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竹水冷      更新:2021-02-20 15:43      字数:4801
  小弦心想这里既然有人来,应该不是什么荒僻的处所,若是找机会趁黑二不在时高声大叫一番,惊动旁人,或可遇救,不过那两人似乎与黑二是一伙,自己须得想个万全之计,方有可能逃走。
  听到“笃笃”的木杖声缓缓传来,越来越近,小弦不愿让黑二小看自己,东张西望、故作轻松,然而等黑二进了石室,仍是不由自主地惊得张大嘴巴,倒吸一口凉气。
  ——那黑二竟又背来了一具死尸,木杖上还挑着一个食盒。
  他将死尸放在石桌上,打开食盒拿到小弦面前:“我弄了些酒菜,快来吃吧。”
  “我,我不饿。”这具尸体上鲜血淋漓,四肢残缺不全,似乎是被人乱刀砍杀,小弦只觉腹中又是一阵翻江倒海,哪里还吃得下东西。
  黑二也不勉强,低声道:“那我便自己享用了。”说完,就在那石桌上的死尸边摆起两副碗筷,大吃起来,口中还不时发出“啧啧”声响,那面日狰狞的死尸似乎丝毫也不影响他的食欲。
  小弦忍不住道:“难道,你不觉得脏么?”
  黑二大笑:“你可知这世上最脏的东西是什么?是活人的心!至于死人,清白身躯,得于父母,交还天地,何脏之有?”他的神情不见激动,语气依然平淡,就似说着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说完,他将一杯酒倾入口里,对那死尸叹息道:“你年岁还不足十九,又何苦学人争强斗胜,如今命赴黄泉,岂不让父母伤心欲绝?”
  小弦大奇,那尸体浑身血污,黑二却如何能瞧出他的年纪,莫非是旧识?
  他怔然问道:“那你为什么要杀他?”
  黑二微微一愣,喝口酒傲然道:“我从不杀人。”
  小弦不解:“你既然不杀人,那这些死人又从何处而来,你要来何用?”
  黑二叹道:“这其中有些人或是恶贯满盈,或者死有余辜,但大多都是含冤而死,我自然要帮他们讨回一个公道。”
  小弦愤声道:“他们死了也就罢了,你却还要给他们开膛破肚,连个全尸都不留,竟然还说是给他们找回公道,天下间可有这个道理么?”
  黑二瞪一眼小弦:“这汶河城里谁见了我黑二不是毕恭毕敬,你可知为什么?”
  小弦这才知道此处名叫汶河,接口道:“大家肯定觉得,对死人都敢如此不敬的人,自然不能得罪。”
  “小娃娃知道个屁。”黑二拍拍手中木杖中的短刀,怒道,“百姓敬重我,那是因为这一把神刀令无数冤案昭雪;弟兄们敬重我,是因为有什么小伤小恙,遇到我皆可手到病除;就算是赵县令见了我,也要恭称一声‘黑二兄’,若不是有我查明死因,他岂能破那么多无头命案,坐稳县令之位?”
  小弦一呆,总算反应过来:“你是个仵作?”
  黑二哼一声,算是默认。小弦恍然大悟,怪不得此处有这么多的死尸,原来竟是县衙中的殓房。而这个外表凶恶的黑二乃是个仵作,将那些死尸开膛破肚只为查明其死因。
  他低声嘟囔道:“难道是我错怪了你,你竟然是个好人?”
  小弦声音虽轻,黑二却听得清楚,一拍胸口:“是不是好人我不敢自夸,但至少我黑二行事光明磊落,无愧于心。”
  小弦听他说得理直气壮,扁扁小嘴:“你若是行事光明磊落,又为什么把我关在这里?”
  黑二道:“你这小娃娃不知好歹,休得胡说八道。我只不过受朋友所托照看你,过几日他便会派人接你走。”
  小弦喜道:“原来你是林叔叔的朋友,他可说过何时接我去京城?”
  “我可不知你的林叔叔是何人?”黑二淡淡道,“不过管兄倒是一向呆在京师。”
  小弦心中一冷,黑二既然是官府的仵作,多半是受追捕王梁辰的管辖,看来自己仍是落在了敌人手中。可是追捕王为什么不直接把自己带走呢?难道是怕路上不便,被林青察觉?他抓住自己到底有何目的?
  若是以前,小弦必会继续追问林青的消息,但自从父亲许漠洋死后,他在无形间已经成熟了许多,此刻多了个心眼:听黑二的语气似乎并不知道林青之事,看他态度颇为友好,只怕误会了自己与追捕王有何关系,倒不必多此一问,徒然惹来麻烦。他只以为黑二口中的“管兄”乃是追捕工梁辰的手下,哪想得到擒住自己的另有其人。
  黑二接着道:“我见管兄送你来的时候封了你的穴道,他却说你乃是故人之子,因为生性顽劣,所以才点你穴道以示惩戒,只因他身有急事,一时不得分身,十日之内必会来接你。你这些天最好老老实实呆在这里,我可不似管兄那么好脾气,若是惹我生气,可要你好看。”
  原来管平心计深沉,既然定下毒计围杀林青,只怕将小弦带在身边有变,恰好经过泣河城时便匆匆交给黑二。管平自然不会提及小弦的来历,随口编个理由,黑二却深信不疑,只当小弦必是十分调皮,所以也不解他穴道,又放他睡到石棺中吓唬一番,但碍于管平的面子,倒也不会让小弦大吃苦头。
  小弦心想黑二既然与追捕王是一路,当然也不会是什么好人,纵是吹嘘自己十分有本事,最多亦不过是追捕王的狗腿子……他想到这里,鼻中颇为不屑地冷哼了一声。
  黑二喝道:“你哼什么?”
  小弦道:“我哼一下也不行么?”说罢又连哼几声。
  黑二停筷不食,寒声道:“你刚才分明是在心中取笑我。”
  小弦见黑二板起脸,心中也甚为害怕,面上却一本正经道:“你又不是我肚子里的蛔虫,怎么知道我心里在想什么?”他恰好想出个现成的理由,“我肚子饿得慌,哼几声好过些。”
  黑二冷然道:“这里有酒有菜,你怎么不吃?”
  小弦早就觉得饥饿难忍,又不愿让黑二小瞧,翻出石棺,小心避开那具死尸,拿起筷子大吃几口,又端起一杯酒闭着眼倒下肚去,冻僵的身体霎时暖和了起来,摇头晃脑叹道:“这一下舒服了许多。”他一面揉着肚子,一面又装模作样地哼几声。
  黑二拿小弦无法,他平日沉默寡言,与死尸打交道的时间更多过与人交往,本就是执拗的性子,此刻被这黄口小儿气得怒火暗涌,偏偏又拿不住他的把柄,只好埋头大吃。两人赌上了气,如比赛般一语不发,只顾抢吃酒菜。
  小弦少年心性,耐不得沉默,何况在这殓房中,若不说几句话实是令人心头发寒,本还顾忌那具死尸,几杯酒下肚,胆子似乎也大了许多,向黑二问道:“这个人是怎么死的?”
  黑二没好气道:“当然是被人砍死的。”
  小弦讨了个没趣,又不敢当面顶撞黑二,自言自语般道:“原来做仵作这么简单,给县太爷说一声‘他是被砍死的’,就完事大吉了。”
  黑二心头火起,大掌重重拍在石桌上,那具死尸亦随之而震,差点撞在小弦身上。小弦吓了一跳,下意识往后一缩。他是吃软不吃硬的性子,心里虽怕,口中犹道:“你平日折腾这些死尸,他们自然不会与你计较,现在又拿我这个小孩子出气,算什么光明磊落?”
  黑二恶狠狠地道:“这里反正不缺死人,我若是把你宰了,只给赵县令报一声:‘这个小鬼是被砍死的’,你说他能查出凶手来吗?”
  小弦一惊,退开两步,盯着黑二,只觉得全身汗毛都竖了起米,颤声道:“你,你不是说你从不杀人么?”
  黑二本是出言恫吓,见小弦吓得不轻,气顿时消了大半,亦觉得对一个小孩子发火,颇无风度。当下朝他挤挤眼睛,哈哈一笑:“你莫怕,我受人所托照管你,只要你乖乖听话,自然不会害你。”
  小弦拍拍胸口,惊魂稍定:“我怎么不乖了?是你自已小心眼,开个玩笑就发急。”
  黑二指着那具血淋淋的尸体,缓缓道:“我做此行当时,旁人见我如避蛇蝎。从那时起我就立下重誓,任何人都不可以侮辱我的技艺。只要你不提此事,就算骂我几句,我也不会与你计较。”
  他这份工作确是令人畏惧,直到数年后以一把神刀赢得众人的尊敬,方才有扬眉吐气之感,所以决不容人出言相辱。
  小弦听黑二说得郑重,倒一也不敢造次,大着胆子望一眼那具死尸:“你为什么要做仵作,难道不害怕吗?
  黑二指着那死尸叹道:“他不会说假话骗人,也不会背后暗箭伤人,为什么要怕?比起这世上大多数愚昧无知的活人来说,我倒宁可与死人打交道,不用处处防范,提心吊胆。”他语气中饱含着一份无奈凄怨,仿佛别有隐衷。
  小弦年纪虽幼,涉世亦不深,然而养父许漠洋之死却令他亲身体会到人世险恶的道理,对黑二此言大有感触,再看那具尸体,倒也不觉太过可怕,只是尸体脸上那一双无神的眼睛似乎始终盯住自己,伸手想替他闭上,终是不敢。
  黑二冷冷道:“你看看也就罢了,不要毛手毛脚地乱动,若是耽误了案子,你担当得起么?
  小弦大是不服:“刚才你背尸体时一点也不管轻重,现在倒怪我毛手毛脚……”
  “我手里自然有分寸。”黑二悠然道,“你莫小看仵作这行当,其中可是大有学问,只怕你穷一生之力也难以学会。
  小弦最恨别人瞧不起他,挺着胸膛大声道:“这有什么了不起,我若想学,必能学会。”
  黑二嗤之以鼻:“要想做好一名仵作,不但要克服心中的恐惧,还需要有高明的医术与精准的判断,稍有差池,便会放过真凶,冤枉好人,岂如你想的那么简单。”
  小弦被黑二一激,仔细盯着那具尸体:“他左肩是被一柄沉重的开山刀所伤,右腿上是普通的剑伤,不过小腹那一道伤口呈钝圆状,难道是判官笔?不对不对,判官笔上并没有倒钩……我知道了,应该是极其少见的马牙刺。看来这个人是被人围攻而死的……”
  黑二委实料不到,一个小孩子也能讲出这样一番话,从尸体上判断出刀伤、剑伤也就罢了,能将武林中的奇门兵器“马牙刺”认出来,绝非常人能及,顿时刮目相看。他不知小弦自幼把《铸兵神录》背得滚瓜烂熟,对天下各种兵器的性能极其熟悉,越是奇形怪状的兵器反而越是记忆深刻。
  小弦瞅着黑二惊得瞪大眼睛的样子,得意一笑:“我说得对不对?”
  黑二哼一声:“这也不算什么。若你还能看出他是何时被杀,真正的致命伤是何处,杀他的人用何招式,有何特征……这才叫本事。”
  小弦被难住了,撅着嘴道:“我又不是神仙,怎么会知道这么多?”
  黑二哈哈大笑:“你看,死者血液呈紫青色,尚未完全凝固,毙命时间应该在三个时辰以内;肩腿之处皆是皮肉外伤,小腹那一刺虽重,却仍不足以致命,真正的致命伤乃是脑后这一记重击,应是用棍棒等钝器所致;此外,后脑的伤口并不在头顶正中,而是稍稍偏右半寸,并且伤口处有摩擦的痕迹,可知当时使棍者并非用‘泰山压顶’、‘力劈华山’等招式迎头袭击,而是用类似‘横扫千军’之类的招式从左至右挥扫,由此可以判断出,使棍者应该是一名惯用左手之人,至少擅用反手棍法。这还仅仅是表面上所看到的,若是剖腹查验,还可以检查到是否有内家拳伤,是否曾中毒……”
  黑二做了十余年的仵作,从来都是一个人孤零零地摆弄死尸,只须将结果察报上去就可,从来无人有心情听他将这些验尸的道理细细讲述。刚才见小弦能看出死者所中兵器,颇似个“行家”,便不免有些炫耀的心理,加之小弦年幼好奇,越听越有兴趣,也忘了害怕,在死尸上指指点点不停询问,黑二更不藏私,结合数年来破获的奇案,将心得一一道出,直讲得口沫飞溅,良久方歇。
  小弦听得咋舌不已,又是好奇又是害怕,也懂得了不少知识:“原来这里面竟有这许多学问,黑二叔家学渊源,果然厉害。”
  黑二瞪眼道:“我黑家祖上传下的,可是悬壶济世的医术,不是验尸之术,你不懂就不要乱说。”
  小弦的马屁拍在马脚上,挠挠头:“医术是用来治活人的,你却是整日与死人打交道,当真是奇怪了。”
  黑二恨声道:“家父医术精湛,却被那些无知百姓所害,所以我从此不再行医。”
  小弦奇道:“医者受人尊敬,怎会如此?”
  黑二长叹:“巴豆救人无功,人参杀人无过。世上许多事情原是这般不可理喻。”
  见小弦不解,黑二冷笑解释道:“巴豆乃大毒之物,若遇肚腹结聚、脏腑沉寒时,便可做攻削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