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老山文学      更新:2021-02-20 14:12      字数:4784
  话锋一转。阿努低下头,轻轻瞥了她一眼,半晌,笑:“公主想必知道,最近底比斯城外到处是流亡者和病患,你说,我怎么敢让安纳托利亚来的使者因此出了什么岔子?”
  “王对那些流亡者和病患大开城门,倒不怕底比斯的民众因此而出现什么岔子?”
  “神的祭祀会洗涤一切附诸我国民的灾祸。”
  “王倒也自信。”
  “公主过奖。”
  淡淡一笑,转身,沉吟片刻:“奥拉西斯,两天后我准备回赫梯。”
  眼神轻闪:“公主远道而来,这么急着走,莫非是嫌奥拉西斯待客不周?”
  “不是,只是有些水土不服。”
  “要不要请医生来看看?”
  “不用了,回去就……”
  “这里早晚是公主的家,不是吗?”意味深长的目光在赛拉薇略显不安的脸庞上悄然滑过,抬指,将她额头的发掖到耳边:“还是让医生看看,早些适应的好。”
  温热的呼吸随话音的消失不动声色地贴近她的颊,就在阿努的唇即将碰触到她肌肤的一刹,赛拉薇头一低,从他身侧闪了开去:“我累了。”
  “那就早点休息。”
  “晚安。”
  “或者该说早安。”
  沉默,赛拉薇朝两旁侍女一颔首,随即头也不回地离开。
  阿努嘴角一成不变地浅笑。
  保持着刚才的姿势,手支着梳妆台面,低头凝视镜子中匆匆离去的身影。
  直到身影彻底消失在走廊外,它扯过凳子坐下,目光在桌上扫了一圈,若有所思着,将桌上那把已被折断的骨梳拈起。手指在表面擦了擦,很仔细的样子,直到表面因抚摩而显出淡淡的光泽,它张开口,将它轻轻含到嘴里:“这是琳的梳子呢,我的公主,你怎么就把它弄坏了……”
  从口中抽出,梳子折断处已完好如初,只除了一个齿依旧折断着,孤零零残缺在那排簇新的梳齿中间。
  它怔了怔。抬头看看镜中自己那双属于奥拉西斯的眼睛,忽而,眉心微皱:“力量……”
  镜面中那张俊逸的脸骤然间碎裂了,伴着铜镜绽裂的碎片,一块接着一块从镜架上纷纷坠地。
  天亮了。
  从东方隐露出一层鱼肚白,到现在阳光褪去了清晨的朦胧,奥拉西斯一直跪在广场中央,俯身不知道用手指在地上涂抹着什么。
  一些类似于那张羊皮纸上的字,距离比较远,展琳不太能确定。不过样子相对工整许多,漂亮许多,像是某种图案,又像是某种符号,深深浅浅地涂在上面,逐渐合拢成一个圈。她就坐在离他不远的地方冷眼看着,不想问他到底在做些什么,不想投入更多的关心。昨晚他对她所做的,不论出于什么原因,她都不打算原谅他。
  喉咙里觉得有些干痒,她靠着墙轻轻咳了一声。
  奥拉西斯抬头朝她看了看。
  下意识转开头,眼角却瞥见他拍了拍手站起身,边看着地面上那些画好的东西,边朝自己的方向走来。她起身想走,才迈步,被已走到眼前的身影静静挡住:“站在这里别动。”
  她停下步子,没抬头,目光对着身旁的墙面。
  奥拉西斯没有开口,似乎也没有留意到她脸上突然涌现的晕红和不安。经过她身旁将马拉了过来,示意她上马,随即蹲下身,在马的周围又开始画了起来。
  依旧是那些陌生的符号,一串串,跳跃在白色的沙砾上,混合着他指尖渗出的血迹。
  展琳微微一怔。
  大脑还没发出指令,话已脱口而出:“你到底在做什么?”
  奥拉西斯的手顿了顿。片刻,继续着手里的动作,淡淡道:“等会儿不论看到什么,都不要作声。”
  “你的手破了。”话一出口,有点懊悔。
  他没有出声,只是手指的动作更快了些,连带地面的字,由淡淡的褐变作暗沉的红。
  展琳忽然有种想跳下马背阻止他这种莫名行为的冲动,为什么?或许因为再继续看下去,会连累她的手指一并隐隐发痛。
  脚刚踩着马镫要往下跨,耳旁忽然一阵奇特的声音,让她不由自主停了停。
  悉悉索索的声响,像是某种植物急不可待地从地底破土而出,又像是某种生了锈的关节,在沉睡了无数个年头后终于想到要动弹伸展。不大,却极密集……什么声音……
  蹙眉,循着那些若有若无的声音传来的方向,展琳四下环顾,而胯下的马亦似乎感受到了什么异样的气息,轻轻喷着响鼻,有些不安地站在原地刨着蹄子。
  随即展琳突然惊呆了,在她看到一些东西伴着那种奇特的声音,从被自己忽略的地面一点一点朝自己方向爬来的刹那。
  那是些早在孟菲斯干燥的空气和阳光下发黑僵硬了的尸体。
  此刻仿佛被什么看不见的力量突然注入了生命,在这些脏腑早已被食腐鸟啄空的躯壳中,支持着它们残缺不全的身躯、关节艰难地蠕动着,在地面上缓缓爬行……
  包括昨晚躺在展琳对面,那具带着昂贵首饰的男尸。
  展琳坐在马背上一动不动。
  不是她训练有素到已经完全能脱离恐惧的束缚,而是当时当地,这不可思议到已经无法用诡异或恐怖来形容的活生生的景象,根本就让她恐惧到完全没有任何行动和表达的能力。
  行尸走肉。
  这种画面在电影中看到,现实如展琳这样的人,最多按刺激程度划分品评一番而已,或许还会赞叹现在电影界制模的纯熟,让人几乎感觉不到虚假的因素。
  而当这种场面真真正正出现在了眼前,又岂是用语言可以描述的?
  眼睁睁看着那些早已死去多日的尸体,脸因震动扭曲而呈现出某种奇特的笑容,残破的手拖着身体朝前一点点移动。随着动作,那些还没腐烂的肌肉和皮肤簌簌然散落下来,卡在石缝中随即被撕裂,而身体依旧不管不顾前行,即使最后手臂只剩下了半截……展琳只觉得心脏同身体被剥离成了两半,每一半都已经震惊到停止呼吸。
  而奥拉西斯似乎对这一切都视若无睹。依旧低头继续着手下的涂绘,视线目不转睛地望着地面,轻轻蠕动的唇间,不知道究竟在念着些什么。
  惊恐只是一刹。
  随着越来越多的尸体从城里,乃至城外各个方向朝广场中心聚拢,随着广场中心的气息,无数秃鹫在孟非斯上空盘旋,展琳在一阵强烈的呕吐感中,终于找回了她的意识。
  她留意到那些尸体无论从哪个角度爬过来,始终不会突破奥拉西斯在马周围写下的那圈文字。这些沙砾般单薄虚无的文字,或者风再大些,便能将它们化作乌有,却如同一道最坚固的墙,沉默而有效地隔绝着那些没有呼吸的爬行者。
  奥拉西斯终于站了起来,在展琳朝他投来纷乱复杂的目光的一霎,跃身上马,从背后轻轻按住她紧跟着回转过来的头,脚朝马腹上用力一蹬:“嗬!”
  马一声嘶鸣,朝大门敞开的方向快速跑去,越过那些蠕动的身躯,越过那些挣扎的残骸。
  马蹄踏出大门的一刹,展琳突然听到一阵怒吼般的风声,轰然而起,天与地之间,仿佛由这孤独的城中突然间绽开。
  但四下并无风。
  与此同时,一股浓烈的焦灼味在四周弥漫的尸臭中陡然蒸腾,伴着一种火焰舔食干柴的剥啄,铺天盖地,一股触手可及的灼热自背后瞬时间汹涌而来!
  发生什么事了……
  想回头,头却依旧被奥拉西斯的掌心禁锢着。只听到耳边传来他低低的声音,一遍又一遍,像是咒语,又仿佛某种祷告,用着听不懂的语言。
  “奥拉西斯,你在说什么……”
  “别回头,琳,别回头。”
  “好的,我不回,放手好吗……你弄疼我了……”
  牵扯着她发丝过于用力的手蓦然松开,又在转瞬间,沿着她的颈,她的肩……以更猛烈的力量覆盖住了她略带僵硬的身躯。
  一阵颤栗。
  他的身体是炽热的。
  他的双手却是冰冷的。
  “奥拉西斯……”
  肩头微微的烫,是他俯身喷洒在她肌肤的气息……发丝缠绕着她的颈,缠绵的手撕扯着她的呼吸……
  “害怕吗……你在发抖……”
  “……是的,有点……”
  “别怕……他们只是被指引向奥西里斯身旁的迷途者……别害怕……那些古老的咒术……”
  沉默。
  灼热的空气随着马蹄急速的奔波而在身畔逐渐消散,身后隐隐的烫,却随着马背的颠簸,贴着那层单薄的衣衫源源不断向肌肤袭来。
  头不自禁地后仰,随着冲力推挤起伏的牵引,就势贴近他枕着自己肩头的首,贴近他被风恣意吹得散乱的发,悄悄的。
  颤栗……
  奥拉西斯……不知道此时,谁的身体比谁更加颤栗……
  害怕……
  奥拉西斯……不知道此时,谁的内心比谁更感恐惧……
  奥拉西斯……我该拿什么来帮助你……
  第十八章 爆发
  从孟菲斯到底比斯,走陆路的话沿途会经过一个名叫贝尼•;哈桑的小镇。
  坐拥相对其他偏远省镇较为丰厚的农田资源,却白白糟蹋了这块丰饶的土地,这个邻近尼罗河面积数平方公里的镇,是两地间众所周知的废弃之地。
  据说几十年前被一批流亡至此的盗匪血洗后,这个平静的小镇就开始逐渐演变成某种意义上匪徒和亡命者的巢穴。因为地处两地中央,不论孟菲斯或是底比斯,对它的制裁管理都显得鞭长莫及,又因为一段时间的战乱,一度被政府遗弃了很久。久而久之,这块表面安详的土地成了盗墓贼集中销赃的乐园,亦成了强盗杀人者逃避追捕的安逸天地。
  貌似平凡的小镇,数十年里不知道掩藏了多少血腥杀戮,却同样以黑市金银流通量最庞大而在一些不法之徒中所闻名。它还是取道底比斯最直接的地方,虽然通常情况下,那些不赶时间的旅人宁可选择缓慢的水路,而赶时间的,则不得不绕道沙漠,牺牲一小部分时间以换得自身的安全。
  不过依旧会有不少人每天怀揣着不同的欲望来到这个地方,贝尼•;哈桑——冒险者的乐园。
  直到20年前被前代法老王突击性的一次围剿,才令这曾经的暗夜辉煌之地,一夜间成了凯姆•;特人茶余饭后绘声绘色的传说之一。现在,真实的贝尼•;哈桑究竟是种什么样的情形?有没有受到瘟疫的波及?在几十年来没有正经商旅往来进驻的情况下,谁都不好说。
  “下一场风暴来临之前,我们应该可以赶到那里。”说这句话的时候,奥拉西斯强扯着缰绳带马逆风穿梭在通往贝尼•;哈桑的荒漠上,对途经的屋舍视而不见。
  有时候觉得他确实有点自我得不尽人情,在他需要赶时间的时候完全可以不顾及气候的恶劣,以及他们胯下的坐骑。就像他待人有时候淡漠得可以,有时候又异乎寻常的贴近,完全不顾及别人的承受能力……
  传染性疾病传播最常见最直接的途径莫过于两点,一是空气,二是饮水。孟菲斯位于尼罗河下游,如果排除一些人因恐惧而逃去别的国家城市,那么余下来的人最大的可能便是逃往位于尼罗河上游的底比斯。那里有相对安全干净的水源,还集中了名气更为响亮的医师和祭祀。当然更有一部分原因,是这个信仰多神的国家,很多民众都深信他们的王具有神的力量,可以为他们消除灾祸。
  所以毫无疑问地他们在遇到灾难后会投奔向底比斯的大门,而此时把守着底比斯大门的人,是阿努。
  虽然说它身旁有路玛把持着,虽然说底比斯一干朝臣也不净是眼睛和头脑一抹黑的废物,但谁能真正预料呢,那些可能或者不可能发生的意外。
  时间,需要缩短更多的时间,即使不知道究竟赶回去能够真正阻止些什么。
  终于赶到目的地,人和马都已经筋疲力尽。
  踢开尸体般横躺在路中央的破车轮子,展琳牵着马走进这座人烟稀少的小镇。奥拉西斯就跟在她身后,斗篷密密包裹着整张脸,几步之遥的距离。
  一路上很安静,三三两两貌似商旅的人从几乎快辨别不出痕迹的街道上经过。
  出巷口,路边蹲着岁数不大的小乞丐,正撩着身上布片抓上面的跳蚤,全神贯注的样子。只是从他身旁经过时,突然有点莫名地抬头咧开嘴朝展琳一笑。露出嘴里糜烂发黑的牙龈,连带仅存的数枚发黄的大板牙。
  展琳视若无睹地从他身旁走过。职业习惯,有些人的目光是接触不得的,尤其是在这种地方。
  旁边的屋子里忽然有视线一闪而逝,抬头看了一眼,空落落的窗户,只有几朵说不上名的小白花在窗旁的陶瓶里随着风颤颤巍巍。远处隐约传来几声小孩嬉闹的尖笑,眉梢轻挑,心情却似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