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猫王      更新:2021-02-20 05:18      字数:4860
  娘去世的春日。
  我躲在林中哭泣。
  身后还有子瑾。他宁静地在一旁不发一言地守着我。
  许久、许久之后,天色渐渐暗去。
  我擦去泪痕,转身问他。有一天,爹爹和子瑾是不是也会这样离开我。
  风把细碎的梨花瓣吹散到头发上。他站在梨花树下,面容俊秀如美玉,眼神清澈、明亮。他只是伸手折下身边的一枝洁白若雪的花蔟。走过来,插在我耳际的发鬓上。
  缓缓地说。
  永不。
  他总是会用最简洁的字句来表达自己的心境,时常会让人感动地落下泪来。
  子瑾不是个善于徘徊于尘世中丑陋人性的人,他有时候在我眼中清澈地就家乡春季的湖水。可是他却那样做了,因为他从出生开始就意味着有了一种无法选择的人生。即使,那些尘封往事已过去多年。
  腊月十五的时候,铺子里来瞧病的人不是很多,天气冻得让人不想出屋。我也开始从陈四叔那里学会理帐,在店里人手不够时帮帮忙。四叔本是姥爷的远房堂亲,在西域做过小生意可惜砸了。从外地回来一家人温饱都有问题,却不通什么医理,于是便来店里管管帐本,毕竟是自家人,也放心。姥姥还一直感叹,委屈了我,让一个姑娘家出来在外面抛头露面的。我倒还不怎么介意。
  我喜欢听四叔说话,他四处闯荡,也算是见过大世面的人。他与人闲话时无论扯到什么,最后都总爱加一句。唉,外戚当权,社稷之不幸。仿佛这就是一切恶事的本源。那时,我并不能完全明了,想当然地以为他指的外戚是当朝皇后的娘家。
  下午,姥姥从隔壁的米店王家串门回来,兴冲冲地走进屋对我说:“你王婶说,明姜巷的珠宝店来了一批新货。月儿也去挑件首饰,过年了好生打扮打扮。”
  我浅笑摇摇头:“不用了,姥姥。又不见什么人。”
  姥姥哪会依我:“谁说的。快去快去。”
  我赖不过,只好与荷香出门。
  街上依旧是喧嚣,繁杂。
  店里的老板热情地拿出很多首饰放在柜上。
  耳铛、玉镯、云簪、步摇、珠花……一个并一个地摆着。琳琅满目,华光耀眼。
  我却独独看到了一个小钿子。
  那是用金片打制而成的团花。
  在一个葵花状的花蕊四周,分别有八个独立的花瓣,每瓣中都凹进一层。突出的地方分别用金丝累成网纹,瓣子之后,又以八片花瓣衬托。
  晃眼一看,就似一朵含蓄绽开的山菊。
  我的目光再也挪不开,伸手将它拿了起来。
  店家是个精明的生意人,身材微胖。见到这情况连忙附和。
  “姑娘真是好眼力。这金钿是本店最上等的好货,整个京都就此一件。”
  我本想只是来看看,敷衍姥姥而已。可惜再怎么说也是个小女子,对这小钿子动了心。
  我抬眼问:“多少钱?”
  他白胖的脸把眼睛挤成一条线,眯者说:“福州访宇轩的珍品,”朝我比了个手势,“一百二十两。”
  我在心中倒吸了口凉气。
  一百二十两,是小户人家一年的开销。
  若是爹爹在世,我或许还会吵着不肯罢休。
  可惜……
  我勉强地向店家笑笑,说:“再看看别的。”带着尴尬。
  忽然,身后有个似乎熟悉的声音响起:“什么小玩意儿,也让我瞧瞧。”
  我转头,又是他。
  青衣,暗香,明朗若骄阳的笑容照在日影中。
  后进来的是前些日子打过照面的白净少年。
  他说罢,就要来拿我手中捏着的金钿。
  我原本是要放下的,可是经他这么无礼一夺,竟然激起了我的怒气,就不放开便宜了他。说:“请公子松手。”
  他却只是问店家:“多少银子,我买了。”
  店家见他看似出手阔绰的人,哈着腰:“一百二十两。小的这就给你包上。”说这用一条缝的小眼瞟我,示意不要挡着他的财路。
  我从小哪里受过这种委屈甚至是欺负,更是坳上了劲,死不放开,说:“我又没有说我不要。”脱出口时也没有底气。
  于是,他拿钿头,我拿钿尾。
  僵持。
  荷香在一旁也帮忙说:“尉公子,你一个大男人买这发饰做什么?”
  “买给我喜爱的女子,所以还请闵姑娘承让。”说这话时似笑非笑,还猛地把脸凑过来,直直地盯着我看。
  眼睛离我只有两寸,透过他的眸子映出的我,脸色刹然苍白。
  那一刻,我的心突然收紧,异样的感觉从双手的掌中向全身蔓延开来。一点一点松开自己的手。
  他心满意足地拿走金钿,在手中把玩,说:“我也不能总让着你。”
  路上,荷香几次低首说:“小姐……”却什么也没接下去。我知道她难过,为的是此时的家境,而我却不仅仅是因为这个。
  她一直都是个不会掩饰自己的孩子。
  我倒是淡然带过:“反正我也不喜欢。”神情轻松地牵起她的手说:“咱们到玉花街给你买盒胭脂去。”
  其实,心中远不如脸上那么平静。各种复杂的情绪在体内相互交汇、渲染。说不出的滋味。
  回到“宁善堂”。姥姥见我便说:“有个姓尉的公子送了个盒子来,说是刚才你忘在首饰店里的。怎么这么不小心,我搁在你房间桌上了。”
  我与荷香,相视,继而都匆匆奔进房。
  推开门,圆桌上摆了个精巧的檀香木制锦盒。
  打开。
  果然是那只金钿。
  我定在原地,静了一会,才轻轻合上盖子,说:“改日,还给他。”
  荷香很是惊讶:“我还以为小姐会很高兴呢。”
  我淡淡一笑,嘴角含着苦涩,依旧是那种难以言表的滋味。
  第6章
  那局棋我输了。十四目。
  在中盘就胜负已定,可是我依旧倔强地下下去。只是想知道究竟会差多少。
  他的手法凌厉,畅快又锋利。隐约见血。
  与子瑾完全不同。
  同子瑾下棋总是负一目。无论好坏,久而久之我开始怀疑。
  后来才从爹爹的口中知道。子瑾怕多胜我几子,我会生气从而迁怒下人。倘如是输给我,我又立即会看出破绽。
  于是,总是一目。
  有时觉得他纯纯地傻得可爱。若是此次负一目,下次负两目,变换来去我就不会那么容易察觉了。后来终于忍不住,扳起脸同他说。他听过后也只是不好意思浅浅地笑,让人狠不下心再难为他。
  有时又会惊异于他的远见与谋略。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居然能在中局之前就看清收官的形势,并且始终控制在一目棋上,丝毫不差。
  也许我们棋力确实相差太远。直至后来,那一个子竟成我们对奕的一种默契。
  日子渐渐流逝,永安十二年同过去的十一年一样平凡而安静地到来。
  初一时,城门果真贴出皇榜示告全城,太后要与民共庆上元灯节,在城外放凤凰烟火。
  荷香感叹,这尉公子果然是官府之人,消息也这样灵通。
  他却再未来过,似乎很多事要忙。只是常让明连来看看。
  十五下午早早就吃了晚饭,坐在屋里,竟然会有些期待。
  不经意又看到架上《子虚上林赋》。想起的却是子瑾。
  那曲《凤求凰》我们也是抚琴弹过的。而当时年少不明其意,只顾好玩。现在回忆起却略有羞涩。
  在锦洛郡时常与他添灯夜谈。夜谈的大多时候只是我评他听而已。性格所至,他从不说人是好与不好,独独赞扬的是相如与文君的佳偶之成。而我看的出,对于辞赋,子瑾喜宋玉甚于相如。相如的附势与铺程若大是他不乐见的。
  传说,宋玉是个极其俊美的男子,可是不知道要是与子瑾比又如何呢?
  每次想到此处就会抿嘴掩笑,而今却只剩下苦涩。因为,那个人,他已远在千里之外了。
  此时,荷香推门进来:“小姐,尉公子来接你了。”
  我轻轻点头。
  荷香将我头上的发簪摆弄了一阵,才将我送出去。
  我掀帘时瞧见他,依旧是无华青衣。静静地品茶,放下茶盏时神情忽然给人一种强烈的压迫感,恍若一个陌生人,不知过去读到过书上写的“不怒自威”这四个字,是否就是来形容这样的气势的。
  然后,他看到我,便调皮地眨眨眼说:“我又来了”。刚才的一切又像是错觉一般,又荡然无存。
  出门的时候,我回望里面,姥姥笑盈盈的看着我,摆摆手说,快去吧。我点头。便转身了。
  那时,我哪里会知道这一走,竟会成为诀别。
  上元灯节,由于上元三官赐福之日而得名。三官分别是天官、地官、人官,据说三个神祗都异常地喜欢热闹。
  我穿着嫣紫色的罗裙与他穿过繁华的街道。翠帘销幕,绛烛笼纱,歌姬罗绮如云。
  “那金钿戴在你发中,比我想象中还要好看”。他冒出这句话的时候并没有看我。我诧异,一时还不明白。
  伸手一摸。不知道何时,荷香趁我没注意把原本的玉簪换成了他送的那个小钿子。我的手顿在那里,若是此刻立即拔下的话头发也会散落。一时之间取下不是,不取下也不是。
  他将我的手拿开说:“别取,你要是介意,我就不再说了。”
  街上的人潮几乎都流往城外。有人从我们之间穿梭而过,一眨眼便不知他在何处。当我四处张望,慌乱地抬头时,发现他已经又出现在眼前。环抱双臂在胸前,偏头审视我:“真想牵住你的手走在市集上,上所有人都看到。”
  我急忙紧张地将双手收在身后。他又爽朗地笑了,灿烂如晨光。
  出了城门走到漾水河边,人更加拥挤。
  “砰”的一声。夜幕里闪了一下。人群喧哗了起来,挡在我们前面。半空中绽放出五彩的光芒,然后如星火般落下。
  “跟我来。”他说着带我离开人流,沿着河岸一直向下走,渐渐地人烟稀少起来。过了长桥,却看得更加清楚。
  烟火映着后面京都城墙上璀璨的明灯,接连一个又一个地闪烁,像是上古女娲补天时留下的神迹。
  “好美!”我感叹道。嘴角微微翘起来,笑了。
  “是呀,好美!”他也这样惊叹。
  我转过头,才发现我在看烟火,而他在看我。
  他说:“你终于笑了。第一次对我笑。”眼神温暖如北方冬日的阳光。
  “昔日不懂,周幽王为何会为了博褒姒一笑,烽火戏诸侯,丢了天下。而今才明白,若是为了闵夏月,我也定会做同样的蠢事。”
  接着他拉起我的手,看着我诚恳地说:“夏月,我要娶你为妻。”
  我的心瞬间温暖,一点一点地化开。那时我想到了那个梨花树下的白衣少年,倘若没有我,他会孑然枯萎。想到寒气逼人的黑夜我撕心的呼喊,温暖渐渐冷却。我在心中曾默默许过,无论如何誓将终身不嫁予任何男子。
  我仰头,再一次微笑,回答道:“不。”
  一刹那,我感到他的手在我的手外凝固了一下。空气似乎又回到了寒冬。
  此时,身旁的几个平常打扮的行人忽然从袖里抽出短剑,向我们刺来,嘴里喊到:“狗皇帝,拿命来!”
  那一刻我不知所措地呆在原地没有来得及做出任何反映,而他只是将我拉往怀里护住,没有躲闪。可是却气定神闲,置身事外。直视着眼前的刀光剑影。
  “嗉!”的不知从什么地方跃出一行黑衣人,在转瞬之间就将那几个人缚住跪地。其中一个黑衣人走近,低头单膝跪地抱拳:“小人救驾来迟让皇上受惊,罪该万死。这几个刺客如何处置?”
  他平静而毫无波澜地吐出一个字。
  “杀了。”
  接着,用右手蒙住我的眼睛说“夏月,不要看。”
  于是,我没有看到。
  但是,我依然能够听见利剑划过身体撕裂的摩擦声;
  听见还未出口便因为断气而淹没在喉咙里的古怪喊叫;
  听见拥住我的这个男人胸口平静的心跳。
  永远不会忘记。
  许久我才恍惚过来。依旧还呆在他怀中,周围没有人也没有尸体。
  烟花依旧在空中闪烁,绽放而后迅速坠入河中,他低头注视着我。火光映在他的脸上,俊朗如昔,笑容似暖日。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有残余在四周的血腥味以及遗落于地上的短剑。
  我轻轻地离开他的双臂。
  微微地问:“你就是穆宗皇帝?”
  他说:“是。”
  “姓尉,名尚睿?”
  “是。”
  我深深地吸了口气。
  是他。无需再确认了。
  十二年前是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