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65 节
作者:向前      更新:2021-02-20 11:32      字数:4850
  此时帐中除了我和他外别无他人,一面玉色的云母大屏风将里外帐隔开来。我去里帐换下了沾满风尘的衣裳,用清水擦了擦脸,刚要出去时,外面突然传来一阵明亮清冽的笑语声。有人不经通传便直入帅帐,而且正用熟捻玩笑的语气问晋穆:“你倒回来得快!怎样,此行和金城那只狐狸谈得如何?亏大还是亏少?”
  晋穆沉吟,忍不住咳嗽:“怎么我就一定是亏?”
  那人不说话了,笑声却依旧。
  我探了脑袋看了看屏风外,只见身着墨青色锦袍便服的夜览正坐在晋穆对面,眉梢眼底皆含笑,琉璃般清浅的眸子带着似水横空的明澈。晋穆望着他,指尖轻轻摩撮在掌中茶杯的边缘,吐出口气,方慢慢道:“我承诺了他,十日内出兵,如今已过了七天了。”
  夜览挑眉,身子一斜靠向椅背,问得直接:“条件呢?”
  晋穆轻笑,眸底看似清朗一片,漫不经心地答:“我助他退楚兵,他予我倾国之财。日后他若与夏谋梁,我不插手;日后我若谋楚,他也不能管。”
  夜览低头盘算了一下,皱眉:“就这么多?”
  “怎么?嫌少?”晋穆眸光闪了闪,语音一顿,欲言又止。片刻后他放下茶杯,眼眸微微一瞥看向我藏身的屏风处,出声道:“夷光,换好衣服便出来见见你的老朋友吧……不,是你的意哥哥,对不对?”言罢他笑,视线重新落回夜览的身上。
  意哥哥?我面颊一烧,心道这儿时玩笑的称呼他是如何知晓的?转念一想又明白了,记得在临淄初见晋穆时,那时便已见识到夜览总爱拿我的丑事宣扬天下的“癖好”。
  夜览听后脸色也好不到哪里去,他翻眼白了白晋穆,然后目光一转,笑看着我自里帐闪身而出,嘴角勾起,淡漠如远山的清俊容颜间微有暖意。
  “夜驸马。”我唤过他,抿唇想了想,还是走去晋穆身边坐下。
  夜览恍然点头,笑看向晋穆,叹服道:“方才我进帐时便听外面将军们嚷嚷说侯爷带了个貌美得不象话的男子回来,我还当是哪个,想不到竟是夷光!你厉害!看来此行不仅不亏,还赚到了!”
  晋穆眸子轻轻一睨,瞅着我,叹气。
  我当作没听见,只侧眸朝夜览笑,明知故问,也较真:“方才夜驸马说谁是金城那只狐狸?”
  夜览目色一动,忍笑,改口:“看来穆还是亏了。”
  晋穆与我同默,半天,我咬了牙恨恨道:“你是商人麽?就你会算帐!”
  夜览容色一松,忽地望着我和晋穆大笑起来,笑声明朗响亮,带着说不出的戏谑得意。
  噼啪,两个茶杯同时向他飞过去。
  “闭嘴!”
  忍无可忍的怒声后,笑声顿歇。某人郁闷地伸指弹了弹衣袖,甩落无数晶莹水珠的刹那间,帐中有茶香四起,味道馥鼻浓郁,其中别含一抹畅快的清爽。
  他笑不出了,我和晋穆倒是同时笑开。
  少顷。
  有亲兵侍卫入帐盏灯,并将晚膳一并送入帐内。酒菜摆好后,那侍卫依然一声不吭地立在一旁迟迟不退,眼帘虽低垂,闪闪缩缩的眸光却自眼皮底下不断地偷偷瞄向我,偶一与我视线接触时,又立即避开。
  我蹙了蹙眉,面色微寒,手指捏紧了面前的酒杯。
  晋穆也觉得奇怪,斜眸看那侍卫,问话时嗓音低沉,不怒而威:“你还有事要禀?”
  那侍卫抬眸,看了看我,再看看晋穆,神色有些期艾踌躇,但想想还是揖手上前请示:“敢问侯爷,是否要再搭一军帐?”
  “何用?”
  侍卫迟疑,看着我:“难道这位公子今夜不歇在营里?”
  晋穆笑:“你管得倒多?”
  侍卫怔,醒悟过来后忙唬得垂下头,连声称不敢。
  原来是为了这事,我笑了笑,朝那侍卫道:“那就麻烦你了,搭个军帐吧。”
  侍卫抬眼望了望我,正待点头离去时,晋穆却开口否决,定声道:“不用再搭什么营帐,她就住中军行辕。”
  侍卫愣住,脸色隐隐发绿,更加飘忽的眼光不断飞转在我和晋穆的身上。
  夜览在一边轻声笑,神情快活得似在观赏一出难得的好戏。
  我面色一红,赶紧吩咐那侍卫:“不妥,还是麻烦这位兄弟给搭个军帐,我……”
  “我是晋国的穆侯,这是我的军队,他是我的兵,你凭什么命令他?”晋穆低声笑,不慌不忙地打断我的话,堵得我开不了口后,他这才若无其事地瞥眼扫过那已局促得不知如何是好的侍卫,话语看似温和,然厉色隐含,“这里没你什么事了,你可以出去了。记着,除了夜驸马外,以后任何人没传唤不得再擅自入帐。妄闯一步者,杀!”
  “是!”侍卫擦汗,身形一闪,恨不能用轻功以最快的速度蹿出去。
  见帐里没其他人后,晋穆扬手摘了脸上的面具,执了酒壶将我手里的酒杯斟满酒,笑道:“连日赶路,都不曾停下来让你好好用过膳,今晚这顿算补偿。”
  我犹在刚才的事中恍不过神来,任由他倒了酒后,这才想起问他:“我歇在帅帐不太好吧?”
  晋穆放下酒壶,看着我,声色不动:“有何不妥?”
  我低了头,脑中闪过刚才那个侍卫脸上的古怪神色,不禁有些窘迫:“你不怕你手下亲军会乱想?”
  夜览接话,不满意我的表达:“看刚才那侍卫的脸色,事实上他们已经开始乱想了。”
  晋穆笑了,问:“两个男人住一起有什么可乱想的?”
  夜览勾唇,瞅瞅我,再瞅瞅晋穆,眸色幽幽不见底,一副高深的模样:“你自己手下的人你却不了解,很明显他们都已被你调教得很聪明,一眼看出了这个美貌绝色的男子是女扮男装的红颜。”
  晋穆哼,觉得莫名:“那不是更加自然?顺理成章的事,他们乱想什么?”
  夜览噎了噎,瞪眼:“你真强!”
  晋穆扬眉,得意了,反问:“你才知道?”
  夜览石化,笑容僵在唇边。
  我叹口气,一时既觉哭笑不得,又觉无话可说,便仰头喝下杯中的酒。谁知此酒劲烈,一杯入喉,仿若火一般沉入肺腑,不断噬咬烧灼着我心底那根紧张无措的弦。
  晋穆凝眸看我,夺过我手中的杯子,慢悠悠道:“一杯就够了。多吃菜。”
  我垂眸看了看桌上的菜肴,发现盘中所盛尽是北国的食物,思绪滞了滞,一时脑中不知怎地就突然想起当日和无颜一路北上时马车里他对我说若我嫁晋国、他必送八个厨子的戏言。眸眶忽地一湿,我悄悄吸了口气,拿起筷子逼着自己硬吞下几口。
  “好吃。”我笑了笑,侧过脑袋看默然不语、正望着我若有所思的晋穆。
  夜览拿手指有节奏地敲着桌子,微微一笑,自在一旁喝酒。
  晋穆放下筷子,只喝酒,一杯接一杯,却不再说话。
  半响,我看不下去,也伸手夺过他手里的酒杯,笑道:“不能再喝了。你不是说过晚上要和将军们议事?”
  晋穆抿唇,起身随手拿了面具覆在脸上,笑道:“你先睡。我答应了豫侯十日出兵,如今还剩三日,要安排的事情比较多,今夜就不回来了。”
  我也忙站起来,听闻他晚上不回这里,一时心中也不知是什么心情,紧张虽消无,但愧疚又起。“那……不要我也去吗?齐国的地形我比较熟,许能给些建议。”
  他笑着伸手抚摸我的发,眸光怜惜,语音轻柔:“累了一路没睡好,今晚你好好休息。关于齐国的山川地势,明日再说也不迟。”
  我点头,面色烧红,不知是酒后的反应还是抵不住他这般的温柔。脚步一退,身子微微一缩,躲开他的碰触后,我松口气,笑看向他:“你也别太累。”
  “他从来就没有不累过。”夜览插嘴,声音冰冰凉,听入耳中时仿佛能直钻人心消除心底那抹烫得会让人疼痛的炙热。
  晋穆横了他一眼,衣袂拂动,转身出了营帐。
  我垂眸看了看依然坐着不动的夜览,奇道:“你不去议事?”
  “当然要去,”口中话如此,夜览却还是一点也不着急地瞧着我笑,话锋转开,突然问道,“我之前说得没错吧?”
  “什么?”我皱眉,心道,喂,驸马你思维太跳跃,我跟不上。
  “我曾经保证过的,你在见到穆真正的容貌后,定会觉得周围一切都会变得更美。”夜览叹气,放下手中的酒杯,耐心提醒我。
  我抿紧了唇,目光微动,不答话。
  夜览这次却着急了,忽道:“那家伙有什么好?”
  “谁?”真的醉了,我居然没反应过来。
  “那狐狸!”
  我闻言将手中的酒杯扔向他,急恼:“不许再这么叫他!”
  夜览扬手接过酒杯,笑了笑,眸光一转,蓦然又自点头,感叹:“其实无颜也好。都说天下有五公子,我自愧不如他们两人,凡羽有勇无谋是为下等,湑君谋而无道是为次流。天下风华,日月之辉,当真尽被他二人夺去了!”
  我愣了愣,随即撇唇,上前一把拉起他便往外推:“废话这么多干什么?快去议事!”这人一定是和妍女待久了,几月不见,磨人唠叨的本领堪称进展神速。人说夫唱妇随,我看是夫随妇唱!
  夜览一边往外走,一边回头笑:“你莫怀疑穆留你在中军行辕的意图,这里四周皆是他的亲军在守卫,比世上任何地方都要安全百倍。要知道经过楚丘那件事后,他担心你的安危已担心得近乎杯弓蛇影的错乱了!”
  我怔住,夜览却眨眨眼,若无其事地抬手撩起帘帐,离开。
  是夜辗转反侧。帐外士兵巡逻的步伐声岿然有力,远方哨兵的笛鸣声起起落落,即使我闭了眼,心绪却还是随着帐外随意一丝细微的绕耳声响而乱个不停。一路风尘,身体早已疲惫,脑间也困乏不堪,但偏偏就是睡不着。
  一时仿佛是在想夜览的话,一时又仿佛什么都不想,耳边唯回荡着那人在临行前夜轻轻道出的那句话。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我突然笑了笑,收回所有的胡思乱想,心中烦乱陡然不见,片刻后便定神睡去。
  纵若天下倾歌,亦不及你我携手……
  他说的,不会放手。
  于是睡中犹不忘弯唇,一觉梦好。
  醒来,帐外天已亮。
  眸虽睁开,满目仍惺忪。朦胧中依稀闻到枕边传来的淡淡幽香,我转眸,意外地看到塌侧花瓶中斜插着几株白梅。雪瓣淡黄蕊,叶叶凝露,风神脱俗。
  他回来过?
  脑中念光一闪,我正待坐起时,手边碰到了一抹柔软。低眸,只见一件崭新的银貂绒裘被我按在指下,旁有卷帛,我捏指拿起,眸光匆匆扫过。
  “我去帝丘城办事,午后回来。北国天冷,换裘衣御寒。山间白梅开得正好,随便折了几枝,你替我养着。”字迹隽永遒劲,好看得让人生羡。
  这帛书不想也知是谁留下的,我微微失神,一瞬间恍惚忘记了昨夜做过什么梦。
  洗漱后,绾发拢了高髻,束上紫带。我坐在塌边想了半天,终还是脱下了身上衣裳,换上那件银貂裘。裘衣轻软绵柔,银色的绒毛蹭在颈边,很是温暖。
  拿清水灌入花瓶,信手摆弄了一下那几枝白梅,我抿抿唇,认真端详片刻,踱步走出里帐。
  外帐的桌上摆有各色点心,另有暖炉热着瓷壶,壶嘴热雾绕腾,满帐皆弥散着鲜灵甘纯的茶香。我心中说不出地一暖,忍不住微微一笑,前去桌边喝了杯热茶,吃了几口点心,而后转眸仔细打量了一下中军行辕的布置。
  昨晚太累,脑子也乱,并不曾来得及看看晋穆的行辕是何模样。如今趁他未回,我倒是可以借机好好观摩一下,看看这个统领着凶悍天下晋师的穆侯营帐该是如何的与众不同。
  帐侧是大幅地图,图绘五国。环帐将军椅若干,中有令案、帅座,案上有如山竹简,成堆的锦帛,案侧放着元帅所有的帅印和金箭。我揉揉眉,心道:他倒放心,竟把这帅印和令箭就这么放在这里,也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