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01 节
作者:九十八度      更新:2021-02-20 15:38      字数:4701
  一会儿罢。”乔峰道:“好,过一会我来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两斤熟牛肉,自斟自饮。此时心下烦恼,酒入愁肠易醉,五斤酒喝完,竟然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两个馒头,到阿朱房中去给她吃,进门后叫了两声,不闻回答,走到床前,只见她双目微闭,脸颊凹入,竟似死了。伸手去摸摸她额头,幸喜尚有暖气,忙以真气相助。
  阿朱慢慢醒转,接过馒头,高高兴兴的吃了起来。
  这一来,乔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气续命,只要不以真气送入她体内,不到一个时辰便即气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见他沉吟不语,脸有忧色,说道:“乔大爷,我受伤甚重,连谭老先生的灵药也治不了,是么?”乔峰忙道:“不,不!没什么,将养几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别瞒我。我自己知道,只觉得心中空荡荡地,半点力气也没有。”乔峰道:“你安心养病,我总有法子医你。”阿朱听他语气,知道自己实是伤重,心下也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个吃了一半的馒头便掉在地下。乔峰只道她内力又尽,当下又伸掌按她灵台穴。
  阿朱这一次神智却尚清醒,只觉一股暖融融的热气从乔峰掌心传入自己身体,登时四肢百骇,处处感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实已垂危数次,都靠乔峰以真气救活,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惊惶。她人虽机伶,终究年纪幼小,怔怔的流下泪来,说道:“乔大爷,我不愿死,你别抛下我在这里不理我。”
  乔峰听她说得可怜,安慰她道:“决计不会的,你放心好啦。我乔峰是什么人,怎能舍弃身遭危难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乔大爷,我是要死了么?人死了之后会不会变鬼?”乔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纪这么小,受了这一点儿轻伤,怎么就会死?”阿朱道:“你会不会骗人?”乔峰道:“不会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出名的英雄好汉,人家都说:
  ‘北乔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爷南北齐名,你生平有没说过不算数的话?”乔峰微笑道:“小时候,我常常说谎。后来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骗人啦。”阿朱道:“你说我伤势不重,是不是骗我?”
  乔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伤势极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难救。为了你好,说不得,只好骗你一骗。”便道:“我不会骗你的。”阿朱叹了口气,说道:“好,我便放心了。乔大爷,我求你一件事。”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里陪我,别离开我。”她想乔峰这一走开,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乔峰道:“很好,你便不说,我也会坐在这里陪你。
  你别说话,安安静静的睡一会儿。”
  阿朱闭上眼睛,过了一会,又睁开眼来,说道:“乔大爷,我睡不着,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乔峰道:“什么事?”阿朱道:“我小时候睡不着,我妈便在我床边儿唱歌给我听。只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乔峰微笑道:“这会儿去找你妈妈,可不容易。”阿朱叹了口气,幽幽的道:“我爹爹、妈妈不知在哪里,也不知是不是还活在世上。乔大爷,你唱几支歌儿给我听罢。”
  乔峰不禁苦笑,他这样个大男子汉,唱歌儿来哄一个少女入睡,可实在不成话,便道:“唱歌我当真不会。”阿朱道:“你小时候,你妈妈可有唱歌给你听?”乔峰搔了搔头,道:“那倒好像有的,不过我都忘了。就是记得,我也唱不来。”阿朱叹道:“你不肯唱,那也没法子。”乔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实在是不会。”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乔大爷,我再求你一件事,这一次你可不许不答允。”
  乔峰觉得这个小姑娘天真烂漫,说话行事却往往出人意表,她说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么精灵古怪的玩意,说道:“你先说来听听,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朱道:“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满得四五岁,那就谁都会做,你说容易不容易?”乔峰不肯上当,道:“到底是什么事,你总得说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罢!你讲几个故事给我听,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着了。”
  乔峰皱起眉头,脸色尴尬。不久之前,他还是个叱咤风云、领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帮的帮主。数日之间,被人免去帮主,逐出丐帮,父母师父三个世上最亲之人在一日内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汉,身世未明,却又负了叛逆弑亲的三条大罪,如此重重打击加上身来,没一人和他分忧,那也罢了,不料在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这样一个小姑娘唱歌讲故事。这等婆婆妈妈的无聊事,他从前只要听见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喜欢和众兄弟喝酒猜拳、喧哗叫嚷,酒酣耳热之余,便纵谈军国大事,讲论天下英雄。什么讲个故事听听,兔哥哥、狼婆婆的,那真是笑话奇谈了。
  然而一瞥眼间,见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热切盼望的神气,又见她容颜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伤,只怕已难以痊愈,一口气接不上来,随时便能丧命。她想听故事,我便随口说一个罢。”便道:“好,我就讲个故事给你听,就怕你会觉得不好听。”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听的,你快讲罢。”
  乔峰虽然答允了,真要他说故事,可实在说不上来,过了好一会,才道:“嗯,我说一个狼故事。从前,有一个老公公,在山里行走,看见有一只狼,给人缚在一只布袋里,那狼求他释放,老公公便解开布袋,将狼放了出来。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说它肚子饿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乔峰道:“唉,这故事你听见过的?”阿朱道:“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爱听书上的故事,我要你讲乡下的,不是书上写的故事。”
  乔峰沉吟道:“不是书上的,要是乡下的故事。好,我讲一个乡下孩子的故事给你听。
  “从前,山里有一家穷人家,爹爹和妈妈只有一个孩子。那孩子长到七岁时,身子已很高大,能帮着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们家里很穷,请不起大夫,买不起药。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来,不吃药可不行,于是妈妈将家中仅有的六只母鸡、一篓鸡蛋,拿到镇上去卖。
  “母鸡和鸡蛋卖得了四钱银子,妈妈便去请大夫。可是那大夫说,山里路太远,不愿去看病,妈妈苦苦哀求他,那大夫总是摇头不允。妈妈跪下来求恳。那大夫说:‘到你山里穷人家去看病,没的惹了一身瘴气穷气。你四钱银子,又治得了什么病?’妈妈拉着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挣脱,不料妈妈拉得很紧,嗤的一声,袍子便撕破了一条长缝。那大夫大怒,将妈妈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脚,还拉住她要赔袍子,说这袍子是新缝的,值得二两银子。”
  阿朱听他说到这里,轻声道:“这个大夫实在太可恶了。”
  乔峰仰头瞧着窗外慢慢暗将下来的暮色,缓缓说道:“那孩子陪在妈妈身边,见妈妈给人欺侮,便冲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个孩子,有什么力气,给那大夫抓了起来,掼到了大门外。妈妈忙奔到门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人再来纠缠,便将大门关上了。孩子额头撞在石块上,流了很多血。妈妈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门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着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那孩子经过一家铁店门前,见摊子上放着几把杀猪杀牛的尖刀。打铁师傅正在招呼客人买犁、锄头,忙得不可开交,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边,连妈妈也没瞧见。
  “到得家中,妈妈也不将这事说给爹爹听,生怕爹爹气恼,更增病势,要将那四钱银子取出来交给爹爹,不料一摸怀中,银子却不见了。
  “妈妈又惊慌又奇怪,出去问儿子,只见孩子拿着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头上磨,妈妈问他:‘刀子哪里来的?’孩子不敢说是偷的,便撒谎道:‘是人家给的。’妈妈自然不信,这样一把尖头新刀,市集上总得卖钱半二钱银子,怎么会随便送给孩子?问他是谁送的,那孩子却又说不上来。妈妈叹了口气,说道:‘孩子,爹爹妈妈穷,平日没能买什么玩意儿给你,当真委屈了你。你买了把刀子来玩,男孩子家,也没什么。多余的钱你给妈妈,爹爹有病,咱们买斤肉来煨汤给他喝。’那孩子一听,瞪着眼道:‘什么多余的钱?’妈妈道:‘咱们那四钱银子,你拿了去买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没拿钱,我没拿钱。’爹爹妈妈从来不打他骂他,虽然只是个几岁大的孩子,也当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气气的待他……”
  乔峰说到这里,心中忽然一凛:“为什么这样?天下父母亲对待儿子,可从来不是这样的,就算溺爱怜惜,也决不会这般的尊重客气。”自言自语:“为什么这样奇怪?”
  阿朱问道:“什么奇怪啊?”说到最后两字时,已气若游丝。乔峰知她体内真气又竭,当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内力送入她体内。
  阿朱精神渐复,叹道:“乔大爷,你每给我渡一次气,自己的内力便消减一次,练武功之人,真气内力是第一要紧的东西。你这般待我,阿朱……如何报答?”乔峰笑道:“我只须静坐吐纳,练上几个时辰,真气内力便又恢复如常,又说得上什么报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虽未见面,我心中已将他当作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和我见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个时辰,体气便渐渐消逝,你总不能……总不能永远……”乔峰道:“你放心,咱们总能找一位医道高明的大夫,给你治好伤势。”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穷,怕沾上瘴气穷气,不肯给我医治。乔大爷,你那故事还没说完呢,什么事好奇怪?”
  乔峰道:“嗯,我说溜了嘴。妈妈见孩子不认,也不说了,便回进屋中。过了一会,孩子磨完了刀回进屋去,只听妈妈正在低声和爹爹说话,说他偷钱买了一柄刀子,却不肯认。他爹爹道:‘这孩子跟着咱们,从来没什么玩的,他要什么,由他去罢,咱们一向挺委屈了他。’二人说到这里,看见孩子进屋,便住口不说了。爹爹和颜悦色的摸着他头,道:‘乖孩子,以后走路小心些,怎么头上跌得这么厉害?’至于不见了四钱银子和他买了把新刀子的事,爹爹一句不提,甚至连半点不高兴的样子也没有。
  “孩子虽然只有七岁,却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妈妈疑心我偷了钱去买刀子,要是他们狠狠的打我一顿,骂我一场,我也并不在乎。可是他们偏偏仍是待我这么好。’他心中不安,向爹爹道:‘爹,我没偷钱,这把刀子也不是买来的。’爹爹道:‘你妈多事,钱不见了,有什么打紧?大惊小怪的查问,妇道人家就心眼儿小。好孩子,你头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还好!’他想辩白,却无从辩起,闷闷不乐,晚饭也不吃,便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来覆去,说什么也睡不着,又听得妈妈轻轻哭泣,想是既忧心爹爹病重,又气恼日间受了那大夫的辱打。
  孩子悄悄起身,从窗子里爬了出去,连夜赶到镇上,到了那大夫门外。那屋子前门后门都关得紧紧地,没法进去。孩子身子小,便从狗洞里钻进屋去,见一间房的窗纸上透出灯光,大夫还没睡,正在煎药。孩子推开了房门……”
  阿朱为那孩子担忧,说道:“这小孩儿半夜里摸进人家家里,只怕要吃大亏。”
  乔峰摇头道:“没有。那大夫听得开门的声音,头也没抬,问道:‘谁?’孩子一声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过去。他身子矮,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几声,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声,惊道:“这孩子将大夫刺死了?”乔峰点了点头,道:“不错。孩子又从狗洞里爬将出来,回到家里。黑夜之中来回数十里路,也累得他惨了。第二天早上,大夫的家人才发见他死了,肚破肠流,死状很惨,但大门和后门都紧紧闭着,里面好好的上了闩,外面的凶手怎么能进屋来?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干的。知县老爷将大夫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审问,闹了几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这件事始终成为许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说许家集?那大夫……便是这镇上的么?”
  乔峰道:“不错。这大夫姓邓。本来是这镇上最出名的医生,远近数县,都是知名的。他的家在镇西,本来是高大的白墙,现下都破败了。刚才我去请医生给你看病,还到那屋子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