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 节
作者:莫莫言      更新:2021-02-20 12:35      字数:5062
  这几日,袭人已将贾府有脸面的丫鬟婆子认了大半。尽管现在荣国府是由王熙凤掌家,但王夫人也不容小觑。金钏作为王夫人房里的四大丫鬟之一,袭人自然一早记了下来。
  “你俩倒都是会省事的,竟在这儿躲清闲。”金钏含笑走了进来。
  “我还道你这等闲不上门,怎么有空上这儿来。”晴雯抬起头,“原来是奉旨拿人来的?”
  “瞧这张嘴,真是半点都不饶人!”金钏一挑眉,作势要掐晴雯的嘴。
  坠儿捧了一个红梅缠枝玛瑙盘,婴孩拳头大小的桔子摆成塔形,黄橙的小巧桔子在晶莹盘壁的映衬下,色泽格外诱人。
  “哪儿的贡桔这么金贵?竟劳你亲自送来?”袭人挥手,让坠儿退下。
  “你可别不识货,这可真真是有银子都买不到的好东西!”金钏眨眨眼,卖了个关子。
  “咱们府里没见识过的东西,还真不多。”袭人边说边想,突然心念一动,“莫非出处是太太那位嫁到金陵薛家的姐妹?听闻薛家是正经的皇商呢!”
  “正是他家!”金钏看晴雯犹有不解,乐得卖弄,“咱们金陵有一句话——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这里的‘雪’正是薛家。这薛家是紫薇舍人薛公之后,现领着内府帑银行商,据说家中足足有百万家资……”
  这小小一盘贡桔,竟是来头不小。有了皇家御用这一名头,价钱可不得翻着倍往上涨?它能出现在荣国府的桌上,想必是薛家的掌柜特来拜见主母的姐妹王夫人。
  晴雯听得认真,金钏说得那叫一个眉飞色舞,与有荣焉。
  袭人倒了杯茶,慢慢啜饮。
  就算这贡桔有天大的来头,也不过一盘吃食,哪劳得着金钏亲自来送?王夫人对宝玉一向爱重,常送来一些奇珍异宝,供他把玩,金钏可是从来没被派来过。
  金钏这一来,多半是无事不登三宝殿……
  “瞧我,一说起薛家来,就把正事给混忘了。”金钏一拍额头,继而转向袭人,“太太一直关心宝玉的病症。今日宝玉既好全了,你也得闲,太太特来唤你,问问宝玉的情况。”
  “原就该向太太汇报的,是我的不是,竟忘了这一桩事。”袭人给晴雯使了个眼色,随后亲热地勾着金钏的胳膊,“咱们走吧,去晚了,太太该用饭了。”
  袭人和金钏一道离开,留下晴雯一人在屋里干着急。
  一路上,袭人几番旁敲侧击,金钏只说王夫人是关心宝玉近况,回答得滴水不漏。袭人试探几次未果,就彻底死了心,只拿府里一些趣闻来聊,打发时间。
  不一会儿,两人进了荣禧堂。
  五间正房俱都空着,王夫人平日作息议事,只在正室东边的三间耳房内。金钏让袭人稍待片刻,入内禀告。
  袭人等了片刻,就看到金钏一脸为难地走过来,“太太刚传膳,你怕是要等一会儿了。”
  “是我来得不巧。”袭人心道,这闭门羹多半是王夫人的下马威。袭人面上只作不知,对金钏笑道,“太太那里离不了你伺候,你且去忙吧,我在这里等着太太传唤。”
  “你放心,太太一用完膳,我就帮你禀告。”金钏体贴道。
  “劳你惦记了。”袭人感激一笑。
  金钏许诺一番,才转身回了屋。袭人不敢妄动,只抬眼扫了一下四周。正值隆冬,院里的树都只剩光秃的枝桠。
  袭人虽不是罚站,但独个儿一人立在廊下,未免有些尴尬。
  来往的丫鬟婆子大多认识袭人,但因是王夫人的院子,都不敢明目张胆的跟袭人寒暄聊天,一般都点个头,权当招呼。
  袭人直等到脸都冻僵了、脚都站麻了,才等到王夫人的传唤。
  王夫人见袭人鼻尖、腮上都冻得红红的,如涂了胭脂一样,不由蹙了眉,“这脸蛋红的,可是冻着了?金钏也是个不懂事的,不把你引到茶房等着,偏耗在廊下吹风。”
  若非有王夫人授意,以袭人一等大丫鬟的体面,还会受冷板凳的伺候?
  袭人面上不露一丝不忿,陪笑道,“劳太太记挂,我只等了一会儿,并不碍事。再说府里规矩如此,金钏有太太悉心调|教,自然规矩严明,不能有丝毫错怠。”
  “法理不外人情。”王夫人笑着摇头,似不赞同,却也没责难金钏什么。
  “太太,请用茶。”金钏用小茶盘捧上茶来,王夫人接过茶盅,掀起茶盖,慢慢饮了茶。金钏在王夫人身侧站定,朝袭人调皮一眨眼,像是感激她适才帮忙说话。
  袭人抿唇一笑,低下头。
  “也没什么,我只问问他病可当真好全了?”王夫人放下茶杯。
  “前儿韩太医来看诊,说二爷好全了。依我看,先前二爷夜里热燥,每夜睡不稳,这几日倒都睡得沉沉的,直到日上三竿才醒,可见好些了。”袭人道。
  “今早吃了什么?”王夫人问道。
  “老太太特意吩咐,让炖了酸笋栗米粥。二爷吃了两口,嫌不香甜,特特拿玫瑰香露和了,才吃了半碗。后又捡了个藕粉桂糖糕,两个奶油炸的小面果……”袭人一一数来。
  王夫人侧耳认真听着,待袭人回完话,才捏着佛珠,笑容慈和像菩萨一样,“果然是老太太身边出来的,伺候得果然精心。”
  “不敢当太太夸赞,这是我该当的。”袭人恭敬道。
  “你这孩子也太实诚。有功者赏,有错者罚,有什么好谦让的。”王夫人唤彩云来,“我前日看的那套烧色红玛瑙的首饰,你且取来。”
  不过片刻,彩云捧了一个匣子,付与袭人。
  袭人连忙推让。
  彩云是王夫人心腹,在王夫人跟前自有一番体面。现看袭人连道“不敢”,彩云笑着打趣,“这就不敢接了?你伺候好宝玉,日后有你接赏接到手软的时候!”
  袭人闻言一愣,抬眼看王夫人。
  只见王夫人笑着点头,“听彩云的,接着吧。”
  话说到这份儿上,也容不得袭人再推辞。袭人垂下头,接过匣子,“谢太太赏。”
  王夫人再无他话,挥手让袭人退下。
  袭人抱着匣子,出了屋。檐下的冰凌反射着日光,照得人一阵刺眼。来正院回话的丫鬟婆子看到袭人怀里的首饰匣子,都侧目以对,指指点点。
  只是一个几尺见方的木匣,一瞬间,竟让袭人觉得重若千钧。
  袭人心中苦笑。数日前她几番挣扎,才洗脱了李嬷嬷栽赃的罪名。今日王夫人轻巧一招重赏,就让袭人再一次进退两难!
  果然,上位者博弈,地位卑下者,只能充当冲锋陷阵的马前卒。
  袭人出自贾母身边,阵营鲜明。王夫人若真心拉拢,自然该私下进行,又怎会将重赏曝露于众目睽睽之下,这不是存心让贾母生疑吗?
  这一招离间,可谓阳谋。
  就算贾母明知儿媳王夫人故意挑拨,但心里的刺却不会因此消失。而随着王夫人明面上对袭人越来越倚重,那根刺只会越来越深……
  袭人跨过门槛,离开了荣禧堂。
  高门丫鬟,看来并不好当。荣国府内院的两位掌权人博弈,她一介丫鬟,还是早些脱身为妙,否则李嬷嬷就是她的前车之鉴。
  袭人低头想着,赎身一事,要提上日程了。
  不过,在离府之前,袭人还要尽力在夹缝中生存。眼下王夫人第一次拉拢,以贾母对荣国府的掌控,这件事想必不久后就会听到。
  想到这儿,袭人不由加快了脚步。
  这桩事与其让旁人汇报,不如由袭人第一时间说给贾母,也好表表忠心。贾母与王夫人婆媳相斗多年,想必了解颇深。
  贾母但凡还要用袭人一日,她就一日安全无虞。袭人轻轻抚摸着首饰匣的边沿,指腹传来一阵沁人的凉意。王夫人要走这一招棋,以后免不得要陆续赏她东西。她倒是因祸得福,不缺第一桶金了。
  第六章
  宝玉陪贾母用了饭,又陪着贾母解了会儿闷。虽一干孙辈极力奉承,但贾母毕竟年纪大了,没一会儿就精神不济,宝玉等见状,俱都悄悄退下。
  因着贾母要歇晌儿,迎春姐妹不在正院多做停留,只与宝玉寒暄几句,就相继告辞。
  宝玉离了正院,回到暖阁。他一壁走,一壁摘冠解带,将外面的大衣服都脱下给麝月拿着,只穿着一件松花绫子夹袄,露出血点般大红裤子来。
  秋纹拧了帕子,给宝玉净脸,麝月取来居家的常服,伺候宝玉换上。
  麝月瞅了一眼落地的自鸣钟,“午时一刻了,二爷可要午歇一会儿?”
  “不了,今日头一天复学,只怕午后老爷会考我学问。”宝玉急急喝了口茶,就往书房走去。他一壁走,一壁唉声叹气,“唉,你且伺候磨墨吧。”
  “这是正经事。”麝月呆了一呆,回过神,忙笑着跟上去,“可耽误不得。”
  宝玉一本正经地在书案后坐下,翻开书册,学了起来。秋纹带着一干小丫鬟添炭烹茶,来往之间却是一点声息也无,生怕扰了宝玉读书。
  麝月得了磨墨的差使,虽脸上一派淡定,心中却不免有几分窃喜。
  往常红袖添香的差使,一贯由袭人晴雯把持。它虽不见得有多轻省,却默认是贴身大丫鬟的活计。今日这两人都不在,二爷亲口点她磨墨,就算是袭人来,也不能拿她怎样!
  宝玉蘸了墨,正欲落笔,一股清幽的梅花香飘了过来。
  斟酌了半天的策论,一下子就从宝玉隐隐作痛的脑袋里消失了。宝玉眉头一皱,把笔尖凑到鼻端一闻,“这可是凤姐姐前儿送来的墨锭?”
  “正是。”麝月含笑应道。
  这种墨锭其实并不多珍贵,但胜在墨香清幽,正对宝玉一腔雅致情怀。故而宝玉闲时写诗填词,常用此墨。
  麝月本来就不是伺候笔墨的,虽一直小心留意,却只知其一不知其二。她单知道这种墨锭被频繁使用,深得宝玉喜爱,却不知个中缘由为何……
  “啪!”毛笔被扔在砚台上,墨汁溅在躲闪不及的麝月身上。
  好好的一件水红绫袄被溅上了一团团墨点,素白的手上更是墨汁横流,麝月却不敢抱屈,只惊慌抬头,唤了一声,“二爷……”
  宝玉靠在椅背上,冷笑道,“我现在要写的东西,你不知道是要呈给老爷看的吗?”
  “知道。”麝月怯怯地点了点头。
  “老爷一贯不喜调弄花草胭脂,你却特特拿了梅香墨来磨墨,是生怕老爷找不着理由来打我板子吗?”宝玉一想到贾政考校他学问时,动辄斥骂的情景,脸更沉了。
  “二爷,我不是故意的。”麝月明白自己触了宝玉逆鳞,忙喊冤求饶,“笔墨一直由袭人晴雯伺候,我今日头一次……”
  “蠢材。”宝玉一脸嫌恶,“滚吧,让袭人晴雯进来伺候。”
  “太太叫了袭人问话,约有两刻钟了。”麝月知道宝玉脾气一向来得快去得也快,倒也不怕一时失宠,只做出一副惶恐的模样,“晴雯去了老太太屋里,我去喊她。”
  “袭人……”宝玉像是想到什么,火气渐渐消了,他沉吟了一会儿,“太太常叫她问话?”
  又是袭人。
  老太太看重袭人倒也罢了,宝玉一开始本来是她麝月贴身伺候,可袭人那个狐媚子,竟然后发先至,一来就勾得宝玉一心亲厚倚重……
  麝月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掩去眼中的嫉恨。她面上不露分毫,一派谦和谨慎,“不,以前太太一般只唤李嬷嬷问话。”
  “那今天……”宝玉的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面,沉思道。
  “李嬷嬷离府,袭人掌了一房事务,自然要向太太汇报一二。”麝月恭敬应道。
  明明是王夫人唤袭人问话,从麝月嘴里,却变成了袭人甫一握权,就迫不及待向王夫人表忠心。前任的李嬷嬷人刚走,茶还没凉,袭人就这么一副小人得志的嘴脸……
  要知道,宝玉一向重感情。
  李嬷嬷毕竟是宝玉的乳母,宝玉虽嫌弃李嬷嬷唠叨事多,巴不得她早点离开,却不会容忍别人来糟践自己的乳母。
  之前贾母生怕宝玉受惊,故对李嬷嬷被撵一事下了封口令。现在宝玉痊愈,这封口令自然已经作废。今日宝玉第一天复学,李贵一向是个聪明人,自会见缝插针,为李嬷嬷抱屈。
  而麝月刚才在提起李嬷嬷时,宝玉毫无讶色的表情,也佐证了李贵已经采取行动。
  有李贵这位苦主的儿子打头阵,麝月无需明枪直杖地跟袭人对上,只要轻描淡写敲一敲边鼓……
  麝月觑了一眼宝玉的表情,正要斟酌着再上几句眼药,身后突然传来一个温柔的声音。
  “出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