,几十个民夫,都是些黑色的汉子,都穿着单衣,肩膀上套着荷叶状的垫布。从他们摇摇摆摆的步伐和咧嘴皱眉的神态上,可以知道那些机器是何等的沉重。民夫队后边,便是老百姓的杂乱队伍了。
  鲁立人、上官盼弟等县、区干部骑着骡子或马,在路边的盐碱地里来来回回地跑着,竭力想造成一个有秩序撤退的局面。但狭窄的道路拥挤不堪,路外狭窄的碱地又相当好走,老百姓便离开了道路,散成宽漫的队形,踩着吱吱做响的地皮,往东北方向涌去。撤退从一开始便成了乱七八糟的逃亡。
  我们—家,被裹挟在汹涌的人流里,时而是在路上走,时而是在路下行,后来也就分不清究竟是在路上还是路下。母亲脖子上挂着麻襻,推着一辆木轮车,两只车把距离太宽,她的双臂不得不尽量伸展。车子两边绑着两个长方形的大篓子,左边篓子里盛着鲁胜利和我们家的棉被、衣物;右边篓子里盛着大哑和二哑。我与沙枣花分在车子两边,各自手把着一个篓子,跟车行走。盲目的八姐扯着母亲的衣襟,跌跌撞撞地尾在后边。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的上官来弟在车子前边,肩上搭着一根绳子,弓着腰,往前探着头,像头任劳任怨的牛,拉着我们家的车。车轮发出“吱吱悠悠”的刺耳声响。车上的三个孩子脑袋转动,看着四面八方的热闹风景。我脚踩盐碱地皮,听着脚底下碎裂的声音,嗅着一股股蹿上来的碱味,起初很觉有趣,但走出几里路,便觉腿酸头重,浑身无力,汗水从腋窝流出。我的那只健壮如小毛驴的白色奶山羊恭恭敬敬地跟随在我的身后,它精通人性,不需要缰绳羁绊。
  那天刮着遒劲、短促的小北风,风头锐利,割着我们的耳朵。莽莽荒原中腾起一团团的白色烟尘。这些烟尘是碱、盐、硝的混合物,刮进眼里眼流泪,沾到皮上皮痛楚,吃进嘴里不是好滋味。人们顶着风前进,都眯缝着眼。抬机器的民夫们汗透衣服,沾着碱土,一律成了白人。母亲也成了白人,眉毛是白的,头发也是白的。进入低洼的湿地后,我们的车轮转动艰难,大姐在车前苦苦挣扎,绳子深深地煞进她的肩膀。她的喘息声就像垂死的哮喘病人一样令人心惊和不忍。母亲呢?母亲与其说在推车,还不如说是在受着耶稣一样的酷刑。她的忧郁的眼睛里流着连绵不断的泪,泪水在她脸上,与汗水一起,冲出了一条条紫色的小沟渠。八姐挂在母亲身后,像一个翻滚的沉重包袱,在我们身后,留下一条深深的车辙印。但这道车辙印很快便被后边的车子、牲畜蹄子和人脚糟蹋得模糊不清。我们的前后左右,都是逃难的人。许多熟悉的脸和不熟悉的脸都变得乌七八糟。大家都很艰难,人艰难,马艰难,驴艰难,比较舒服的,是老太太怀里的母鸡,还有我的奶羊。它蹄轻脚快,在行进中还有暇啃吃一些芦苇的枯叶。
  太阳把碱地照得泛出苦涩的白光,刺得人不敢睁眼。白光在大地上游走,仿佛一摊摊烂银。荒原茫茫好像前边就是传说中的北海。
  中午时,人们像被传染了一样,在没接到任何号令的情况下,一窝随着一窝地坐下来。没有水,喉咙里冒着烟,舌头像被卤过,咸涩板结,运转不灵活。鼻孔里喷出的气灼热,但脊梁和肚子却冰凉,汗湿的衣服被北风吹透,变成僵硬的铁皮。母亲坐在一只车把上,从篓子里拿出几个被风吹裂的馍,掰成几半,分给他们。大姐只咬了一口,干裂的嘴唇便崩开一条血口,几颗血珠子迸出来,沾在馍上。车上那三个小东西灰脸瓦爪,七分像庙里的小鬼,三分像人。他们低垂着脑袋,拒绝近食。八姐用细密的白牙,—圈一圈地啃着灰色的干馍。母亲叹道:“这都是你们的好爹好娘想出的好主意。”沙枣花哼唧着:“姥姥,我们回家吧……”母亲举目望望满坡的人,只叹息,不回答。母亲看着我,说:“金童,从今天起,换个吃法吧。”她从包袱里拿出一个印着红色五角星的搪瓷缸子,走到羊腚后,蹲下,用手捋去羊奶子上的尘土。羊不驯服,母亲让我抱住羊头。我抱着它的冰凉的头,看着母亲挤它的奶头。稀薄的乳汁浙浙沥沥地滴到缸子里。羊一定不舒服,它已习惯了让我躺在它的胯下直接吮吸它的奶头。它的头在我怀里晃动着,弓起的脊背像蛇一样扭动。母亲重复着那句可怕的话,“金童,你何时才能吃东西呢?
  ”——在过去的岁月里,我尝试过进食,但无论吃下多么精美的食物,都让我的胃奇痛难忍,疼痛过后便是呕吐,一直呕出黄色的胃液才罢休我惭愧地望着母亲,进行着严厉的自我批评,因为这个怪癖,我给母亲,同时也给我自己,增添了数不尽的麻烦。司马粮曾许愿为我想法治好这怪癖,可是自从那天他逃跑后;便再也没露面。他狡猾又可爱的小脸在我面前晃动着。司马凤和司马凰额头正中那钢蓝色的枪眼里射出说墓饷ⅰN蚁肫鹚橇┎⑴抛盘稍谝豢诹拘」撞睦锏那榫啊D盖子煤熘狡×四橇礁銮寡郏骨寡郾涑闪肆娇哦崮康拿廊损搿!盖准妨税敫鬃幽讨酒鹄矗页龅蹦晏婆吃婊ㄎ谷榈哪唐浚】亲樱涯讨菇ァD盖装涯唐康莨矗贸渎妇蔚难劬σ笄械赝盼摇N矣淘プ沤庸唐浚瞬还几耗盖椎钠谕宋易约旱淖杂珊托腋#系匕涯歉龅盎粕娜榻耗掏啡炖铩C挥猩娜榻耗掏返比晃薹ǜ盖椎哪掏贰鞘前⒛鞘鞘⒛鞘俏尴薷咴兜奶炜蘸头鲎沤鸹粕罄说姆岷翊蟮亍啾龋参薹ǜ躺窖虻乃洞蟮摹⒂分椎摹⒉悸巳赴叩哪掏贰鞘巧Ф纳⑹桥炫鹊募で椤啾取K歉鏊蓝鳎渌狄彩枪饣模床皇侨笤蟮模目膳略谟谒挥腥魏挝兜馈N业目谇徽衬ど喜擞掷溆帜宓母芯酢N四盖滓参宋易约海仪咳套⊙岫褚Я艘幌滤胤⒊鲆簧陀铮还纱偶钔列让恋哪桃翰凰吵┑亓鞒隼矗吭谖业纳啻埠涂谇槐谏稀N矣治艘豢冢⒛钭牛赫馐俏盖椎模傥豢冢馐俏瞎俳鹜摹<绦蔽萄剩松瞎倮吹堋⑽松瞎僬械埽松瞎倌畹埽松瞎倭斓堋⑽松瞎傧氲埽瞎偌业乃邪摇⑻酃摇镏业那兹嗣牵参擞胛颐巧瞎偌颐挥腥魏窝倒叵档幕樾」硭韭砹福移磷『粑靡恢止ぞ撸盐稚囊禾逦颂迥凇N野涯唐炕垢盖资蹦盖滓咽锹忱崴瞎倮吹芨咝说匦α恕I吃婊ㄋ担骸靶【司顺ご罅恕!蔽铱酥谱藕砹木仿魏臀覆康囊矗俺雎辉诤醯难樱白吡思覆剑窀瞿凶雍海匙欧缛瞿颍⒄穹芫瘢呀鸹频囊禾澹龅骄×扛呔×吭兜牡胤健N铱吹津粤哟蟮叹驮诓辉洞μ勺牛逯薪烫玫募舛ズ头缎∷募夷强米晏斓陌籽钍饕老】杀妫颐羌枘寻仙媪苏桓錾衔纾粗蛔叱稣饷匆坏憧闪木嗬搿!   ?br />
  被降职成区妇救会主任的上官盼弟骑着一匹瞎了左眼、右臀上打着阿拉伯数码烙印的老马从西边赶过来。她的马古怪地歪着脖子,笨拙地移动着破旧的蹄子,发出“噗哧噗哧”的响声,跑到了我们身边。她的马是黑色的,原本是雄性,后来被切除了睾丸,变成了嗓音尖细、性情乖戾的马太监。它的四条腿和肚皮上,沾着一层白色碱土。被汗浸透的皮革鞍具,放出酸溜溜的气味。这匹马在大多数的时间里是温驯的,温驯到能够容忍淘气的孩子拔它尾巴上的长毛。但是这个家伙一旦发邪便干出不同一般的事。去年夏天——那还是司马库的时代——它一口咬破了马贩子冯贵的女儿冯兰枝的头,那小姑娘好不容易活过来,额头上和后脑勺上留下了几个可怕的疤痕。这样的马是应该杀掉的,但据说它有过战功而被赦免。它站在我家的车子前,用独眼斜视着我的羊,我的羊机警地避开它,退到一片盐碱最厚的地方,舔食着地上的白色粉末。她从马背上还算利索地跳下来,尽管她的肚子又凸起来了。我盯着她的肚子看,试图看到她腹中婴儿的模样,但我的眼力不够,能看到的仅是她灰布军装上一些暗红色的污迹。“娘,不要在这里停顿,我们已在前边的村了里烧好了热水,午饭应该到那里去吃。”上官盼弟说。母亲说:“盼弟,跟你说一声,我们不想跟着你们撤退了。”上官盼弟着急地说:“娘,绝对不行,敌人这一次反扑回来可不同以往,渤海区一天内就杀了三千人,杀红眼的还乡团,连自己的娘都杀。”母亲说:“我就不信还有杀亲娘的人。”上官盼弟道:“娘,无论说什么我也不会让你们回去,往回走是自投罗网,死路一条。您不为自己想,也得为这些孩子想想。”她从挎包里摸出一个小瓶子,拧开瓶盖,倒出几个白色的小药片。她将药片交给母亲,说:“这是维他命片,一片能顶一棵大白菜两个鸡蛋,娘,实在走乏了累极了,您就吃一片,也分给孩子们吃一片。走出盐碱地,前边就是好路,北海的老乡会热情地接待我们的。娘,赶快走,不能在这儿坐。”她揪着马鬃,踩着马蹬,爬到马背上,匆匆向前跑去,边跑边喊着:“乡亲们,起来往前走啊,前边就是王家丘,又有热水又有油,萝卜咸菜大蒜头,都给大家准备好了……”
  在她的鼓动下,人们站起采,继续前行。
  母亲把五姐送她的药片用手巾包起,装在贴身的口袋里,然后搭上车襻,扶起车子,说:“走吧,孩子们。”
  撤退的队伍拉得越来越长,前望不见头,后望不见尾。我们到了王家丘。但王家丘既没热水也没油,更没有萝卜咸菜大蒜头。县政府的骡队在我们进村前已经走了,场院上凌乱的干草和马粪是他们留下的痕迹。百姓们在场院里点起几堆火,烘烤着干粮。有几个男孩用尖树枝挖掘着野地上的胡蒜。我们离开王家丘时,看到哑巴率着十几个区小队的队员迎面而来,重新进入王家丘。他没有下马,只是从怀里摸出了两个烧得半熟的红薯和—个红皮萝卜,扔进了我们的车篓。那个红皮大萝卜险些砸破他儿子二哑的头。我特别注意到他对着大姐龇牙一笑,很像豺狼虎豹。按说大姐是与他订过婚的,那天在杀人的池塘边他与大姐表演的惊人戏剧让在场的人没齿难忘。区小队员都大背着枪,哑巴腰里插着短枪,脖子上挂着两颗黑色的地雷。
  太阳落山时,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