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作者:博搏      更新:2021-02-17 01:33      字数:4733
  正是。小武奇怪地说,先生为何这样激动,难道认识他不成。
  盖公抬袖擦了擦老泪,叹口气道,怎么会不认识,我和他都是东海郡单父县人,二十年前,曾经同门学艺。他膂力过人,能拉三石的强弓。偏巧老夫那时也喜欢争强好胜,只是没有他那臂力,颇为遗憾。后来干脆日夜琢磨弩弓技术,那时所想的就是要超过他,他再大的臂力,也比不过机械之力罢。
  那是自然,小武道,弩臂可以承受四十石的拉力,岂是人臂所敢望的。不过弩臂虽然强劲,却不如手臂拉弓灵活快捷。
  盖公道,的确如此,偏生老夫一向的牛脾气,一定要使弩做到比他拉弓还有灵活。所以日夜琢磨,终于制出了连射弩,一次可以射三支弩箭。这样截长补短,差不多就可与他匹敌了。
  小武赞道,先生智力超迈,实在非同一般啊。
  哪里哪里,明公过奖,也因我这一点好胜之心,铸成大错。那日乡里秋射,我们各发十二支箭,全部射中质臬,无法分出高下。师弟见我弩箭神奇,心下不服,点名要和我对射,虽然这次拔掉了箭头,而且身披皮甲,但是由于我弩机的力量强大,在一百步内,箭竿仍将他射倒。我惭愧惊惧之余,远走他乡,躲到广陵县,杜门不出,后来听说他伤势痊愈,投军西北,威震匈奴,心里才稍微好过了些。
  小武心里暗笑,这对师兄弟,真是很有性格。看那如将军虽然行事慷慨,说到好争小胜,却是一点不让。当日在彭祖楼上,曾两次发箭,显示武功。最后一次已答应我的劝降,却仍然要发一箭,显示自己投降并非因为畏惧我的吏众,乃是屈服于做人的道德,真有性情。于是笑道,怪不得,我路上一直纳闷呢,皇上早就有诏书,自来边疆骑士,都是挑选出身生长于陇西诸边郡的,独独如候将军是山东人。原来是先生的师弟。这次真是上天安排,让先生师兄弟见面。如将军快请,你们全都进来罢。
  门外答应了一声,接着一干人众全部涌了进来,檀充国、管材智和如候都在里面。小武大笑道,如将军,没料到广陵国有你的故人罢。
  如候换了一身袍服,朝盖公看过去,脸色立即变了,师兄,竟然是你,他脱口叫道。盖公早就疾走过来,伏地拜倒,惭愧,师兄当时将你射伤,就仓惶逃跑,不敢承担罪责,实在是愧为丈夫啊。
  如候也赶忙跪下,扶起盖公,师兄,果然是你。唉,那件事怎么怪师兄你呢。还是我少年心性,非要磨着和师兄比个高低,不自量力,师兄有什么错。这样说,真是羞死我了。
  小武看到他们在不停地自揽责任,虽然敬佩他们的君子之风,却也有些不耐烦,你们也不要自责了,给我一个面子,将前事抛开,不如就在这里摆下酒宴,大家痛饮几杯,以庆相会。
  早有侍者出去办理筵席了。郭破胡恰在这时也跑了进来,虽然他是个粗莽的汉子,但在军中和宫中都呆了一段时间,上下的礼节是深知的。他趴在小武跟前就稽首道,破胡未能迎接使君大人,死罪死罪。愿使君大人无恙。
  小武喜道,起来罢,今天我也有一个人让你见见。这时檀充国早已着人叫来了郭弃奴。郭破胡摸摸脑袋,大为意外,喜道,原来是妹妹你怎么碰到使君大人了。
  郭弃奴将当日情形一讲,独独略过了和小武在驿馆床榻上欢好的那段。小武道,现在你妹妹在我身边,你是愿意跟着我去豫章呢?还是我将你妹妹留下,还给你这个哥哥。
  郭破胡张嘴还没说话,郭弃奴脸上一红,抢道,妾身呆在这里干什么,人生地不熟的。而且妾身的属籍已经被楚王赠给了大人,自然是终生侍奉大人了。大人为官清廉,妾身十分景仰,如果大人将妾身留在广陵,妾身永远也碰不上象大人这样的好主人的。
  郭破胡道,妹妹说得对,我早就盼望使君大人娶了翁主,衣锦还归。然后我随身侍奉,随大人奔走天下郡国呢。
  郭弃奴听得她哥哥说起〃娶了翁主〃四字,似乎脸上有些失意,不过很快恢复,低声道,哥哥说得有理,我兄妹二人都愿意一辈子侍奉使君大人。
  小武心里十分畅快,郭破胡是个勇士,让他随时跟在身边,自己的安全就保险多了。至于和弃奴的事,虽怕被丽都知道,不过依弃奴的身份性格,也必不会乱说,等到以后和丽都天长日久在一起,双方没有猜疑,即便她知道了,大概也没什么大问题。他笑道,好,我现在就任命你为豫章郡百石卒史,如果做得好,可以升迁至县尉丞。等到了豫章太守府治,再发放文书,正式委任。
  郭破胡喜道,多谢大人。没想到我家世代黔首,竟然也有幸出了百石卒史,足以光耀门楣了,哪里还敢指望县尉丞。
  小武正色道,破胡也不要妄自菲薄,我看你是很能干的。不过百石卒史是郡国的高级掾属,每年都要文法考核。你在豫章郡当郡兵多年,也该识了不少字罢,家信总该是会写的。当然,会写家信,还远远不够,律令规定,讽诵文字三千以上,乃得为吏。我这样提拔你,也算超迁了。希望你不要辜负我的期望,到时我专门给你找个掾吏为师,可不能偷懒。
  郭弃奴道,大人如此看重家兄,妾身和家兄肝脑涂地,也无以为报。
  郭破胡也长揖道,小人岂能不知使君大人的好意。他虽然没有什么文化,但对小武这样熟读律令经书的人无疑是仰慕的,这样的表态也的确是发自肺腑,出于赤诚。
  三
  小武道,好了,今天大家齐聚一堂,实在有幸。虽说没有诏书群居饮酒不大合适,但今天情况特殊,盖公和如将军师兄弟相隔二十多年,竟有机缘在异乡见面,已经是旷古一奇。更何况又碰上破胡亲兄妹团聚,今天还是破胡休沐的日子,依本府看,就算是以破胡的名义宴请诸君罢,如此就名正言顺了。五日一休沐,兄弟妻子齐齐聚集在一起,燕语为欢,更遍请诸邻里长老,一笑为乐。这是古礼,也是我大汉奉行的规矩,正可纯厚风俗,砥砺节义。当日曹相国秉政的时候,逢上日至那天全部放假,有一次府中贼曹掾吏张扶独独不肯休沐,仍旧坐曹治事,还曾被曹相国骂了呢。
  如候插嘴道,使君大人真是博闻强志,不是一般只记律令的大吏可比,念念不忘的是如何砥砺我大汉的风俗。象大人这样,能以经术为辅佐,缘饰律令,实在有公卿之象,前途绝不会到一个郡太守为止。对了,不知曹相国骂了那贼曹掾吏些什么话?
  如候一直寡言,小武乍一听他正儿八经地称赞自己,不觉有些意外,继而又暗喜。常人哪有不爱听恭维话的,这话出自如候之口,尤见其珍贵。小武喜形于色,笑道,如将军过奖了,武哪里敢当。说到儒术,那都是从令师兄盖公那里得益不少。当日曹相国指责那张扶道:〃张君今天怎么还坐曹治事?日至这天,众吏都要放假,这风俗由来已久。曹里虽有公事没有办完,但是君的家人也指望你的私恩,盼你回家共享天伦之乐。君且立即回家,设酒肴,和父母妻子以及邻里长老共乐,这才顺应天时人情。〃话说得很温婉,说是骂,其实只是温和的责备。那个张扶本义是想趁机表现,却没想到反而被上司斥责,只好羞愧地回家。
  如候道,曹侯果然是一代贤相。臣是齐地人,自幼便听过不少曹侯的逸事,他做齐国相,是第一任,也是最好又最得人心的一任。
  盖公道,是啊,曹侯出身秦小吏,按说不会有多大见识,可是他这番话却不是凡夫庸众能说出的。门内之治,恩不可以掩义。为朝廷做事,那是基于义;和合家庭,那是基于恩。然而义却又以恩为基础。曹侯虽然信奉黄老之术,而所讲的道理却暗合儒家。可见高皇帝能打下大汉江山,这样的辅佐是万万少不了的。有些摇唇鼓舌的文人说他们是苍蝇附骥尾而至千里,简直是不顾事实的谄媚主上。
  小武听盖公这样说,心里暗笑,这盖公虽然有学有识,但的确也只应该躲在偏僻的郡国,尽心读他的简书。如果在庙堂之上也这样狂放不羁,恐怕随时会有被侍御史劾奏,斩下那颗花白的脑袋的危险。文人史家未必不知道萧何、曹参以及韩信在打天下中所起的作用,但是除了把刘邦夸得神乎其神,而贬低那些功臣之外,还有什么办法呢?否则不是暗示这些臣下个个都有夺取天下的才能和资格么?要是人人自以为才气过人,觊觎神器,这天下还怎么治?当年韩信虽然自诩材高,也只能谄谀高皇帝之成帝业,在于天授,非为人力。小武看见尚席侍者已经在院中摆好筵席,岔开话题,诸君且入席。今天休沐,我们就效法曹侯,不谈公事,只话平生之乐。
  盖公笑道,若说休沐归家享天伦之乐,明公倒是该和翁主一起来才对。不过成亲之前的一段日子,反倒要避嫌是吧。丽都那妮子性格的确变了不少啊,明公去长安的几个月,据内侍说,她常常坐在凌波台上发呆。
  听他们提到丽都,小武喜悦之余总会感觉心脏加速跳动,有点晕眩。凌波台是他们盟誓的地方,丽都坐在那里发呆,自然是想念他所致了,他笑容满面道,先生既然这么急于喝喜酒,那就请先生为我择个吉日罢。
  盖公道,择取吉日,得找丛辰家或者建除家帮你了,这些事老夫一向是不大信的。依老夫看,只要不是癸亥这样的穷日,都没什么不可以。
  小武道,也是,我也要尽快办妥这些事。皇上特地赐我迎亲之假,我也不能拖得太久,还是尽早赶赴豫章上任为好。他这样说着,想起了豫章县的父母,不知他们正在干什么,或许在灌园浇菜,或许在倚闾太息,他们可知道他们的儿子已经官为二千石,爵至人君,马上要风光地衣锦还归么。他能想象父母见到自己高车驷马时的激动,可惜,唯一的弟弟已经死去,没法由我现身说法,教导他怎么奉公尽职,遗爱乡里了。心里不由得喜痛参半。
  四
  广陵王二十五年的夏五月,也就是大汉征和二年的夏五月,豫章郡太守兼绣衣直指使者沈武在广陵县广陵王宫,举行了尚承翁主的结婚大典。
  时值黄昏,三乘马车驱驰到王宫的显阳殿。车盖都是黑色的淄屏车,前面两乘马车的侍从下来,每个人都手执蜡烛。后面一辆马车停下,小武身穿黑色深衣,下马,王宫的侍从者迎出新妇,小武走近前去,将车绥授给新妇,新妇牵绥登车。小武坐在御者的位置上,驾起马车在显阳殿前的中庭来回绕了三圈,然后驰往清越殿,那是广陵王为小武临时布置的新房。由于新婚就在王宫里举行,女家都没有刻意装出一幅悲啼号哭的别离气氛,整个王宫里张灯结彩,充满了喜庆气息。众多宾客都在显阳殿大嚼狂欢,寻常百姓之家娶亲也是三夜不熄蜡烛的,何况王侯们呢?
  当宾客们在显阳殿大呼欢饮的时候,小武已经和她的新婚妻子坐在新房里了。房间里,青布帷幔低垂,银釭高立,按规矩,他们自己要进行合卺之礼。饮酒礼罢,侍从退出。
  小武看着面前新婚的妻子,虽然早在肥牛亭逃亡时就尝过一脔味,今宵见她烛光之下醉人的娇丽,仍是心神荡漾不能自止,觉得一辈子都贪看不厌。刘丽都似乎也早不是以前的那个人了,她长睫下眼波流动,然而并不直视。行止羞涩安徐,柔媚之态尽蕴于其中。小武笑道,虽然说新妇入门,是免不了矜持的,愈是矜持,愈是符合礼仪。不过我在这广陵国尚承翁主,身份就是个赘婿,该当矜持的反而是我才对啊。要是逢上天子讨伐匈奴,征召百姓从军,我可就在〃七科谪〃 之内呢。疆场上向来九死一生,你倒是担心不担心呢?
  刘丽都噗哧一声笑了,你这贼逃吏,倒是会说笑,扯些这样的昏话。你现在是堂堂的郡太守,哪里是什么赘婿了,天下的赘婿如果都象你这么趾高气扬,顾盼自雄地说笑,那我们大汉的天可真是变了。不要说什么〃七科谪〃,就是〃七十科谪〃,也轮不到你的份。
  你倒是对我有信心,小武道,我们这些人可不象你们宗室那么幸运。汉家的律令有多残酷啊,就是宰相的儿子也要戍边,我豫章郡当年不知有多少百姓白白地死在了西域,真要碰上了只能怨自己命苦。
  刘丽都将脑袋靠在小武胸前,武哥哥,别感慨了。如此良辰吉日,我们别辜负了才是。何况你若有事我又怎会独活?武哥哥,我给你弹首歌罢。说着刘丽都起身,扭腰走到床头的宝瑟前,跪坐着调整好姿态,双手纤指一按,发出琳琅的清响。她的唇也暂引樱桃破,低声唱到: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欢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