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3 节
作者:向前      更新:2021-02-20 11:32      字数:4877
  此人心计,深沉难测,当真骇人如此?
  手指不自觉地抖了抖,我侧眸瞧了瞧晋穆,但见他以手支额,唇紧抿,面色沉毅,眼帘微微垂下,正认真地看着一卷锦书。
  无颜面含微笑,一直不语。
  一瞬间,我倒明白过来他要让我看什么戏。
  “汶君入了凤翔城?”低眸看了半天的锦书,晋穆抬头,看着站在帅案之前躬身听命的侍卫。
  “是。”
  “见到伏君了?”
  “对,属下亲自将汶公子送至桃花居。梁国公子伏君虽为在夏质子,而且夏梁如今也在交战,不过因为伏君将娶夏国公主绛蓉的缘故,此公子在夏行动仍很自由。”
  一旁一直默不作声的无颜闻此事忽地冷笑。
  我回头看他,却见他已紧蹙了眉,面色不豫,目光渐渐寒下,似冰凝在其间。
  这声冷笑太过突然,安然如石的聂荆扬眸看过来,神色微微恍然。晋穆也似听到了,他回头瞥了无颜一眼,眸色深浅变幻,隐隐约约的,似有莫名的得色落入眼底。
  晋穆沉吟,再次问那侍卫:“汶君可有向伏君劝说?”
  “属下不知。那桃花居看似平常,但四周草木却是按星象八卦布置,常人靠近不得。属下试过一两回,可惜皆因入迷途而不得不返回。”
  晋穆伸指揉揉脑袋,正待挥手让那侍卫退下时,那侍卫却踌躇一下,低声道:“不过……”
  “什么?”
  “属下离开凤翔城的时候,亲眼见绛蓉公主打扮成男儿的模样,策马南下。”
  晋穆愣了一下,而后笑开:“果真如此?”
  侍卫揖了揖手,回道:“是。属下派人偷偷跟踪绛蓉公主,确信她一路南下,是直奔夏梁战场。”
  晋穆凝了眸,笑意虽淡却毫不遮其欣喜。
  无颜抿抿唇,剑眉上扬,凤眸凝起,目色深广得仿佛暗夜重重揉入。
  这是他发怒的前兆。我心中暗自一突,虽不了解出了何事,却也只能伸手按住他的指尖,轻轻握着。
  他叹口气,面色定了定,宛如常样。
  侍卫退下。
  帐中又恢复安寂。
  晋穆挥笔写下一卷帛书塞入竹筒,封存好后,这才拿下脸上的面具,起身走下帅案,坐到聂荆身旁,看着无颜,但笑不言。
  无颜勾了唇,声音淡淡不觉喜怒:“穆侯好本事。”
  晋穆笑:“怎么?”
  “汶君入夏不入梁。入夏不见别人,唯见既是夏惠死敌又是夏惠引以为兄弟的伏君,中间还有一个出入进退不得的绛蓉公主来牵制……这等本事,难道还不厉害?”无颜微笑,看似好脾气得很。
  晋穆不否认,点头:“承蒙夸奖,不敢。如你豫侯露一手、藏一手的真真假假,穆虽无能,却大概也能有样学样,只论应付,不论本事。”
  无颜挑眉:“你这不是应付我,是应付夏惠。”
  晋穆扬眸,奇怪:“那你还担心什么?”
  无颜悠然笑:“担心你算错伏君。”
  晋穆摇摇头,神色明朗:“桃花公子伏君天人聪慧,凭一瓣桃花便可知尽世间事,我自认算他不过。此举不过顺水推舟,至于他有没有动作,那要看汶君的本事,也要看看夏梁之分,在伏君心中究竟孰轻孰重。”
  无颜不语。
  聂荆叹气,插嘴道:“你们不必再费神这事,其实南疆的鬼马骑兵早已聚集在陇南一带。”
  无颜欠身坐直,神色一紧:“你如何得知?”
  “事实上在汶君入夏前,父王早已派了人去桃花居找过伏君。”聂荆冷冷出声,神色淡漠,宛然不知他这一语定乾坤的威力。
  我蹙眉,心中隐隐明白过来他们在说什么。伏君此人我曾听湑君提过,只知在湑君眼中,他是个温雅清和、心性柔顺的好弟弟,其他不得知。然而南疆的鬼马骑兵却是名扬天下。马覆铁面,一骑万人,声震南方。据闻此军队作战神出鬼没,战势骁勇彪悍、带着虎狼凶残,人人视死无俱,一旦战,要么血洒疆场,要么凯旋而归,别无第三出路。是以百战百胜,未尝败绩。
  鬼马骑兵始创于三十年前南梁不世出的名将景奇之手,景奇无子,而此支兵又为家将,遗言传给了他唯一的女儿。景女嫁梁僖公,本以为鬼马骑兵随之入南梁朝军,却不知此支骑兵世代只听景家后人的指令,纵使庙堂之高的君主,对其也只能远远观望感慨,而永也无法将其囊入麾下。传言景妃逝去二十年前,红颜命散后,鬼马骑兵隐没南疆,从此再未在世间出现过。
  只是今日在此突闻鬼马骑兵,听得人震惊的同时,更有寒迫人心的力量。
  而听他们三人或紧张或轻松的口气,想来这伏君必定就是那景妃之子,天下间唯一能号令得了鬼马骑兵的景氏后人。
  我叹息,心道:天下局诡谲莫辩,若鬼马骑兵当真出南疆而赴梁救国的话,惠公怕真的得烦恼好一阵子。
  无颜摇摇头,不解:“动作如此快速决断,不像伏君为人。”
  晋穆的脸上也微微露出了一丝困惑。
  聂荆叹气,道:“即便伏君性子再与世无争,却也是梁国的公子。真要他置身事外,怕也难。不过,若要他硬下心肠与夏惠为敌……父王说还得加猛料推一推。”
  无颜冷笑:“伏君的死穴只有一个,”语顿他抬眸看晋穆,凉声道,“而穆侯这一料下得及时,已经做到了。”
  晋穆抿抿唇,目光一闪,不做声。
  我心思动了动,明了。伏君的死穴,该是绛蓉。
  沉默一会,聂荆开口问晋穆:“你明日当真要回安城?”
  晋穆笑,不答反问:“我若不回,凡羽能下山麽?我若不回,豫侯的计谋能成?你的虎符能到手麽?”
  聂荆轻轻一笑,不言,似是思量了一下,方起身站直,自怀里取出一个玉匣,手指轻轻扣动。“铮咛”一声脆响,匣子应声而开,里面存有两卷玉青色的锦书。
  “十座城池的割让书,我带来了。一卷在东,与齐接壤;一卷靠北,与晋临界。父王言而有信,国书上玺印已鉴,你们谁败凡羽、谁夺虎符便可取其中一卷回去呈交各自王上。半月之内,待城池臣民安顿好后,你们便可派兵来接手。”
  晋穆不动不言,只瞥眸淡淡地望向那个玉匣,面色看似平静得出奇,俊秀英挺的眉宇间却冷寂得如有寒霜重压。
  无颜扬了唇,目色一浓,扭过头来瞧着我。
  见无人有反应,聂荆奇怪,皱了眉:“怎么?”
  无颜低声笑,拉着我的手起身便往帐外走:“我与你盟约不再。那是他的,与本公子无关。”
  我咬了一下唇,没有挣扎,任由他拉着。无颜伸手掀开帘帐时,身后有轻吟声脆。我回头,恰好看到聂荆拢指合上玉匣,递给晋穆。
  晋穆微微侧过脸,眸子横过来,瞅着我。
  我拽住无颜的手,停下脚步,轻声道:“明日回安城,你要保重。”
  他微笑,点头:“你也一样。”
  稀疏晕黄的灯火下,那人的笑颜别样地明媚俊朗,一阵冷风拂入帐,夹雨带湿,吹得眼前光线浮动飘忽,魅惑重影中,那笑容又在顷刻间恍惚得似一逝而飞的梦幻般模糊不清。
  我笑了笑,转过身,看向无颜:“走吧。”
  无颜披上了斗篷,抱过我,放下帘帐,迅速离去。
  我埋首他胸前,心中暖暖,神思骤然安定。
  寒夜倾雨。
  翌日,雨歇,阳光煦煦明灿。天空散发着水霰过后的清奇高远,碧透得仿佛能让人一眼便能望穿那九重天阙。
  帘帐高挑,金色的光芒倏然洒在身上,虽刺眼,却又温暖。轻裘不再,我只穿了一件锦袍,竟也不觉得凉。帐外有高树,枝桠枯寂,笼冠蕴金辉,几只山鸟正栖在枝木上,轻轻啾鸣。
  我踏着阳光走出营帐,舒展了下腰,望着远方空蒙而又不失意境的晨间山色,不由得微微一笑。
  山下的营帐里稀疏有了人影,我凝眸看了看,才知经由昨日一天,伤兵重患皆已先行回营。脑中忽地想起昨夜晋穆迟迟而归、浑身湿透的模样,我心中猛地一紧,暗道:一日列兵布阵,一夜血战,一日又安排伤员回营,如此推算,想来他必定又是几日几夜没有休息过了……
  正想着时,耳边突然有马蹄声纵腾。我转眸,只瞧见自中军行辕疾驰下山的数十骑,马怒奔,诸人身披的黑色麾衣长长扬起,抬眼望去,乌色离逝如箭飞。
  人虽不众,但仅凭这几十人的气势也似能撼动天地,煞气威猛得让人惊叹。驰在最前方的人一身黑绫寡绝,脸覆鬼面,全身带着一股凶狠而又狰狞的神秘。
  他要离开了。
  我呆然望着他的背影半响,直到那抹黑色绕过山丘不见时,我才抿唇笑,摇摇头,低声呢喃:“此去君别,再见无期。”
  脚下一离,转身的刹那,有人紧紧将我抱住。
  “无颜,我们什么时候离开?”
  “今晚。”
  头顶,那人的声音柔软而又坚定。
  我抬头看着他,他微笑轻轻,漂亮的凤眸里墨色深深,阳光洒入,耀出一瞳玉般的光华。
  巳时晋太子望抵达楚丘晋营,军号声迎,将军列队,隆重得很。片刻后有侍卫来请无颜,说太子邀豫侯中军行辕一叙。
  无颜挥挥手,侍卫躬身退出。
  我走去他身边帮他理好衣裳,拿金冠束起那满头垂散的银发。事毕,我离他几步,上下打量眼前的人,满意地点头,戏谑道:“果真是天下第一公子。不俗,真的不俗!”
  无颜挑了眉,笑望着着我:“我去见这位表兄,你去不去?”
  我摇头,果断:“不去。”
  “怎么?”
  我眨眨眼:“白天见鬼,别吓着他!”
  无颜笑出声,手伸过来,在我脸上揉了揉,方道:“既是如此,丫头安心待在这里。我去去就回。”
  我心神陡地一动,忙伸手拉住他:“你知道他找你何事?”
  无颜点头:“猜到一些。”
  我不放心:“不会有危险吧?”
  狭长的凤眸轻轻一睨,厉色的锋芒自他眼底浅浅划过。他微笑,看着我:“你觉得他能拿我如何?”
  我担心道:“若是他也对虎符有兴趣……”
  无颜截住我的话,打断:“不会。此人目光短浅,他只对楚丘城有兴趣。”
  “那……”
  “我此去是要借他之手,摆一桌酒宴。”
  我蹙了眉,困惑:“酒宴?”
  无颜扬眉,唇角的笑意愈见浓浓:“你不会不知我们这位表兄和楚国公子凡羽私交甚厚吧?”
  我想起金城那次,墨离给晋穆送来太子望阻夜览军队南下攻楚援齐的消息,此时闻无颜话中的意思,才恍然明白过来。难怪当时凡羽敢倾全国兵马围剿齐国,原来是与晋太子有盟约,北疆无患,所以才敢全力南下。
  我抬眸,问无颜:“所以你和晋穆设谋,他回安城,你以太子望表弟之名留下助他成事?”
  无颜笑而不答。
  “太子望真能请动凡羽下山?”
  无颜勾唇笑,目色诡谲,藏而不露:“那要看,凡羽的处境到底有多么危急和困难。待他孤立烦躁时,他自然要下山找同盟。而凡羽能找的人,天下之大,除晋太子望外别无他人。”
  “凡羽的处境?”我喃喃,听不懂。
  无颜点头,笑言:“他再凶悍不过也就是一驻守在外的大将而已。若朝中君命归,一日十发赦令,彼时就算他不动,他的军心也会不稳。若再加一他父王和弟兄猝死的消息,”无颜摇摇头,感叹道,“到时,怕是圣人也会乱分寸。”
  我想了想,明了:“只是,这一日十发赦令……”
  “聂荆在此,这事他办。”无颜微笑,转身离开。
  “楚。桓公二十一年,公子凡羽拥兵在外而不自重,欲率重兵回邯郸逼君夺位。楚有盟国晋援助阻截,凡羽败而退至楚丘行宫。君上仁心,一日十发赦令命其归。归,则可免罪。不归,是为楚之国贼,人人必诛之祸国奸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