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7 节
作者:丢丢      更新:2021-02-17 02:40      字数:470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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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一刻他心中只道此人意图对自己和杨家不利,是以竟作了拼命的打算,料想凭自己二十五岁,身体健康,这么一个十六岁的瘦弱少年,便掐也将他活活掐死了,身子微微欠起,双臂蓄力,只要朱信一句回答不善,便要扑上去卡住他脖子。
  朱信眼中微露惧色,旋即笑道:“我自是朱信。”桓震一怔,瞧了他半晌,身体慢慢放松,坐回座位,一时间只觉得全身无力,心中来回盘旋,只是一个念头:这人究竟是谁?朱信见他已经打消了袭击自己的念头,当下也放了心,道:“桓兄仍是不肯说么?”桓震摇头道:“你既已尽数知道了,那又何必我说?”朱信笑道:“我知道的,与桓兄亲口所说的,究竟又是不同。”桓震心中一动,心想他这是何意?正寻思间,却听他又道:“桓兄莫非仍然疑心,我是如何能够对桓兄行径了如指掌的么?”桓震被他问中了心中疑窦,不由自主地便点了点头。
  朱信哈哈一笑,揭开车帘,对那老仆道:“叫他们来。”那老仆犹疑片刻,应了一声,不知从袖中摸出个甚么东西,取火折子点燃了,但见一道焰火直冲夜空,不过须臾时分,但听一个沙哑的声音在车外道:“属下等六人参见主人。”朱信淡淡地应了一声“好”,转头对桓震道:“桓兄可明白了么?”
  桓震沉心一想,当即霍然大悟,原来这朱信所以对自己行踪能如亲眼所见,那并不是他本人整日跟在自己身后,却是豢养了一群暗探式的人物替他卖命。转而想到,他此刻既然当着自己之面叫这一众暗探出来,一则是对自己示以信任,一则更是向自己示威,暗地里警告自己,若是不与他为友,那么这些暗探既然能够跟踪,也就能够杀人。
  他想通了这一层,心中对于这个少年公子的真实身份,却更是一团迷雾。他既能够养的起暗探,又有这必要去养暗探,想必也是甚么官宦人家子弟;只是自己一介白丁,囊中空空,毫无名气,他这般盯上了自己不放,又有甚么好处了?然而苍蝇不落无缝之蛋,必定是自己行事之中哪一点引起了他注意。回想来京几日,除却杨家这桩事能称得上是一桩事情之外,其余尽皆不值一提,加上方才又是一见面便问自己杨涟之事,那么他必是冲着杨涟而来的了。他虽然肯定这一点,但却猜不出对方是敌是友。现下杨之易尚未脱困,自然不能胡乱讲话,当下摇了摇头,那不是说自己不明白,却是说虽然明白了,仍是甚么也不能说。
  朱信瞧着他一瞬间神色连变了数变,自然便解他这一摇头间的涵义。他叫这些暗探出来,虽然确有威胁之意,但是桓震抵死不讲,他也不能怎样。当下叹了口气,道:“既然如此,咱们这就当真作别了罢。”对着车外道:“徐应元,你叫人送桓公子回去。”
  桓震耳中听得这“徐应元”三字,犹如当头打了一个霹雳,瞪大了眼睛,望着朱信,只是发呆。忽然道:“你……”朱信眉头一挑,反问道:“怎么?”桓震原本想要说“你便是崇祯”,一转念间,却又吞入了肚子中去,摇头笑道:“没什么。”一来此刻的朱由检仍是信王,叫他“崇祯”殊为不伦不类;二来桓震一句话即将脱口而出之际,突然想到,现下的情形乃是:自己已然晓得他是朱由检,而朱由检自己却并不知道这点。
  自打那日过卢沟桥以来,桓震每日闲暇时总是苦苦思索,自己来到这个时代,究竟能够做点甚么,才能改变将来的命运,最后的答案,被他集中在一个人的身上,那便是崇祯。他在后世之时读过明史,又读过许多演义小说,对于崇祯皇帝的残忍好杀,暴躁多疑甚是印象深刻,知道若不是崇祯自毁长城杀了袁崇焕,女真未必便能入关;若不是崇祯刻薄寡恩,将一众大臣杀的杀逐的逐,满清挥军南下之时,也不至于举国无人相抗,甚至铁骑所到,处处望风披靡;若不是崇祯小气吝啬,舍不得发内帑赈灾,却要兵士捉老鼠填肚子,也不至于整个大明朝的军队如同一条蛀满了蚁穴的长堤,外族的洪水一旦冲来,立刻便全面崩溃。
  他想来想去,在这个君主专制时代,内忧外患交织,想要自立门户,必定不能兼顾内外。倘若在内战之时,女真打了进来,那自己可就成了李自成张献忠一般的人物,这一条道路,早在一开始便被他给否定了。还有另一条路:如今的朱由检,年方十六岁,尚未登基,还是那个惧怕魏忠贤如惧虎狼,每日不是闭户读书,就是闲荡饮酒的信王。倘若自己能够在他登基之前取得了他的信任,至少能够对他施加一定的影响,哪怕只保住袁崇焕一条性命也是好的。然而这个想法,想来容易,做来却难。崇祯此人性格优柔,任察而果杀,想要取信于他,简直难过上青天。历史上真正得他信任的倒不是没有,可惜全是些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太监。
  这种种千头万绪,在桓震脑中已经思谋了许多时日,此刻一见朱由检本人,立时圆转起来,不论如何,现下自己已经知道他身份这件事情,决然不能给他瞧破了。当下说几句闲话,岔了开去。他既知朱信便是信王,自然不能轻易离去,然而方才两人已经道别,此刻若再赖着不走,不免招人疑心,倒不好办起来。没奈何,宁可此刻暂且先走,也不能让朱由检对自己起了怀疑之心。
  当下一推车门,跳了下去,回身向着车上拱手道:“这就告辞。不知以后可能再见?”
  信王一笑,道:“听天由命罢。”桓震本拟他会出言挽留两句,自己便可顺水推舟,再与他接谈。既知道这是信王,自然不怕他迫害杨家,或许这桩事情还能得他臂助,哪知道他竟连容后再叙的漂亮话儿也不说一句。这一下当真没了办法,只有转身便走。
  卷一 顺流逆流 三十二回 五人
  桓震虽然颇不甘心,但是话已说绝,不走是不行的了。他站在街中,望着夜色中信王所乘的马车辘辘而去,想到这一分手,以后不知可能再有机会接近这个未来皇帝,心中忍不住追悔不已。懊恼了一阵,终于无法可想,只得慢慢走回谯楼去寻杨家四口。其时已经是深夜,杨太夫人、杨夫人和杨渊都已经睡熟了。傅山和那红衣少女却都不曾睡,两个人坐在那里,一面等待桓震,一面闲聊胡扯,打发时间。
  傅山看见桓震上来,叫道:“大哥快来,咱们想出了一个法子,管教能顺顺当当地劫了杨之易出来。”桓震大喜,连忙催他快说。傅山不慌不忙地道:“诳也,非诳也,实其所诳也。要救得杨之易,全在这十个字上。”说着与他嘀咕了一番,桓震听了,也是大声称好。只是细细盘算之下,傅山这条计策,至少须要四个人方能成事,自己这里三个人固然全都要去,终不成让杨家的三个妇女一个孩子,也都披挂上阵罢?然而这桩事情,又不是能够请外人助拳的。这倒一时没了计较。桓震突然想起信王门下那几个探子来,心想这等人身手定然不差,倘若得他们相助,哪里用得着这般麻烦,直接冲了进去,抢人便走,何等干脆利落。只是刚刚才与信王失之交臂,此刻却到哪里再寻他去?然而杨之易却又不能置之不理,说不得,便是三个人也要硬着头皮上了。
  岂知次日一早,刚出得谯楼,便见一大群人聚在那里,不知看些甚么。桓震分开人群,奋力挤进去看时,却是一张告示,说是甚么杨之易代父泣告,家贫不能奉养母亲祖母,鬻子求活云云。下面还盖了一个殷红掌印,倒像是用血印成的。桓震甚是惊讶,挤将出来,与傅山和那少女说了,两人也是十分惊讶,不知怎么会有这等东西突然出现。
  正要快些回转告知杨家人,却听围观人群当中一个挑着担子、菜农模样的道:“杨大人一世清廉正直,想不到死后遗族竟然这般凄凉!”旁边一个似乎是个屠夫,粗声大嗓地应道:“正是正是,杨大胆的为人,咱老子向来是十分佩服的。”又一个小贩打扮的道:“杨大胆是谁?”那屠夫嗤道:“杨大胆你也不知么?杨大胆便是杨大人的绰号了,当日他给下狱的时分,当真是胆大过人,宁死也不低头,始终也不曾认得赃,那汪……”他想了一想,始终没想出是汪甚么来,只得道:“汪大人,不是说‘世岂有贪赃杨大胆在’么?”他此言一出,菜农小贩纷纷应和,一个头戴方巾,生员模样的笑道:“你说错了,不是‘杨大胆’,是‘杨大洪’,杨大人的别字叫做大洪。”说着不由神往道:“世岂有贪赃杨大洪哉!”他在那里摇头晃脑地说些甚么别字,那几个贩夫走卒却并不睬他。那菜农道:“我瞧大胆也没甚错,杨大人敢去捋那人的虎须,可不是大胆了么?”众人又是一阵纷纷附和。
  那屠夫性子甚急,焦躁起来道:“管甚地大胆还是大洪,现下杨大人的儿子要卖杨大人的孙子了,难道咱们便眼睁睁瞧着不理么?”那生员击掌道:“正是,尊兄言之有理,晚生这里却又一议,咱们写了捐帖散去,各人凭自己力量认捐,若能少助一二,岂不也是一桩千古美事?”众人纷纷称是,当下那生员便要去写帖子。
  只听人群之中,一个人尖声说道:“一班无知愚民,尔等全给那杨之易骗啦!”众人瞧时,原来是一个读书四十年不中的老童生,名字叫做范晋,生得扫帚眉,尖下颏,两撇鼠须,勾肩缩背,样子十分猥琐。这人屡考不中,后来便索性弃了学业,做了街巷间一个包揽词讼的讼棍,官府黑道皆有勾结,时常做出些事来,远近驰名,人人皆知是著名的血吸子,惹不得。他这等人,自然不会有人愿意听他说话,当下挑担的挑担,推车的推车,便要散去。范晋见无人理睬,急道:“怎地尔等不信么?我对尔等说,那杨之易是一个好赌成性的赌棍,甚么家贫无力赡养母亲,杨涟临死留下的钱财,全都被他将来赌博花销尽了。前几日我还在大树胡同那边瞧见他伏在赌摊上耍钱,后来百赌百输,想是没钱还债,给人扣了起来罢。”
  这等人素日胡扯八道惯了,怎会有人相信他口中言语?一个后生突然在旁道:“原来那日我瞧见的便是杨之易?”众人看他时,却是一个卖烧饼小贩,向来买卖诚实,信誉甚好,再问他究竟瞧见了甚么,原来这小贩那日走街串巷,经过大树胡同,远远看见一群粗汉,拥着一个破衣烂衫的文士,推推搡搡而去,他不愿多管闲事,径自叫卖烧饼去了。此时给范晋一提,立时便想了起来。若说范晋口中说出之话都是放屁,这个烧饼小贩言之凿凿,却教众人不由得信了几分。当下便有人纷纷议论,说甚么父贤子未必肖啦等等。多数人却仍是不信。
  那少女与杨家素来相好,听着众人纷纷议论,便即有些按捺不住,双眉一挑,面露怒色,就要上前呵斥那老童生范晋。桓震一把扯住,在她耳边低声道:“不可莽撞。敌暗我明,还是观望为上。”她面色一红,甩脱了桓震,将头一偏。桓震讪讪地收回手,摸了摸自己鼻尖。
  这时只见人群又是一阵喧哗,一个中年妇人,衣衫褴褛,蓬头垢面地挤将进来,倚在墙上,拍着那鬻儿告示大哭道:“好狠心的夫啊!”跟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地数落个不了,说的既是湖北话,又是边哭边说,语音很是模糊,桓震好容易听了个大概,却是埋怨丈夫狠心将儿子卖去,一时间不由得大大惊讶起来:杨之易的妻子自己却是见过的,虽然穷困,可没潦倒到这等乞丐般的地步,身上衣服固然破旧,却浆洗得十分干净,哪里有如此邋遢模样?这女人自然不是杨之易的妻子,却又是从哪里冒出来作怪的?当下不由有些发楞,岂知他这一会愣神,却坏了大事。
  众人自不会知道杨之易的老婆竟也有人冒充,那些原本半信半疑的,一见她哭哭啼啼,当即信了八分;那些原本便信八分的,现下就十足当真了。范晋怪声怪气地叹息道:“杨大人一世英雄,生个儿子却是这般无耻,真是可怜啊可怜!”众人平日虽不齿他为人,此刻听了这句说话,倒觉十分有理,你一言我一语,纷纷议论。但凡世间谣言,都是如此,愈传愈是活灵活现,这群谣言源头四散而去之后,或说与丈夫听,或说与妻子听,或说与朋友听,一传十十传百,杨之易这个嗜赌鬻子的名头便算是打出去了,甚至有人还说得如同亲见一般,道是某月某日杨之易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