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1 节
作者:击水三千      更新:2021-02-20 17:04      字数:5362
  余拔牙每次揍李光头嘴巴的时候,总要赞叹一声:
  “好牙齿!”
  小关剪刀是下三路的风格,他相中了李光头的裤裆,而且声东击西,先是对准李光头的两条腿一阵猛踢,踢得李光头弯下了腰劈开了腿,把裤裆暴露出来时,小关剪刀使劲一脚踢在李光头的两个蛋子上,李光头疼得天昏地暗,双手捂住下身在地上来回翻滚。此后李光头再遇上小关剪刀时,马上双腿夹紧,双手一前一后捂住裤裆处,任凭小关剪刀如何胡踢乱踹,李光头也要誓死捍卫他的两个蛋子。小关剪刀往李光头的小腿缝踢了一脚又一脚,又往大腿缝踹了一脚又一脚,把自己弄得满头大汗了,也弄不开李光头夹紧的双腿,小关剪刀急了,一边踢着踹着,一边喊叫:
  “劈开来,劈开来……”
  李光头连连摇头,腾出左手指指自己裤裆里的宝贝说:“它已经结扎啦,你就可怜可怜苦命的它,给它一条生路吧。”
  王冰棍的风格是钝刀子割肉,每次见到李光头都像刚死了爹妈一样地哭出声来,揪住李光头的衣领一拳又一拳,揍得李光头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王冰棍左手按在李光头肩膀上,支撑着自己的身体,右手一拳又一拳。王冰棍每次都要揍上一个小时,中间有二十分钟用来喘气休息。喘气休息的时候,王冰棍就会抹着眼泪对围观的群众说:
  “五百元啊!”
  五个债主从春暖花开一路揍到夏日炎炎,把李光头揍成一个从战场上回来的伤兵,每次出现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时,李光头不是鼻青脸肿,就是吊着胳膊瘸着腿。这时的李光头破衣烂衫,头发比马克思长,胡子比恩格斯多,昔日威风凛凛的光头不知去向,露出了一副要饭的乞丐模样。李光头长发披肩以后,我们刘镇的两大文豪给他取了两个洋歌星的绰号,刘作家叫他“李披头士”,赵诗人叫他“李迈克尔·杰克逊”。刘镇的群众听不懂,他们知道世界上有个唱歌的叫邓丽君,不知道还有唱歌的叫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他们向刘作家和赵诗人打听,披头士和迈克尔·杰克逊何许人也?刘作家和赵诗人故作高深地转身离去,心想这些粗人连长头发的披头士和长头发的迈克尔·杰克逊都不知道。刘作家和赵诗人对刘镇群众的无知深感不满,转身离去是出污泥而不染。群众只好去向李光头打听,李光头虽然也不知道他们是谁,仍然热心地回答群众的提问,他晃着脑袋说:
  “都是外国人。”
  五个债主的五种揍人风格里,李光头最害怕的是小关剪刀的下三路;童铁匠的巴掌虽然稳准狠,可那是一锤子买卖;余拔牙领教了李光头牙齿的坚固以后,揍上去的拳头也就越来越轻了。李光头最能适应的是张裁缝斯文的一指禅,其次适应的是王冰棍,王冰棍虽然揍起来没完没了,可是王冰棍力气有限,李光头皮粗肉厚不害怕。没想到春去夏至,最厉害的是王冰棍了。这时的王冰棍背起了他的冰棍箱,右手捏着木块,一路叫卖地拍打着冰棍箱,见到李光头就用右手里的木块揍他了。王冰棍的传统武器让李光头苦不堪言,那木块硬邦邦地揍在李光头长发披肩的脑袋上,揍得李光头昏头昏脑。当李光头抱住脑袋蹲下后,王冰棍干脆坐在了冰棍箱上,一边叹息着他失去的五百元,一边用木块拍打着李光头的脑袋,一边还在叫卖他的冰棍。李光头为了保护自己的脑袋,只好牺牲自己的双手了。李光头的双手又红又肿,被王冰棍揍成了一对红烧猪蹄,他仍然紧紧保护着自己的脑袋,心想脑袋最重要,以后还要靠它做生意呢。
  苏妈在街上见到王冰棍一次次用木块揍李光头,实在看不下去了,上去拉住王冰棍的手,对他说:
  “你这样会有报应的。”
  王冰棍收住了手,可怜巴巴地对苏妈说:“五百元啊!”
  兄弟(下)余华:兄弟(下)
  第十六章(2)
  苏妈说:“不管多少钱,你也揍不回来了。”
  王冰棍背起冰棍箱哀伤地离去后,苏妈看着双手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李光头,忍不住埋怨起了李光头:
  “你明明知道他们要揍你,你还整天在大街上晃荡,你不能躲在屋里不出来吗?”
  李光头抬头看看王冰棍走远了,双手从脑袋上滑下来,站起身对苏妈说:
  “躲在屋里还不闷死了。”
  李光头说完甩了甩一头长发,若无其事地走去了。苏妈又是摇头又是叹气,对着走去的李光头说:
  “我多亏了去庙里烧过香,才没有赔钱,要不我也要揍你几下。”
  苏妈看着李光头走去的背影,再次感叹起来:“烧香真是灵验啊!”
  我们刘镇的赵诗人目睹了李光头一次次挨揍,李光头一次次都没有还手。刚开始赵诗人心里没底,眼看着五个债主把李光头从春天揍到了夏天,把李光头揍得越来越窝囊,就是那个没有力气的王冰棍,也能揪住李光头收放自如地揍上一个小时,赵诗人的胆量就上来了,心想这王八蛋扬言要揍出他赵诗人的劳动人民本色,让他在刘镇威风扫地。此仇不报,何以为人?赵诗人决定当着刘镇的群众,找回他失去的面子。
  这一天王冰棍揍完了李光头,背着冰棍箱前脚刚走,赵诗人后脚就到了。赵诗人伸脚踢踢仍然抱住脑袋蹲在地上的李光头,看着街上来往的群众,大声说:
  “没想到你也有今天啊!李光头成了李迈克尔·杰克逊,被人揍得都不敢还手。”
  李光头抬头看了赵诗人一眼,一副懒得搭理他的神态。赵诗人以为李光头害怕了,再次踢了踢李光头,趾高气扬地说:
  “你不是要揍出我劳动人民的本色吗?怎么没见你动手?”
  李光头缓缓地站了起来,赵诗人变本加厉地推了李光头一把,赵诗人看看街上的群众,得意地说:
  “你动手啊!”
  赵诗人的脑袋刚从街上群众那里得意洋洋地转回来,就中了李光头的一套连环拳。李光头肿胀的左手揪住赵诗人胸前的衣服,肿胀的右手捏成拳头对准赵诗人的脸一顿猛揍。赵诗人还没有反应过来是怎么回事,已经被李光头揍得满脸是血了,鼻血流到了嘴唇上,嘴唇的血流到了脖子上。赵诗人疼得嗷嗷直叫,才知道李光头雄风犹存。赵诗人双腿一软跪在了地上,李光头仍不松手,继续他的暴揍。李光头一边揍着赵诗人,一边朗朗上口地说着:
  “他们揍老子,老子不还手,是老子弄赔了他们的钱;老子没有弄赔了你小子的钱,老子就要揍死你小子。”
  赵诗人被李光头揍得晕头转向,倒是听清楚了李光头朗诵诗歌似的铿锵有力的话,赵诗人才知道李光头为什么不还手,也知道自己要完蛋啦,赵诗人立刻“嗨唷嗨唷”地叫出了劳动号子。赵诗人都发出了劳动人民的声音,李光头还是一拳拳地揍他,赵诗人只好一边
  “嗨唷”,一边对李光头说:
  “出来啦,出来啦。”
  “什么出来了?”李光头不明白。
  赵诗人看到李光头收住了拳头,赶紧再“嗨唷”两声,双手抱住李光头揪着自己胸前衣服的手说:
  “听到了吧,这是劳动人民的声音,被你揍出来啦。”
  李光头明白过来了,他嘿嘿地笑,他说:“老子听到了,可是还不够。”
  李光头说着右拳又举起来了,赵诗人吓得又是几声“嗨唷”的劳动号子,哀求似的对李光头说:
  “恭喜你,恭喜你……”
  李光头又不明白了:“恭喜我?”
  “对,对,对。”赵诗人连连点头地说,“恭喜你把我劳动人民的本色给揍出来啦。”
  赵诗人都这样说话了,李光头举起的拳头就揍不下去了。李光头放下拳头,松开赵诗人的衣服,嘿嘿笑着拍拍赵诗人的肩膀说:
  “不用客气。”
  兄弟(下)余华:兄弟(下)
  第十六章(3)
  李光头被童张关余王揍了三个月窝囊了三个月以后,终于在我们刘镇的大街上重新威风凛凛了。我们刘镇的群众嬉笑地看着赵诗人狼狈地离去,发现刘作家也在群众中间,群众的眼睛两点成一线了,一会儿看看刘作家,一会儿看看坐在地上喘气休息的李光头。群众纷纷想起了李光头当初暴揍刘作家的情景,群众怀旧迎新,指望着李光头从地上蹦起来,把刘作家的劳动人民本色再揍出来一次。群众的眼睛盯着刘作家,议论着坐在地上的李光头,说这个李光头饥一顿饱一顿都瘦了一圈,又被五个债主揍得鼻青脸肿吊胳膊瘸腿,没想到揍起那个健康饱满的赵诗人来,就像老鹰抓小鸡,大人揍小孩。群众看着刘作家总结道:
  “真是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刘作家知道群众话里有话,知道群众唯恐天下不乱,知道群众指望他马上去步赵诗人后尘。刘作家面红耳赤了一会儿,想转身离去,可是一旦离去就给刘镇群众茶余饭后增加一个笑话,刘作家要面子,只好硬着头皮站在那里。群众先用话去挑拨李光头,李光头饥肠辘辘靠着梧桐树坐在地上,正在吞口水充饥,对群众的话置若罔闻。群众又用话去挑拨刘作家,说写文章的人竟然这么没出息,这个赵诗人刚才奴颜婢膝的嘴脸,比叛徒汉奸还不如,不仅让自己丢脸,也让他的父母丢脸。
  “别说是让他父母丢脸了,”有一个群众趁机说,“就是刘作家的脸,也让这个赵诗人丢光啦。”
  “是啊。”群众齐声同意。
  刘作家的脸上青红皂白,心想这些王八蛋就是要挑起群众斗群众,心想自己千万不能冒失,千万不能主动送上门去供李光头拳打脚踢。可是群众的眼睛齐刷刷地看着自己,不出来说几句话是不行了。刘作家随机应变地向前一步,大声同意群众的话,他说;
  “是啊,天底下写文章的脸都被这个赵诗人丢光啦!”
  刘作家不愧是我们刘镇的文豪,他一句话就把古今中外的作家诗人全拉过去做了自己的垫背。刘作家看到群众愣在那里,知道自己一举扭转了局面,他得意洋洋一发而不可收了,他说:
  “连鲁迅先生也跟着丢脸啦,还有李白杜甫先生,还有屈原先生,屈先生爱国而投江自尽,也跟着赵诗人丢脸……还有外国的,托尔斯泰先生,莎士比亚先生,更远的但丁先生,荷马先生……多少个英名先生啊,全跟着赵诗人丢脸啦!”
  群众呵呵地傻笑起来,李光头也跟着呵呵地笑,他对刘作家的话十分欣赏,他高兴地说:
  “我让这么多的名人先生丢脸,真是没有想到。”
  这时候宋钢骑着亮闪闪的永久牌过来了,看到群众把大街堵死了,不断地摁响车铃,宋钢急着要去针织厂接他的林红回家。李光头一听铃声就知道是宋钢过来了,他贴着梧桐树站起来,对着宋钢叫起来:
  “宋钢,宋钢,我一天没吃东西了……”
  兄弟(下)余华:兄弟(下)
  第十七章
  这时的宋钢和林红的新婚生活过去了一年多,他们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刘镇的大街上闪亮了两年。宋钢的自行车每天都擦得一尘不染,每天都像雨后的早晨一样干净,林红每天都坐在后座上。林红的双手抱着宋钢的腰,脸蛋贴着他的后背,那神情仿佛是贴在深夜的枕头上一样心安理得。他们的永久牌自行车在大街上风雨无阻,铃声清脆地去了又来,来了又去,我们刘镇的老人见了都说他们是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