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节
作者:向前      更新:2021-02-20 11:32      字数:4890
  我翻翻眼,不耐烦:“我讨厌战争。”
  他叹气,道:“那你还要跟来?”
  我挥了一鞭卷住他的胳膊,冷道:“你臂上有伤。”
  “废不了!”他哼了哼,扯下那条绕在他臂上的长鞭,双腿夹了夹马肚子,越过我驰马在前。金色盔甲在火光下流彩横溢,那人的背影,如同来时山顶的那抹金色光芒,是神祗的光圈,让人只可仰望,不可凝视。
  厮杀声渐近,刹那至耳边眼前。夜下凝火,平原千里有冷光飞扬,银剑的厉色,暗箭的墨黑,长刀的锋刃,槊戈的犀口,处处戳血,处处滴血,处处噬血。血洒之后,是欲断不断的哀嚎惨叫。
  一处缓坡,坡下陈兵数万,蓝色盔甲件件湛芒,锋芒锐利寒人。
  弓箭手在前,弩弓其次,步兵在后。骑兵勒着马缰顿守两旁,蓄势而待发。
  晋军左右两翼的兵力不过六万,楚有骑兵十五万,此时战场上厮杀的是一部分,而这一部分,却是还未投入战斗的楚军,他们专注于紧张酣斗的正面战场时,却不知晋穆带领的这支骑兵已从旁道绕来他们身后,势如雷霆迅猛,待楚军鸣响后方号角时,五千玄甲将士已如五千利剑席卷而上,楚军欲反身对抗,但为时总晚了一步。
  楚军步兵在后,晋军铁骑上去,怒马踢人,剑锋横扫。步兵能退不能敌,弓弩手想要上前,却抵不住前方士兵似流水的后仰。两侧骑兵闻风支援,铁蹄踏尸,此刻他们也再顾不上马蹄下踩着的哪国的勇士和兄弟,一路溅血,飞驰迎上。
  马近身千步,晋军有千人同挽弓;马近身八百步,弓弦满起;马近身五百步,长箭离弦。
  马倒下,人难起。
  一尸隔立,绊倒数活人。
  晋军呐喊着挥起了弯刀,拍马杀上前,短兵交戈。
  血气扑鼻,有人痛哭有人笑。
  我管不了战场上那么多人,这战也不是我指挥的,我只知跟在晋穆身后,望着他的一举一动,一个手势,一个眼神。战场上的他不同往日任何时候的模样,凌厉,凶狠,决绝,果断,霸道压人的气焰让人仿佛一靠近就会被灼伤。
  这样的他让我想起了曾在蔡丘战场上与楚军为敌的无颜。
  我的心思飘忽了一下。
  似是感到我注视的眼光,他回眸看了看我,匆匆一瞥,沉声嘱咐:“你就在停在这,不要离开。”
  “你……”
  我还未问出口,他已纵马离开,一抹金色似闪电划过,落入那翻涌不断似怒滔咆哮的千军万马中。
  我骇了一跳,忙抽出腰间软剑,夹了一下马身,跟在他身后杀上前。
  利剑荡开如网织,密密麻麻,夺魂追命。金衣夹在一群彻蓝的盔甲中很容易让人分辩出来,他一路疾驰,但凭一只手也能斩杀无数敌军,飞洒的血液沾了他一身。浴血杀敌的他,金袍金面,眼神坚毅阴鸷,面色刚强冰凉,不似那个站在飘飘云端上风仪美曼、潇洒万端着俯视天下的神,而似来自地狱的嗜血修罗,能在血流浮橹间睥睨生死,从容,而又狠绝。
  我倒吸几口气,说不清是胆怯这样的他,还是难对付眼前这层层压上的楚军。
  而他一言既出,飞马离去,再未回头。
  杀得天昏地暗。
  楚军倒下一拨又一拨,暗血在草原上汩汩流动,交缠着草根泥土,交缠着双方的魂魄,辨不清一场是非多错的战争,就这么,血液流逝,流逝,血腥渗透至骨骸,而我闻着,心却僵硬着似早已麻木的无动于衷。隐隐的,唯有一声碎裂的叹息自胸中蔓延,浮上眼眸的刹那,怜悯悲哀中,却仍是毫不犹豫地化作一道不得不刺下的凌厉剑光。
  因为敌人的长刀已迫近了我的脖颈。
  战争的残忍,就在于藐视别人生命的同时,却又偏偏要万分珍惜自己生命的矛盾,矛盾厚压,渐渐沉淀,于是心冷不知何谓仁慈。
  又一剑,挥下。
  待眼前局势稍稍缓解时,有将军驰马靠近晋穆,低声禀奏了几句话。
  晋穆眸色一变,冷眸环绕四周战场后,出声命令:“即刻点两千兵马随我追去。”
  将军惊声:“侯爷,那边可是三万的兵力,跟在凡羽身边自西取道的可都是他手下的精兵良将!”
  晋穆冷然,定声重复:“我说点两千兵马。”
  将军迟疑一下,正待开口再说时,抬眸望见晋穆深暗隐怒的眸色后复又低了头,无奈道:“末将领命。”
  晋穆返回我身边,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我,唇角微微上扬,似在笑,又似没笑。
  “他很有本事。”许久,他冒出这么一句话。
  我愣了一下,不解:“什么?”
  “你是个好将军。”他不多说,只细细打量着我,然后拨转笼辔,吁马离开,扔下这么一句话。
  我咬了唇,拿着剑的手在不留痕迹地微微颤动。
  一道鲜艳的猩红,正自手腕缓缓流下。
  他没发现。
  我也不觉得疼。
  随手撕下一片衣袂,粗粗包扎好,我朝他离开的方向追了上去。
  一战不觉,子时已过。是夜不见星月,浓云密布天际,远山孤峰沉在烽烟罩起的层层迷雾中,无邪的墨青黛色渐渐迷离,模糊的棱角在重重隔霭下仅为依稀可见。往日安静无人烟的草原今夜沸啸如汪汪深洋,绝刃兵戈、骏马横驰、杀戮鲜血溢漫楚丘,滔滔似浪卷,一潮既过,一潮又来。
  晋穆要的两千兵马很快结集聚拢。将军挥了令旗,刹那间,铁骑滚滚踏翻黄土,北风萧萧鸣彻天地。
  淌过一处山溪。
  溪水暗泽,清透的颜色凝结殷红,拽拽流逝,那一抹丝滑柔软,宛如在大地上铺过一道猩艳张扬的绝色绸绫。
  马蹄践踏,水花霰漫,绫绸刹那破碎成千万面被割裂的血镜。这镜子照不到人影,但照千万游魂飞魄,映出那焚燃的冥火,穿透天地之遥,直达碧霄黄泉。
  苍穹亦有哀,是也无奈,一声长叹。
  西去之路,迎风有沙砾扑打面庞,不觉痛,唯觉苦涩难奈。我忍不住伸手抹了一下脸,揉揉酸痛的眼睛。
  驰在前面的晋穆突然回头看了看我,目光怔了一下后他猛地怒道:“你受伤了?”
  我被他吼得一阵错愕,低眸瞟了眼刚才擦脸的手指,瞧见那上面沾着的淋漓血迹后,我这才醒悟,于是赶紧对着他摇摇头,慌道:“我没事。”
  那双本就清凉冷寂的眼眸此刻骤然晦涩幽暗,晋穆冷哼了一声,忽地勒紧了自己坐骑的缰绳停在原地,等着我靠上前。
  “怎么不走?”我收住马缰停在他一侧,狐疑地瞥了瞥他。
  他不说话,只是劈手夺过我手中的缰绳,拉着我座下的马靠近他。我挣扎了一下,却拗不过他手下的力道。
  风声似乎在顷刻间停歇在耳畔。
  骏马踏踏,铁骑卷飞如云,身后的将士自我们身边一掠而过,马蹄声依旧匆匆而势猛,无人停留。
  “作甚么?”我着急,恼火地瞪着他。
  晋穆眸色冰寒,望着我,冷道:“下马!”
  我莫名地看着他。
  他静静地回视着我,那样坚定不可拂其愿的淡漠眼神,那紧抿双唇透出的决绝和冷酷,看得我心头一阵发毛。他的神情告诉我没有商量的余地,这就是一个简单的命令,而非能让我讨价还价的条件。
  “不!”我甩鞭抽打他的手臂,想要抢回缰绳。
  他不但不放开,反而狠狠用力带动马缰将我和马一同拖向他的身子,我不明所以地望着他,他凝了眸子深深瞅着我,忽地那幽暗晦涩的眸光微微一动,锋芒浅曳的瞬间,那只拉着缰绳的手居然陡然上扬,一掌拍在我的身上,将我打落下马。
  “你!”我迅速爬起,气得满面通红。
  他不看我,只重重一鞭抽向我的坐骑。马儿吃痛狂奔,迅如追风之速,刹那便不见其影。
  我扣指唇间,想要吹哨喊住坐骑却已来不及。眼睁睁地瞧着马消失在茫茫夜雾下,我咬了唇,扭过头悻悻瞪着他。
  他叹气,弯下腰来,伸手抚上我的脸,冰凉的指腹轻轻揉去我脸颊上沾染的血迹。
  我一把打落他的手,火大:“别碰我!”
  他目色一闪,收回手,什么话也不说,只挥下马鞭,朝着有烟尘翻滚的方向绝驰而去。
  “喂!”我气得大喊,抬手摘下头盔朝他扔去。
  手臂受伤无力,铁盔在空中划过一道漂亮的弧度,而后闷闷坠地,不甘地遥对着那越驰越远的金色麾衣。
  “留在这里,等我回来!” 他没回头,声音自远方飘来,愈渺渺,竟愈见清晰。
  我愣住。半天,才自言自语喃喃道:“要小心啊。”
  右臂受了箭伤,左臂被晋穆打了一掌,双手垂落腰际,在不能自控地颤抖。我转眸看看四周,找了一处可避风疗伤的山岩处坐下,手指轻轻揉搓着伤痛的地方,心中又憋闷又担心。
  缓缓,我褪下扎在手腕伤口的那块衣袂,垂下眸,一瞬蹙眉。滚落不止的殷红血色,衬着白皙柔滑的肌肤,别样怵目惊心。
  风吹来。
  疼。
  我倒吸一口凉气。
  直到现在才突然觉得好疼。
  伸手自怀里拿出药粉洒上,血止,我握紧手指,再取出一块干净的纱巾缠住那道伤痕。
  收拾好伤口,我闭目,蜷缩着身子仰靠向身后的大石,耐心等待。
  黑夜总会过去的。
  只不过,他唯带两千兵马追凡羽三万的精锐部队……
  我寒噤瑟瑟,忍不住发抖,忙抱住了双臂,将自己缩得更紧。
  过了许久。
  这个许久仿佛一世那么长远。
  耳畔的嘈杂声响渐渐沉寂。
  我睁眼,望向两侧烽火迭起的地方。
  北风荡过山峦,吹伏硝烟,战前那呼啸不歇的狂劲此刻变做了一声渐一声低的轻轻呜咽。沙砾静静划破虚空,疏疏暗哑,夹着缓缓消沉下去的怒马嘶鸣声,将士呼喝声,兵刃撞击声,天地慢慢失音,清宇慢慢宽广。
  待到万物皆静籁的死寂降临时,乌云压顶,降至了最低点,重重拂上人眼,似乎在按抚着一切命逝不能瞑目的荡荡魂魄。
  短暂的气流凝滞后,有隐约的哭嚎在远方此起彼伏,腥气浓浓散开,抵在人心底最坚硬的地方,慢慢地磨,直至那里软弱成了棉絮,虚而无力,垂垂不知生死的距离。心坠坠下沉,下沉,沉入万丈无底的深渊。
  我抬了头,却在这一刻缓缓舒了口气。
  终于。
  楚丘夜战止歇。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较忙,更新迟到,先道歉。
  楚丘夜战参考战国李牧的宜安之战。
  玉璧连城
  晨曦淡缈。
  天边的那道白色微弱得宛若不存,一抹浅浅的红晕飘浮似轻纱,不甘地挣扎在浓浓的墨云下,欲上,越落。
  眼前依然黑暗,雾气弥漫。群山绵延千里,深深重重,愈发加浓了黑夜的色彩。时间仿佛已经停滞,这个夜,压着千万顿消灵魂的沉重,宛若再无觉醒见到那抹嫣然霞彩的可能。
  我伸指捂住了眼,一丝凉意涌上心头。
  远方依稀传来了声响。悠扬的马蹄声踏碎清寂,有人迟迟归来,行行缓缓,离去时追风飒飒的煞气此刻彻底消磨在了四周无尽绵长、湿润冰寒的雾气中。
  我回头,看见满身沾着血迹的他。
  他的眼眸依然明亮,只是在粲然的清朗中仍存有一丝欲挥不去的寡绝和凶狠。露在面具外的皮肤映着暗沉的天色,苍白得让人心悸。
  我想起身时,他却顿马跃下,走到我身边按住了我的肩膀。
  我动不得,他坐下来,轻轻叹了口气。
  那战马随他累了一夜,此刻也是疲惫不堪,见它的主人离开后,马儿忙甩了尾巴踢踏跑到溪边,垂头饮水。
  马都如此,人想必也好不到哪去。
  我回眸,不放心地伸指按了一下他的手脉,确定无事后,这才开口问他战况:“那两千将士呢?”
  他闭眼不说话,扬手拿下面具,俊面上倦色和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