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7 节
作者:向前      更新:2021-02-20 11:32      字数:4873
  我心中黯然,胸口猛然一阵窒息。虽之前曾想到过他的日子不好过,但心里一直以为有我们兄妹的真心陪伴,至少有些时候,他的笑容,可以是快乐无忧的。谁料他活的世界原来我一点也体会不得,他的快乐,原来是那么地艰难辛苦。
  “不过,这些都不足为道。我最不忿的,却是对你我当年婚事的放手。”
  我一惊,抬头诧道:“难道这里面还有什么其他缘由不成?”
  湑君冷声笑,暗灰的脸色渐渐青白,目色凌厉犀绝,眨眼间似变成了另外一个人。他横眸看着窗外的天,咬牙道:“这便是我誓死也要攻齐灭庄公的原因。夷光,你及笄时,不是我不愿娶,而是你的好王叔……是他迫我断不能应允你的婚事。”
  “什么?”我大惊,身子忍不住晃了晃,无力且无措。
  “他说我配不上!他的夷光公主,当配天下英雄,而我只是个软弱无能的质子,寒星之辉也妄想接近骄阳,那是自寻死路!”湑君笑着,一字一字自齿缝间慢慢吐出,看似温和如常,只是那素日清俊优雅的五官却仿佛因为那些已诞入骨髓的恨而极度扭曲起来。
  我伸手扶住书案,冷汗沾额,眸间一片湿凉。
  湑君沉默了许久,半日,他终是缓缓松出口气,而后又笑起来:“梁楚谋齐虽败,纵使国亡,我亦不悔。庄老儿已被我逼死,当年的屈辱,我至少也讨回了几分。”
  “你……”我看着他,说不清因为什么声音在不断颤抖,“你就不想想阿姐?”
  苍白的面庞上飘过一丝怜惜和愧疚,他伸手摩娑着腰间玉笛,眸间恨褪去,暗色渲染,幽幽沉沉地,不知所想。
  “我负夷姜的,今生怕是无以为报了。”
  我听着心念一闪,忽地明白过来心中一直存着的疑团,忙攒住他的衣袖,急急道:“是你放走阿姐的!是你不让她在两国大战中纠葛难受的,对不对?对不对?”
  湑君默然,眸色更加黯淡。
  可是我却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于是心下豁然开朗,再不存死结。我扬手抹干脸上的所有湿润,定了定心神,指尖探去碰那酒壶。
  湑君笑:“这酒带给我喝的?”
  我不置可否,只道:“无颜说明日午时要处决你。”
  “无颜说?无颜说?”他自言自语地重复着我的称呼,好似根本就没有在意到我话里的重点,问,“你怎地不叫他二哥了?”
  我垂了眼帘。
  湑君轻声一笑,淡淡道:“他从小就喜欢你,你也喜欢他。”
  我不应声,只低头随手拿过一个茶杯。酒液纯亮莹透,自空中滑过一道美丽的弧度后,哗啦啦落入杯中。
  他无视我的举动,只笑意轻轻继续说着:“那日在战场上见到你那么紧张他,为了他甘愿只身引去保护我的一半骑兵,我便已猜到了……夷光,你爱他?”
  捏住茶杯的手指狠狠一颤,杯中液汁荡了个圈。
  我抿了抿唇,低低“嗯”出一声。
  “什么时候的事?”
  “不知道。等到发现时,他就已经在心里了。”
  湑君咭地一笑,转瞬,声音又蓦地苍凉无比:“傻瓜……傻瓜!你从小就爱着他,你不知道?”
  我眼圈一热,泪水又自翻滚起来。一滴掉落,直直坠入了酒中。
  忽地,湑君垂手夺过我指间的杯子,仰头喝下了杯中酒汁。
  “这酒,能免你受明日的极刑之苦。”我也不急,甚至口吻轻得有些淡漠。
  湑君扔了杯子,抹了抹自唇边迅速滑下的殷红血丝,伸手抚住胸口,笑:“我知道啊。你不说,我也知道。”
  我扶住他摇晃不止的身体,蹙眉:“是不是很痛?”
  他皱着眉摇头,笑容干净粲然得仿若重生。唇边此刻流下的已不再是道道血丝了,而是浓浓的血液,一滴一滴,滑落他白皙完美的下颚,沾上了那本就污匮的白衣。
  他挨着我的身子,软软倒在了我的怀中。
  “夷光,还有一事……”他微笑。
  我不负重力,抱着他坐在地上,一边伸手擦着他唇边的血,一边柔声问:“何事?”
  “那次帝丘救你的,不是我,”他虚弱笑着,眼瞳虽在紧缩,但里面绽放的光华漂亮得惊世难见,“射你的人……是我大哥汶君,救你的,是晋国公子穆。那日我找到你时,他正吻你……我不知他在救你,便和他打了一架,夺下了他的面具。他的真实模样不能道与别人知,而我大哥也还要在晋国生存立足……兄弟手足,血浓于水。我,那时不是诚心骗你的。”
  我垂眸望着他,安慰:“我不怪你。”
  “不过还有一事,你一定会怪我……”他笑得仿佛有些得意,轻轻道,“西陵决战时我放出了百姓抵挡齐军,南梁民心素来能降不能杀,服软不服强,经此战,无颜今后要安稳地控制南梁属地,怕是难得多了……夷光,你说我坏麽?”
  我沉默,许久,才叹了口气:“你不是坏。立场不一样,你宁愿牺牲百姓也绝不让齐国好过,给齐留下如此长远的麻烦……很聪明。”难怪,难怪无颜誓要杀你才安心。这一瞬间,我心中也开始隐隐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来错了。
  怀里的人不再说话了,只静静地望着我,手移了移,将冰凉的指尖搭上我的脉搏。
  “南梁的瘴毒?”他脸上笑意一瞬全无。
  我苦笑。
  湑君胸口大恸一番,喘息急促:“我久离梁国不熟毒性……但天下会此毒者尽是南梁王室中人。你……与何人结了仇,会下如此阴狠的毒瘴于你身上?”
  我抿唇,淡淡道:“你妹妹,明姬。”
  湑君身子剧烈一震,陡然间喷出了一大口血来。
  我望着地上的血迹惊了惊,心道:糟,莫不是那药量加得太重了?
  垂眸,正见湑君那双已无光泽的眼睛盯着我,里面溢满了恳求:“夷光,放过她。”
  放过她?她可是想要我的命!我忍不住冷冷一笑,不吱声。
  湑君拉住我的手,神情哀伤痛极:“她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我一直无法在她身旁照顾教导……求你,放过她。”
  我蹙紧了眉,望着他,心中迟疑良久。
  湑君急道:“毒……会解的,找你师父……天下毒,他皆能解。”
  “我知道,”我按住他的唇不让他再说话,微笑道,“我都知道了,你闭眼,休息吧。”
  湑君摇头,他费力地抽出腰间的笛子,低低一笑,叹息:“不……今生最后一次,吹笛……给你听。”
  我放下他,伸手拿过他手里的笛子,柔声哄道:“你闭眼啊。我吹给你听。”
  他神色一恍,然后笑了:“也好。”
  夜凉风飞雨,我执笛靠近窗口,想了一会,方将那触手温润的翠玉靠近了唇边,吐气吹出音时,笛声呜咽沉浮于夜色下,缠绵萦转。
  这是他以前最爱吹的曲子,悠扬的笛声在枫叶林里响起的时候,鸟雀停留,白云飘至,轻风仿佛也能在一刹愈加柔软。那些日子,天是蓝的,阳光熠熠,深秋季节枫叶染霜红,美得炫目的时候,有南飞的大雁也滞留树梢忘记挪步,痴痴听着,好看的羽毛在阳光下欲飞起舞。
  我不能吹得那么好听,所以今夜那只避雨在清璃塔的灰雁势必不能飞来了。
  泪水不知何时滑下了眼角,落在玉笛上,一声啪嗒的清响。
  我回眸,瞧见地上的男子闭目睡着了,静谧的容颜上神色怅然而又甜蜜,满是血流的唇边淡淡露出一个笑容,看上去那笑意是那么地久远,久远得似再不可能回头和改变。
  笛声顿歇。
  房门被推开,白朗和秦不思终是不放心上了搂来,两人眸光一滞看向横卧地上的人时,脸色双双灰白发青。
  “公主,这……”白朗惊诧。
  “他死了,”我俯身将玉笛悬挂于湑君腰间,淡淡道,“白将军可是担心明日无法向豫侯交代?放心,豫侯若有责难,夷光会承担一切的。”
  白朗皱眉,上前来仔细探过湑君的鼻息后,方道:“反正明日处刑,今日他既死了,那也算提前了了一事。公主放心,末将知道怎么向侯爷回禀。”
  我看了看他,不言。
  白朗却眸光一动,迅速起身揖手,道:“湑君已死,末将当即时去禀侯爷,以诏天下。”
  我点头:“去吧。”
  白朗转身,直接自窗口跃了下去。片刻,他的声音在楼下响起:“所有人,给我回营。”
  “将军,这……”某侍卫质疑了半句,随后声音又陡然消失在风雨中。
  雨声渐小,而铠甲声岿然。秦不思在窗口望了半天,直到脚步声远离后,他才回首,道:“公主,侍卫们离了园子。”
  我伸手欲抱起湑君,奈何他太重,待我蹒跚起身时,脚步摇摇晃晃不得稳。
  秦不思走来将湑君背在背上,朝我笑道:“公主,还是老奴来吧。”
  我看着秦不思矫捷的身手,半天,才喃喃道:“原来总管也是如此高手。”
  秦不思苍老的面庞上笑意幽淡,叹道:“奴本是先王的贴身侍卫,没有两下子,如何保护王上?”
  我沉默,一声不发地下楼。
  “公主,去城外秘道的出口是楼下屏风之后的那面墙。”秦不思提醒。
  我低低应了声,表示知晓。
  “公主不怕白朗即刻去报侯爷……”
  “不怕。”
  秦不思奇怪:“为何?”
  我脚下一顿,半日,方轻声道:“因为无颜也要我放了他。”
  秦不思却越听越纳闷,不解了:“侯爷是这意思?”
  我淡淡一笑,不再解释。
  夜深,雨又大,城外北方的驿道上早不见来往的人影。马车在黑雾间急速前进着,车轮撵过湿湿的泥土时,轱辘的声响皆被四溅的水声盖过。车外驾车的想必是个内侍,鞭策行路时,吆喝的声音只见尖锐着急,却不见浑厚有力。
  秦不思点燃了车厢里的灯盏,打开一侧的矮橱,翻了翻,找出一件白色的长袍递到我面前来。“公主,这是奴在芜兰殿找到的湑君公子的旧袍,要不要先替公子把这身脏衣裳给换了?”
  “不必。放他身旁,等会阿姐会给他换。”说着,我眉间一展,按在湑君手脉上的指尖松了开来。
  “公子如何了?”
  我舒了口气,笑笑,并不答话。
  秦不思放下白袍,看我一眼欲言又止。
  我奇怪,打量他:“怎么?”
  “公主当真不怕侯爷怪责?”
  我抿唇,手指轻轻地敲打着膝盖,半响,方轻声道:“他不会。”
  “公主这么肯定?”
  我叹息,淡淡道:“若他真要杀湑君,何必让白朗回来看守。明知道白朗与你一般,忠心于我更胜于忠心他……再者,将湑君关在王叔前邸,那里是总管你再熟悉不过的地方,无颜若真要湑君插翅难逃,岂会将他关在如此危险不安分的地方?”
  秦不思一脸困惑:“侯爷为何要这么做?”
  我摇摇头,不再言。无颜这么做的缘由,我猜到一些,还有一些,我也未可知。
  秦不思神色虽茫然,但见我不说话也自缄了口,转身在我对面坐下来,不再吭声。
  车外又传来一声刺耳的呼喝,车厢晃动一下,我想了想,低声问道:“驾车人信得过?”
  秦不思垂首:“奴亲自挑的,公主放心。”
  我看了看他,一笑,道:“夷光从小到大麻烦总管不知多少事,王叔虽去了,总管却依然待夷光一如往常的疼爱。夷光心中着实感激。”
  秦不思不自在地扬了扬唇,久为宫廷总管不动声色的面庞上露出一丝欣慰而又满足的笑意,一向阴寒清冷的眸间闪过一道细微的光芒。他低了低头,作揖:“公主从来都未将奴看做过外人,先王虽去遗言犹在,奴只当公主是自己的新主。公主但有何令,秦不思赴汤蹈火一定办到。”
  我闻言脑中念头忽闪,忙问:“王叔逝时总管在旁?”
  秦不思一怔。
  “无颜为何一朝白头,总管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