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0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2-20 06:16      字数:4873
  兢兢业业,一直到最后 一刻。
  蓝宁念及此,眼眶就要湿润。
  邵雪瓯夹起一块肴肉,请蓝宁品尝,边讲:“我以前总不会 干这些,你外公教了我不少,但只会做这一两样。别笑话我 ,我不像你们年轻人了,记性好。”
  蓝宁又笑起来,不让老太太看清自己片刻的感伤。
  外公曾经讲过,她学烹饪学的好,主要因为记性好,而且认 定一种准确方式就不愿轻易改变。她就是这么一条道能走到 底的风格。
  蓝宁看着邵雪瓯对待烹饪这么认真的模样,又心酸。
  她仔细品尝了肴肉的味道,提了些意见。因为邵雪瓯的硝水 配比不甚合理,口味偏柴。
  邵雪瓯闻言笑道:“你外公的一手好手艺都亏得了你。”
  蓝宁也笑:“我只是三脚猫,上不了大台面的。”她就手熟 络地从灶台旁的矮柜中抽出白纸,问邵雪瓯,“奶奶,你让 不让我上小台面?”
  她是试探地问一声的。果然邵雪瓯迟疑了,不过老太太看她 的样子很是活泼,眼眸晶亮,全是期待的神气,不忍拂意, 便讲:“你有什么主意就听你的,在灶台上我比不了你们祖 孙。”
  这才令蓝宁心生喜悦地定下来,刷刷刷写了一张菜单下来, 大多是淮扬菜,里头还夹了几道顶有名的东北菜,有锅包肉 、小鸡炖蘑菇、和烤羊排。
  邵雪瓯捻纸戏看,眉宇微锁,蓝宁静待,只等她说“好”。 她果然是说“好”,把纸一放,讲:“你们这些孩子——” 边说边摇头。
  等关止抵达,蓝宁已经简单做了几样小菜,和邵雪瓯摆了桌 台。
  蓝宁把写好的菜单递给关止:“喏,你去买材料。”
  关止扫一眼:“你会烤羊排?”
  蓝宁摇头:“没器械没材料,不会。”
  关止正要藐视她,但是她开口:“张北坝上的羊肉很好,鲜 美无膻味。景阳春有烤炉吧?”
  “得,我解决羊肉,你自己找老梅去要烤炉。”
  蓝宁笑意盈盈,颇为自得:“老梅说了,这道菜他无偿赞助 。”
  关止拍拍她的脸:“行啊,老婆,都学会敲竹杠了。”
  那头邵雪瓯听见他们说话,便插口说道:“代我谢谢小梅。 他的事业做的愈发大了,是个能干人。早几年关止和他做工 厂废寝忘食,我还历历在目。可见梅花香自苦寒来。”
  这话让蓝宁心底隐藏的好奇全部生出来,她问关止:“你前 几年到底帮老梅做了什么啦?”
  关止转个身:“背上痒,帮我挠挠。”
  蓝宁一把拍过去。
  饭后,邵雪瓯例必要到她的房间里头给紫砂泥洒水。蓝宁也 有件正经事情咨询她,便跟着过去。
  灌着紫砂泥的是一米多高的老缸,上头蒙着土布,里头的泥 是有百多年的陈年老泥,经过岁月的锤炼,变得糯而韧,历 久却不朽。
  这是邵雪瓯从关家带了出来的。关止说她会制紫砂壶,蓝宁 却没见她制过,只每日用水洒泥,养着这缸老泥。
  蓝宁要请教的正是同邵雪瓯的所长有关。
  她拿出一叠资料,正是下午周秉鑫传给她的,她习惯接手项 目之后,先对项目中的细节做一个了解和确认。这些文物藏 品里头,有几只颇有些年份的茶壶茶杯,蓝宁特特拿过来向 邵雪瓯请教的。
  邵雪瓯戴了老花眼镜逐一看了,果然大多她是知其掌故的, 一一说给蓝宁听,蓝宁认真记录下来。
  只是她看到最末一张图片的时候,沉吟半晌,夹着老花眼镜 ,仔细瞧了一遍,又瞧一遍。
  图片上的紫砂茶壶泥色纯正,骨骼匀亭,通身做海水波浪纹 ,壶底处摆出龙尾,自然勾勒成为壶柄,龙身隐于海水之间 ,却婉转而上,由壶盖的祥云图纹之中伸出。壶盖内钤阳文 楷书“大亨”瓜子形印,壶底另有三四条纹勾勒。
  这只壶名为“潜龙飞天”,龙首出于祥云,却双目炯炯向下 望去,神态栩栩如生。一只小小紫砂茶壶端的是气象万千。
  蓝宁以为邵雪瓯对这只茶壶也许不是很了解,便解释:“资 料中说,这只紫砂壶出自清代名家邵大亨之手,和他的‘鱼 化龙壶’本来是一套。但是这只多了皇家气韵。”她是事先 也做了初步的了解的,也把自己的不解一并讲了,“不过按 照资料中对邵大亨的介绍,以他淡薄名利,刚烈孤傲的性格 ,不太可能会作出这样趋炎附势的作品吧?”
  邵雪瓯认真看着,每一个细节都不放过,指尖是微微抖颤了 。她指着壶底那一处问蓝宁:“你看这像什么?”
  蓝宁拿到资料便忙着收集材料,对图片细节并无细致探究, 此时邵雪瓯提了,她也就仔细看了,先讲:“是装饰图纹? ”
  “邵大亨的作品从没有废笔。”
  蓝宁再仔细瞧,渐渐就吃了惊:“像地图。”她辨认,用手 指跟着图纹描摹,再问,“不会是世界地图吧?”
  邵雪瓯说:“是海洋地图。”
  “那时候就有海洋地图了吗?”
  “不要小视古人智慧。”
  “呵,那这只壶真是‘潜龙飞天’了。”
  邵雪瓯又问她:“你看这条龙看的是什么?”
  妙处便在龙的眼睛,实在是点睛之笔,光从照片中,蓝宁就 能看出龙目正视的是壶底方位。
  “这不是‘潜龙飞天’,而是‘混蒙顿开’。”
  “中国龙看世界?知道了世界的方向?”蓝宁凝视图片,喃 喃讲,“这条龙,很谦虚。”
  邵雪瓯却也失神喃喃:“没有想到这只壶真的在日本。”
  蓝宁乍听,有些思疑,她看向邵雪瓯,寻求答疑。
  邵雪瓯放下手中照片,先叹一口气,然后娓娓讲述:“当年 你外公家的万字斋是城隍庙的百年古董老店,颇有一些珍品 。这‘混蒙顿开’原是我祖上遗留之物,后来家道中落,我 父亲托付给你的曾外祖父找一个买家。那时候的古董界有卖 内不卖外的规矩,一般文物出手也是要卖给国人的。但后来 行内都传说你曾外祖父私下卖给了日本人,因此解放后被告 成了汉奸罪。你外公四处奔走,到最后却只讲了四个字‘罪 有因得’。他从此不继祖业,安心学了厨子。他说他心里有 愧,把国宝轻易就贱价卖给了侵略者,当年他的伯父为保一 张鉴真大师的字帖牺牲在日本人的魔窟里,他和他的父亲却 保不了一只‘壶王’做的紫砂壶。”
  十三(下)
  归程之中,蓝宁一直郁郁,神情沮丧,像霜打的茄子,整个 的都蔫了。
  关止不是没发现,到了家问她:“怎么了?”
  她摇摇头,洗了一把澡,回房沉思。
  这实在是一件让她心浮气躁又脑沉如撞钟的讯息,她不曾想 过手头这宗生意会这么巧合牵涉到自家,她更想不到这件展 品的背后,有这么一段乱成麻的痛楚愧恨的往事。
  当时她问邵雪瓯:“我们能不能买回来?”
  邵雪瓯摩挲着图片,讲:“邵大亨的掇只壶先前的拍卖价至 少在两千万元以上。”
  蓝宁到家上网仔细查了邵大亨的资料和他作品的拍卖价格, 愈看愈闷愈生了一种不知所措的烦躁感。她要拿下这件项目 的雄心顷刻之间全部化为乌有,一脚踏空,且还顿生懊恼和 憎念。
  她趴在笔记本电脑前猛揉太阳穴。
  这是实实在在的无能为力。
  这一段遗憾,怕是要逾百年了。
  而她接手这样一重工作,不是不尴尬,不是不愧疚,甚至, 不是不屈辱的。
  此等感觉一生,蓝宁几乎立刻就想要下一个决定。她坚定地 把文物的资料折叠起来,放进提包的最底层。
  她在第二天就摇了回电给周秉鑫,这边说话一客气一推搪, 对方就话头醒尾,直截了当讲:“老同学,你有什么想法明 刀明枪讲吧!”
  蓝宁也便坦率说:“这些古董,在本地展出,虽然由头可以 讲的很漂亮,但实际上我心并不能安。”
  周秉鑫在电话那头沉默,再说:“我明白,看见自己家的东 西变成他人家的,当然不能好过。执此物者是主人,百多年 前我们是主人,当中屈辱不去提它。我见到那些东西,心上 不是不蒙尘的。但是私底下又想,许多珍品,国人都没有见 过,让他们开眼,也未必是坏事。”他说着笑起来,“你当 我是给自己找借口吧!”
  老同学的自嘲和坦荡是蓝宁始料未及的,而且,他尊重了她 的想法。这令她惭愧,实是小觑旧日同学。
  周秉鑫还讲:“我也向公司提建议了,这一次做活动会隐去 收藏者名单,免得诸多尴尬和不快。但,蓝宁,我尊重你的 决定。公事归公事,我们还是老同学。”
  蓝宁在这头重而又重地点头。
  她用十几分钟整理了一下文物展的资料,同罗大年的秘书预 约了一个时间,预备向罗大年做一个简单的解释,以便了却 此事。
  但罗大年听完她的叙述以后,还是用一个微笑的面孔,看牢 了她,看了好一段时间。
  罗大年这个人,天生笑面孔,开心生气都是一个神情,人人 都以为他是好脾气,个个同事都不会对他有敬畏感。其实这 样的人,蓝宁从来没有看懂过。
  他喝了一口茶,才开的口。
  “小蓝,我以为我们已经就今年明年的公司业务拓展方向达 成共识了。”
  蓝宁坐直了身体静听。
  “今年的大环境不好,金融保险业务已如同死蟹,‘美达’ 那边出的事情只会让我们变成救火队员,赔关系赔精力去周 旋,但愿刘董事长他日再度辉煌的时候,念着我们的旧情。 但是,有新的机会,给准备好的人,不抓住的是不是傻瓜? ”
  罗大年笑着,循循善诱地,用点拨的口吻说给蓝宁听。
  蓝宁听着,但是想要反对,于是争辩:“有时候,我们也要 看一下原则。”
  罗大年把脸渐渐扳住,很凝重地讲:“原则是由人而定,也 可以由人而改。蓝宁,你是个有原则的人,要不是我们认识 这么多年,我可能没办法理解你所谓的原则。但是,你的原 则不可以滥用。”
  这是老账,跟着新账一齐翻了出来。蓝宁不是没有一点心理 准备,但是当罗大年真正说出口,听在耳朵里又是另一重感 觉。
  老板分明可以不顾员工的原则,因为原则同业务相抵触。
  但,罗大年也说,他认识她这么多年。他们的交情,从没有 “时间维度“开始,从——时维还活着的时候就开始了。
  有些话,蓝宁想,她应该可以讲出来:“在拓展业务的同时 ,我们也应该考虑公司的社会形象和品牌美誉度。”
  没想到罗大年点头,他说:“正是有公司这块牌子,才可以 支撑你们在外面乘风破浪。很多时候,客户把预算交到你们 的手里,应该考虑的更多的是公司这块牌子带给他们的信心 。如果你们的背后没有公司,是不是能够争取到这么多的客 户?”
  这话是慢悠悠出了罗大年的口,却像一条鱼刺梗到蓝宁的喉 咙口,刺得她措手不及。
  罗大年还说:“小蓝,你在这里做了七年,没见过外面真正 的风浪。我们的目标应该是把公司做的更上层楼,这样才能 对得起时维当初创业的决定。”
  蓝宁几乎立刻就说:“时维说过,只有我们的客户为社会做 的更好,我们才会为他们做的更好。”
  罗大年也是立刻就说:“企业在为国家创造GDP,他们有生 产价值,你就必须职业化。”
  “可是——时维——”蓝宁还想争辩。
  但,罗大年忽然就提高了声浪,讲:“蓝宁,你已经不是理 想派的大学生。于公,你是本公司职员,应该为你每个月的 薪水尽你的工力;于私,你如今也是已婚女性,我认为你应 该更成熟地看待工作。当然,如果你想以时维的名义发言, 请先摆正你的位置,你并非时维的未亡人!”
  这句话,罗大年提高了声浪讲,差不多算是严声厉色了。
  蓝宁第二回措手不及,乃至错愕至极。
  罗大年已经好多年不再提时维,这个他们双方记忆深处都深 深扎根的人。这间公司中,除了她同罗大年,时维在任何人 的印象中,只是一段传奇,一个符号,一桩过去。
  蓝宁以为,她只需要在此间公司内,将这段传奇,这个符号 ,这桩过去悄悄缅怀即可。
  罗大年应该也亦然。
  可是,此时此刻,罗大年不,他讲了出来,带着毫不掩饰的 对她的不满。
  蓝宁真的是目瞪口呆,好一会才缓过劲来,发觉罗大年的口 气并不猛烈,却已着实刺到她的软肋上,快要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