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击水三千      更新:2021-02-20 17:04      字数:5582
  圈后,遗憾地对瘸子正厂长说:
  “他妈的,先吃下去的三鲜面消化掉啦。”
  “这么快?”瘸子正厂长吃了一惊,他回头看着李光头说,“你还在打嗝呀?”
  “现在打的是春嗝啦!”李光头抹了抹嘴说,“后吃下去的阳春面现在开始消化了。”
  那时候陶青正在民政局主持会议,正在和尚念经似的读着红头文件,听到院子里人声鼎沸,扭头看到窗外站满了福利厂的瘸傻瞎聋,陶青放下手里的红头文件,皱着眉头走出民政局的会议室,迎面撞上了笑容可掬的李光头。李光头打着阳春面的嗝,热情地握住陶青的手,热情地说:
  “陶局长,我回来啦!”
  陶青看看李光头鼻青脸肿的脸,敷衍地握了一下李光头红烧猪蹄似的手,神情严肃地问:
  “什么回来啦?”
  “我,”李光头伸手指指自己的鼻子说,“回来当福利厂的厂长啦!”
  李光头话音刚落,四个瞎子带头鼓掌了,三个傻子也跟着鼓掌,五个聋子东张西望后也开始鼓掌,只有两个瘸子厂长没有鼓掌,他们的手抬起来了,又放了下去,他们发现陶青的脸色很难看,就不敢鼓掌了。
  陶青脸色铁青地说:“不要鼓掌了。”
  四个瞎子互相看来看去,掌声稀薄下来了;三个傻子正在兴头上,顾不上陶青说什么;五个聋子听不到,看到瞎子们正在迟疑不决,傻子们还在使劲鼓掌,两个聋子停下来,三个聋子继续鼓掌。李光头一看形势不妙,赶紧转身像个乐队指挥那样把双手举起来,又放了下去,掌声立刻没有了。李光头满意地转回身来对陶青说:
  “不鼓掌了。”
  陶青严肃地点点头,直截了当地告诉李光头,他当初不辞而别的错误十分严重,民政局已经将他开除了,所以他不能回到福利厂工作。陶青看看院子里的整齐站着的十四个瘸傻瞎聋,对李光头说:
  “福利厂虽然……”
  陶青说了半句,把“残疾”两字咽了下去,改口说:“福利厂也是国家单位,不是你的家,不是你想走就走,想来就来。”
  “说得好,”李光头连连点头,接着说,“福利厂是国家单位,不是我的家,我李光头以厂为家,所以我回来啦!”
  “不可能。”陶青斩钉截铁地说,“你目无组织、目无领导……”
  陶青话还没有说完,有个瞎子开口了,这个瞎子微微笑着说: “李厂长不辞而别,是目无领导;陶局长不理睬我们的要求,是目无群众。”
  李光头听了这话嘿嘿地笑出声来,看到陶青火冒三丈了,立刻不笑了。陶青差一点要骂娘了,看着这些瘸傻瞎聋,又把火气压了下去,他想让两个瘸子把这些人带走,两个瘸子正在往后面躲,陶青知道不能指望他们,就对李光头说:
  “把他们带走。”
  李光头立刻对十四个瘸傻瞎聋挥手说:“走!”
  李光头和他十四个忠臣走出了民政局的院子,他说下班时间没到,要十四个忠臣立刻回厂工作。看着十四个忠臣依依不舍七零八落地走去,李光头心里突然难受起来,他安慰他们,对着他们喊叫道:
  “我李光头说出的话,就是泼出的水,收不回来的。你们放心,我肯定会回来做你们的李厂长。”
  四个竹竿指路的瞎子听到李光头的话,站住脚把竹竿夹在大腿里,抬手鼓掌了;两个瘸子、三个傻子和五个聋子也站住脚,一起鼓掌。李光头看到他们鼓掌的时候身体转过来了,好像又要走过来,心想这些人比宋钢还要婆婆妈妈,赶紧向他们挥挥手,大步流星头也不回地走去了。
  兄弟(下)余华:兄弟(下)
  第十九章
  林红沉浸在自己的幸福里,她英俊的丈夫骑着时髦闪亮的永久牌,每天早晨把她送到针织厂,她走进厂门以后一次次回头,一次次都看到宋钢扶着自行车站在那里依依不舍地挥手。到了傍晚的时候,她走出厂门就会看到宋钢洋溢着幸福的笑容。林红不知道宋钢背着自己悄悄接济李光头,当她发现时,已经过去一个月了。
  林红第一次发现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没有的时候,不由微微一笑,林红一声不吭地拿出二角钱和二两粮票放进宋钢的口袋。宋钢站在一旁什么都没有说,看着林红由衷的微笑,宋钢心里一阵不安。
  林红不知道李光头像强盗一样,每天都把宋钢口袋里的钱和粮票要走。她一天又一天地将钱和粮票补充到宋钢的口袋里,没有一天间断过。林红起初是高兴,觉得宋钢知道照顾自己身体了,知道饿了就应该去买些吃的。慢慢地林红觉得奇怪了,以前的宋钢是一分钱都不舍得花,现在是每天都把钱花干净,而且没有留下零钱。林红心想不管宋钢买什么吃,总会有些零钱剩下。林红怀疑地看起了宋钢,宋钢的眼睛躲躲闪闪,林红终于问他了:
  “你每天都吃了些什么?”
  宋钢的嘴巴张了张,没有说话。林红又问了一次,宋钢摇摇头说自己什么都没有吃。林红怔住了,宋钢躲开林红的眼睛,不安地说出钱和粮票的去向:
  “都给李光头了。”
  林红无声地站在屋子中央,这时候她才想起来李光头已经是个要饭的叫花子了,在此之前她完全忘记了李光头的存在,她的世界里只有宋钢,没有别人,现在李光头这个混蛋又闯进来了。林红屈指一算,一个月下来差不多被李光头拿走了六元钱,不由流出了难过的眼泪。林红嘴里反复念着“六元钱”,她说要是省着花,能够让两个人生活一个月。
  宋钢低垂着头坐在床沿上,没有去看林红。直到林红哭着问宋钢:为什么要这么做?宋钢这才抬起头来,看了林红一眼,轻声说:
  “他是我弟弟。”
  “他又不是你的亲弟弟,”林红说,“就是亲弟弟,他也该自己养活自己了。”
  “他是我的弟弟,”宋钢不同意林红的话,继续说:“他以后会养活自己的,妈妈死前要我照顾……”
  “别提你那个后妈。”林红喊叫着打断宋钢的话。
  林红的话让宋钢伤心了,他也喊叫起来:“她就是我妈妈。”
  林红吃惊地看着宋钢,这是宋钢婚后第一次冲着她喊叫,林红无声地摇头了。林红说出了“后妈”,宋钢突然伤心地叫了起来,林红吃惊之后,觉得自己可能是说错了,她不再说话,于是屋子陷入到沉默之中。
  宋钢低头坐在那里,此刻遥远的往事雪花纷飞般的来到,他和李光头的共同经历仿佛是一条雪中的道路,慢慢延伸到了现在,然后突然消失了。宋钢思绪万千,可是又茫然不知所想,仿佛是皑皑白雪覆盖了所有的道路,也就覆盖了所有的方向。直到宋钢低头看见了林红站在屋子中央的两只脚,他的思绪才回来。他看到林红的鞋是旧的,鞋上面的裤子是旧的,他知道裤子上面的衣服也是旧的。想到林红平日里的省吃俭用,宋钢心里难受起来,他觉得自己不应该瞒着林红把钱给李光头,他这时候觉得自己确实做错了。
  过了很长时间,看着宋钢低着头始终一声不吭,林红气又上来了,她说:
  “你说话呀。”
  宋钢抬起头来,真诚地看着林红说:“我错了。”
  兄弟(下)余华:兄弟(下)
  第十九章(2)
  林红一下子心软了,看着宋钢真诚的眼睛,不由叹息了一声。然后林红开始安慰宋钢了,她说了很多话,说六元钱算不了什么,就当成是被人偷走的,她还说了一个“破财免灾”的成语,她说宋钢以后不要再和李光头来往就行了。她说话的时候,又从自己的皮夹里摸出了两角钱和二两粮票,放进了宋钢的口袋。宋钢看见了十分感动,他对林红说:
  “我不需要钱了……”
  “你需要,”林红看着宋钢说,“你一定要花在自己身上。”
  这天晚上两个人躺在床上以后,继续着他们一如既往的甜蜜。宋钢充满爱意地搂着林红,林红享受着宋钢对自己细水长流似的爱,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睡着以后微笑仍然挂在脸上。
  第二天下班的时候,宋钢骑着自行车去针织厂接林红时,已经在县政府大门口静坐示威的李光头看见了他,立刻跳起来叫住了他。当时宋钢心里“咯噔”一下,他捏住刹车,双脚踮地稳住自行车,听着李光头脚步拖沓地走过来,宋钢突然害怕他再次伸手要钱。这个李光头偏偏伸出了手,大言不惭地说:
  “宋钢,我一天没吃没喝了……”
  宋钢脑子里“嗡嗡”响了,他的手习惯性地伸进了口袋,捏住了里面的钱和粮票,然后他脸红了,他摇着头说:
  “今天没有……”
  李光头大失所望,伸向宋钢的手缩了回去,吞着口水垂头丧气地说,“我吞了一天口水了,他妈的还要再吞一夜的口水……”
  这时候宋钢鬼使神差地将口袋里的钱和粮票象了出来,递给了满脸失落的李光头。李光头先是一惊,随后嘿嘿笑了,接过钱时骂了起来:
  “他妈的,你也学会捉弄人啦!”
  宋钢苦笑着骑车离去。这个晚上宋钢最担心的时刻出现在晚饭以前,林红的手伸进了宋钢的口袋,她发现钱和粮票又没有了。这一次林红期待着能够摸到它们,当她确信钱和粮票都没有以后,突然惊慌起来,她有些害怕地看着宋钢,希望宋钢告诉她,这一次是他自己花掉的。当林红的手伸进口袋的时候,宋钢痛苦地闭了一下眼睛,睁开眼睛看到林红害怕的眼神后,宋钢声音抖动地说:
  “我错了。”
  林红知道钱和粮票又被李光头拿走了,她绝望地看着宋钢,愤怒地喊叫起来:
  “你为什么要这样做?”
  宋钢羞愧不已,他想解释事情的前后经过,可是话到嘴边时还是那一句:
  “我错了。”
  林红气得眼泪直流,她咬着嘴唇说:“我昨天才给你的钱,你今天就去给李光头了,你就不能等几天再给他吗?你就不能让我先高兴几天吗?”
  宋钢恨起了自己,他咬牙切齿想说一句仇恨自己的话,可是说出来仍然是这三个字:
  “我错了。”
  “别再说啦!”林红喊叫起来,“我都听烦了,你只会说这三个字。”
  宋钢不敢再说话了,他低头站在屋子的角落里,像是文革时挨批斗的父亲宋凡平。林红一边哭着一边说着,宋钢站在那里一点反应没有,林红又气又伤心,她不愿意去理睬宋钢,她躺到了床上,用被子蒙住自己。宋钢无声无息地站了一会儿后,开始在屋子里走动了,林红听到锅碗的响声,知道宋钢在做晚饭了。屋子里逐渐暗下来,宋钢做好了晚饭,把饭菜端到桌子上,又准备好了碗筷。林红心想宋钢应该走过来说话了,可是宋钢在桌子旁坐了下来,然后又是死一般的沉寂。林红气得咬住了嘴唇,过去了很长时间,屋子里变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