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20 04:26      字数:3797
  在天地间道游,魔鬼和天使从他们身边飞过,耳畔响着翅膀扇动的自由的声音,没有什么能阻碍他们飞翔。现在大地上还是漆黑一片,但这黑暗不再是深不可测了。整个世界越来越开阔,仿佛一点点登上高山之巅。
  黎明前的北风带着尖锐的哨音扫过光裸灰色的原野。吆喝铺匍匐在拉连河的一侧,一声不出地等待着黑暗向光明的转变。睡眠来到了麦夫的小屋,一老一少两个人的鼻息此起彼伏。他们睡着了,睡得很沉。又过了一些时候,强有力的颤动的金光从东方的云层中涌泻而出,在天边创造出一条光芒四射的裂缝,天地间的一切都被吸了进去,吸进那无比辉煌的世界中去。
  这一天是个忙碌的日子。
  在马椿才成亲的酒席上,新郎戴着三良送给他的压舌帽,感觉神气极了。新媳妇不由自主老朝他看,心想这帽子样式真各色,可倒也不难看。满屋子的来客吃啊喝啊,她敬烟倒酒人都转晕了。快晌午的时候她看见一个老头儿在门口站着朝里看,心里觉得这老头儿不像这屯子里的人。她招呼他进屋,还递了一棵烟,可他不会抽,没接。等她一转身人就不见了。
  这顿八碟八碗的宴席摆了一天,把吆喝铺的人都吃晕了。三良自始至终坐在上首的席上,沉醉在许久没有过的热闹气氛之中,他感到非常快乐。他看见马椿才羞涩的红脸,感觉出他喜欢他那新娶的丑媳妇,他为他快活;而那丑媳妇更是喜不自禁,浑身上下热呼呼的,三良甚至觉得她并不那么丑,挺叫人喜欢。三良看见了一些以前不注意的东西,感到一种真心的满意。他喝了很多酒,而没醉,只是心里越来越得意,他高兴得把自己是谁都忘了;同时他又得意地知道他隐身于一个秘密的地方,没人去过那儿,这一切真叫他快活啊!
  后来新媳妇说她见过的那个老头儿一定就是麦夫,还有另外的人也说见着他了,见他到合作社去过。这话看来没错,因为在小屋里发现了一瓶没有打开的水果罐头。合作社的人说老麦头儿是来过,买了一瓶白酒,不过那是头一天晚半晌的事儿,他们还记得那天有两个生人在合作社门前打听麦夫住哪,是李三良把那两个人领去的。马椿才结婚这天不少人都还见过麦夫,天黑以后有人记得看见他屋里还亮灯来着,这话就不很可靠了。第二天,两个孩子发现他的时候他倒在小屋门口的柴火垛旁边,身体已经冻硬了。
  三良听到这消息一点也不相信,觉得是人在骗他,他咧嘴笑着:别扯了,你先死个给我瞅瞅!告诉他的人也笑,不信哪,不信自个儿瞅去,左溜你光身一个,啥不怕。三良还是一个劲儿笑,笑得脸都没有知觉了,旁边的人看着他的样子有点发毛,躲开他出去了,把他一个丢在屋里。
  过了一忽忽,三良走出来,像是瞎子从人们面前走过去,大伙儿都感到惊讶,觉得他一定是发什么病了。几个孩子跟在他身后叫他的名字:李三良李三良,可他像没听见一样,头也不回地走远了。
  那会儿麦夫已经被抬回小屋里,门大敞四开,屋里屋外站了一些人。三良走进屋,看见麦夫躺在炕上,闭着眼,脸上光光的,看上去一点也不难受,只是嘴角有点向里缩。三良对着老麦头儿看了一会儿,发现他的睫毛上结了一层薄薄的白霜,这时他觉出少了点什么,哦,他想起来了,老麦头儿没戴眼镜。他在枕头下面翻出麦夫的眼镜给他戴上了,他的手触到他的脸。身后有人轻声笑了,三良转身去看笑的人,没有找到。庞队长目光浑浊,赞同地点点头:中哇,到哪疙瘩他也用得上他的镜子。
  三良又回过头看了看,眼镜反射出外面的天光,一瞬间他觉得老麦头儿睁眼了,再看,还是闭着眼。他不能再看了,转身走出去。
  庞队长派人到公社告诉了一声,公社说人死了就埋了吧。天还没黑的时候麦夫的尸体就用一床棉被一卷,由几个小伙子抬到吆喝铺最远的地界,刨了个坑埋了。
  马椿才家为了冲冲晦气决定放鞭炮把老麦头儿送走。他们连夜弄来两挂长鞭,在黑黢黢的村外,火光闪亮,持续的激越的炸裂声引来阵阵狗叫,使吆喝铺的人感到心惊肉跳。三良在睡梦里听到鞭炮声,吓出一身冷汗,可是没有醒过来。整整一夜讨厌的狗都叫个不停,最后是一种可怕的无能为力的感觉使李三良惊醒了。
  三良坐了起来,天光大亮,狗突然不叫了。四下里嗡嗡地响着一种声音,他晃晃脑袋,感到那声音是从脑仁儿里发出来的。他弄不清什么时候了,也不想弄清。慢慢地,在他心中涌上来一种不知如何是好的悲伤,这悲伤那么巨大,使他生出不如死了得了的感觉,可是他又想尽力和这种感觉斗争。他翻身爬下炕,走到水缸边,水缸里的水结冰了。他用舀子把冰打碎,冰冷的水流冲进喉咙,腮帮子用力扭动着,吱嘎吱嘎嚼碎了冰碴。他的心简直凉透了。
  从昨天到现在他都没有哭,他以为他一定会哭,因此才躲开所有的人,自己呆着。可他始终没有哭出来就晕乎乎睡着了。现在他微微惊奇地想,难道他李三良就真的没有眼泪吗?难道他是个铁石心肠的人?
  三良走出屋门,对身边的一切仍然没有感觉。脑子里忽然冒出有一天他看见一条大黄狗,在野地里疯跑,他立刻觉出他自己就像那条狗,只想发疯地冲到天边去。于是他大步穿过屯子,来到旷野上。风呜呜地一股劲地吹着,不问为什么吹,也不问吹到哪儿……老麦头儿呀老麦头儿,你已经给人埋到地底下了,你知道吗?
  嗓子里结起一个大疙瘩,越来越硬,三良咬牙忍着忍着;突然从喉咙里发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接着他发现自己在哭泣。他吓了一跳,泪眼模糊地四下睃望,吆喝铺已经离得很远了,野地里一个人影儿也没有,三良这才随着自己的意志哭起来。他的脸难看地扭歪着,嗓子里灌满了鼻涕和眼泪,奇怪的是他感觉不到难过,只感到他的胸部自动地凶猛地抽泣着,而这一切和他无关。
  三良哭哇哭哇,他觉得除了哭泣没有别的事可做,而且这么多年没哭过了,他都忘了哭原来这么痛快这么舒服。他什么都不想什么都不看,迈着瞎子似的不稳定的脚步往前走。
  他走的那条路把他带到了拉连河。
  现在李三良站在白茫茫的拉连河边,河面结了厚厚的冰,在阳光下很刺眼。三良觉得自己光着的脑袋已经变成一块石头,毫无知觉,眼泪也冻得流不下来了。这时他渐渐不哭了。
  他一动不动,望着冷冰冰的天地,心里再次想到老麦头儿死了,再也不会回来了,死亡原来就是这么回事儿,他去的地方没人能和他一起去。
  可是有谁会想和他去呢?没人。老麦头儿孤苦伶什,连一个亲人也没有,连他的死她们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所有的人都背叛了他,他的老婆,还有麦子,她们在这个世界上根本就不存在。
  三良用袖子擦了擦眼睛,眼神像风雪过后的天空那样闪着淡淡的阴沉的亮光。他在内心深处忽然做了一个决定,他不会给麦子写信,不管她从哪儿知道她爸爸死了,反正不会从他这儿知道。他懂得死亡是怎么回事儿,而麦子根本不懂,他也明白活着是怎么回事儿,这是他和麦夫的秘密,别人都不知道,也不应该知道。三良眼前浮现出麦夫红红的花儿一样的脸……
  他不由微笑了,抬起头来,满是泪痕的脸显得很脏。他已经在渐渐恢复过来,恢复到他原来的样子。可是等一等,他还是原来那个三良吗?他的眼睛被泪水滋润过,有一种清新的神态,命运的手指温柔地拨弄过他,死亡也从他的心上沉重地踏过去,这些三良并不知晓。
  三良用力吸了吸流下来的鼻涕,发觉吸不动。他用手揪住鼻子使劲擤了又擤,呼吸畅通了,现在他觉得好多了,心里有种平静而痛快的感觉。但是他隐隐觉出他并不真正痛快。三良既没有想起也没有怀疑他曾经拥有过的那些浑浑噩噩的痛快时光,他只是心情有些沉重,而且浑身都冻僵了。
  他最后望了一眼结冰的拉连河,扭转身子开始往回走。风从冰封的河面上吹着他的后背,寒冷极了。三良不由地跑了起来。他跑哇跑哇,听着自己的心脏在胸膛里扑通扑通地蹿动,身体越来越热;他拼命加快速度,就像他想象中的那条狗一样;他已经喘不上气来了可还在跑,他马上就要晕过去了,可还坚持着,哦——哦——哦——,他一边跑一边厉声嘶喊,胸口感到刺心的疼痛,可三良还是跌跌撞撞挣扎着往前冲。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就像刚才哭泣时的感觉,一切都和他的意志无关,就是跑死他也得跑下去。
  终于吆喝铺就在前面,三良再也跑不动了,像狗那样张着嘴大口地喘气,就在这时他心中一亮,他知道自己为什么这么跑了。他迈开沉重的双腿像走一样跑着,他要一直跑,跑回去就收拾东西,然后他要回家,回北京,看看家里的人,他要去找麦子,对,他要安慰她,一定要安慰她,告诉她她爸爸死的时候自己和他在一起……
  三良沿着村边的路拐了个弯,经过麦夫的小屋,继续向前慢跑;井台上有人在打水,他没有停下来,他跑过队部,跑向自己住的房子,突然有样东西在他眼前一闪,接着他感觉自己站住了。他扭回头,脸上汗水淋淋,有个人从队部里走出来。
  “嘿,小丫的,你跑什么哪!老子回来啦!”
  这个时候,整个世界突然涌到三良眼前,神秘而峥嵘,让人无法理解。它挡住了三良的视线,使他望不到更远的地方。而就在那视力所不及的地方发生了一件事情,李三良将不会和这个叫马大歧的人厮混下去,像他一样地活着。不过,那是在遥远的将来的事情。
  1996年夏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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