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44 节
作者:博搏      更新:2021-02-17 01:33      字数:4704
  小武恼怒之中又暗暗有点好笑,怎么搞的?又碰上劫持了。当初自己就是因为劫持事件,弄得经历如此奇崛,虽然不乏险情,终究还是化险为夷。当然,也因为干了两件劫持的事,自己才活到现在,一件就是在肥牛亭劫持假绣衣直指使,逃脱了公孙昌的追捕;一件就是在广陵王宫,郭破胡劫持刘宝,让自己有充分时间和赵何齐讨价还价。但劫持假使者并非犯法;劫持刘宝,也不是自己亲为。作为大汉官吏,自己一向最讨厌劫质,却又总跟劫质结下不解之缘,真乃天意。他的好奇心勾起来了,马上站起身来,吩咐道,充国,叫上十几个甲士,我们也去看看。这次被劫的人地位非同一般,我不能坐视不管。
  檀充国躬身道,府君放心,我这就去安排。
  他们刚套上马车,突然随从又来报告,启禀府君,彭城令萧彭祖在外面求见。
  原来是驿舍主事官吏听见惊动了朝廷使者,急去县廷报告。县令萧彭祖一听,赶忙驾车来亭舍拜见了。
  请他进来,小武道。
  萧彭祖低着头急匆匆走来,身后跟着几个县吏。他走到小武跟前老远的地方,立即伏地叩头,下吏彭城令彭祖,拜见使君。
  不必拘礼,小武一摆手,明廷请起,到底怎么回事?
  使君垂询,臣敢不承命。萧彭祖抬起头,他四十来岁年纪,清白色面皮,体形清癯,全身披着甲胄,腰间挂着黄灿灿的铜印,一缕黑色的绶带从鞶囊里垂了下来,满脸是慌乱紧张。小武感到一阵恻然,他想起了死去的王德,公孙贺当真狠毒,像王德这样谨慎勤劳的官吏竟被他无辜斩杀,就凭这点,他也死有余辜。眼前的这县令也如王德当年那种凄苦的样子。唉,当官虽然威风,可是职责重大,时时有受谴之忧,特别是像县令这种不大不小的秩级,简直像块鸡肋,食之无味,弃之可惜。干好了固然可以升迁,干不好就要奉上头颅谢罪。像今天劫持王太子这么大的事,如果没有成功解救,萧彭祖这颗脑袋是一定保不住了。按照律令,将以不称职丢失诸侯太子罪判处弃市。遥想当年他出生时,父母是否为他前途卜问过呢?他们给他取名彭祖,自然是希望他像传说中活了八百岁的彭祖一般高寿,但是现在很可能要打破这个美好预期了。
  萧彭祖擦了一把汗,道,回使君,下吏在夜暮时接到消息,说王太子被数贼劫持在本县燕子里一栋破旧的阙楼上,贼众要求下吏报告楚王,付赎金千金方可放人。下吏赶忙驰告楚王,楚王大恐,立发宫甲百人赶赴阙楼。不想喧哗声惊动使君,死罪死罪。
  哦,小武道,劫盗为何人?可曾查清?深更半夜,未得楚王符传或者楚王相、都尉节信,即便是王太子,也不能随便出宫在街市上驰走。如果王太子不出宫,贼众怎有机会劫持他呢?
  萧彭祖道,这正是下臣不明白的地方。按常理,王太子没有机会深夜在外面行走,被劫持是莫名其妙的。
  小武沉吟了一下,好,你现在就带本府去燕子里的阙楼,本府要亲眼看看,是什么贼如此大胆敢劫持诸侯王太子,难道不怕斧钺之诛吗?
  萧彭祖叩头道,下臣这就为使君带路。他情绪稍稍有点放松,刚才驰往王宫报信的时候,心里极为忧惧,时时就想折回和老母、妻子先行诀别。不过如果这回能得到绣衣直指使的帮助,就又有了几分生存的希望。这人凭着天子的金斧,可以征召郡兵,国相和内史都要受他节制,凭这威势,说不定盗贼的胆子就吓破了呢。而且他看上去秉心仁厚,事情解决之后也不大可能会斥责自己,看来此番有救了。他欣喜之下,赶快爬起来,一阵风似的跑到外面,大声吩咐道:快快驾马,沈使君有公事要出门。
  一行车队风驰电掣般向彭城的东北角奔驰而去,老远就看见一堆士卒举着火把,由于已经有前锋传命,所以小武的车队一到,士卒们马上让开一条道。马车刚停下,楚王已经急急跑过来了,他哭丧着脸说,犬子被劫持,惊动使君,寡人真是过意不去。使君一路劳顿,还没有稍事休息,就要为贱事操心,真是惭愧得紧。小武道,大王不必客气,臣等都是为圣天子办事,岂能汲汲于安逸,忘了职责。他仰起头向众人注目的地方看去。
  那是一座三层的楼阙,歇山式的屋顶。原来燕子里是彭城最边缘的一个里,里门不远处就是一座不大不小的山,所谓的楼阙并不在里门之内,而是依山而建,坐落在半山之上,有一条小径蜿蜒而上,山的另一侧,一条大江蜿蜒流过,那就是有名的泗水,春秋时有一系列诸侯沿着这条泗水建国,都是有名的衣冠礼仪之邦。当年孔子曾站在这里感叹道:“甚矣鲁道之衰也,洙、泗之间憫如也。”那是慨叹这里风俗原来的醇厚,到了他那时代已经开始浇薄了。彭城春秋时属于宋国,至今这山的一侧仍有宋国著名权臣司马桓魋的墓,当年孔子路过彭城,看见司马桓魋征发民众为他修筑巨大的石椁,气愤地说,如此不惜民力,修筑这样奢侈的装尸体的东西,尸体还是赶快腐烂的好罢。而这座楼阙,却称为彭祖楼。相传彭城是当年尧给陆终氏第三子钱铿的封地,钱铿号为大彭氏,据说最终得道,活了八百岁之久,大家都称他为彭祖。后来这个城邑干脆改名彭城。
  小武暗笑,萧彭祖来做彭城令,真是再有趣不过了。但是今天,如果不能从彭祖楼上救下楚王太子,很快萧彭祖就将受戮在彭祖楼下了。他转念一想,唉,当真是何居心?他人受戮,自己又高兴什么。他收摄了一下心神,问道,怎么这座楼会建在半山?
  回使君。萧彭祖道,因为山脚的封土堆据说是当年尧时候彭祖的墓冢。自周秦以来,当地百姓就不断地重建修缮,毕竟彭祖是这座城邑千百年来的始祖,百姓常年祭祀,传闻可以祈福的。
  小武道,哦,原来如此。这楼的背侧是不是有道路?
  是的,有一条驿道,沿着泗水可以奔鲁国等地。萧彭祖道。
  嗯,小武道,我想劫质者的意图是得了钱财,就从驿道逃亡。他想,这山倒远没有当年鄡阳的断肠崖高。不过,站在那楼上,俯视泗水,该是什么样的气魄呢?能否看到山的另一侧的司马桓魋石椁,据说那石椁雕制华丽,上面尽是龟龙麟凤之像,用铜汁和山体浇灌在一起。该是何等样的壮观!待天明,定要好好看看。为今之计,要先解救人质。
  里面有几个贼盗?小武问。
  萧彭祖道,大约不到十个。但是身手颇不弱,而且装备强弩,我们不敢强攻,已经被他们射死三个县吏了。他们箭法极好,而阙楼地势又陡峭,强攻实在不好措手。现在随同楚王太子被劫持的有两个随身家丞,一个已经被割了耳朵,扔了出来。贼盗扬言,再不答应赎金,辄对太子处以黥劓之刑。这太可怕了,倘若太子脸上真的被他们刺了字,割掉了鼻子,将来还怎么继承王位,接续宗庙啊?
  小武怒道,这贼盗如此嚣张,竟敢代官府施刑罚?本府倒要见识见识。
  而在另一边,楚王相李遂也急得在场地上走来走去。那是自然,如果太子真的有事,萧彭祖固然要处死,他这个楚王相的命运也好不了哪里去。毕竟朝廷派他来到楚国,是辅助楚王的,如果连王太子都死于贼手,他岂不是太不称职了吗?
  李遂转了几圈,向楚王建议道,既然贼盗要求千金,大王也只有答应他的条件,还有什么好说的。伤了太子,那可有无穷的麻烦啊。
  楚王默然半晌,叹了口气道,也只有如此了。唉。
  内史在一旁应声道,这样恐怕有违律令啊。皇上屡次严令天下郡国,有劫持人质、索要钱物者,绝不能姑息养奸,必并击之而后快。有向劫盗交纳赎金者,皆当黥为城旦刑徒。
  国相李遂跺脚道,唉,律令严酷,真是焦躁。丢失王太子会处死,交纳赎金则要刑为城旦。事到如今,两害相权,只有取其轻了,我看还是交纳赎金为便。千金虽然不是一个小数目,但是靠着相府少府的藏镪,大约可以应付,顶多我们以后尽量节省府吏们的用度花费就是了。
  楚王喜道,既然如此,那当然交纳赎金最为方便。他听说贼盗要求赎金千金,本来十分犯愁,实在舍不得。现在听说国相府的少府愿意出这笔钱,喜上眉梢,巴不得他们马上将赎金交纳。
  内史和国相皆鄙夷地看了楚王一眼,心想,人说楚王贪婪,果然不假,一个堂堂大汉的诸侯王,当初屈尊和一个定陶的富商结亲,只为着那商人有钱。现在自己的太子被劫持,却连千金也舍不得交纳。及至听到国相府愿意出这笔赎金,又一下子改换态度,喜不自禁如此,实在是令人可鄙。
  内史道,既然大王和国相都同意,臣也无话可说,只是现在沈使君正在那边和萧县令商量,如果他不同意交纳赎金,我们却也无可奈何。向贼盗屈服毕竟是违背律令的啊。况且还为此死了三个县吏。
  楚王讷讷地说,事关紧急,恐怕沈使君也不会有什么异议的。
  内史道,这可不一定了。我听说沈使君就是因为消弭一起劫持事件而扬名天下郡国的。当时有群盗六百余人劫持了豫章郡的高辟兵都尉,众人都一筹莫展,便是这位沈使君力排众议,矫诏征发郡兵,将群盗全部翦灭。为此皇上对他十分欣赏,不但赦免他矫诏之罪,而且大大重用,才有今天的加封,成为人臣之贵。倘若当初他也畏软,为了保全长吏性命,交纳赎金,恐怕不但得不到赏赐,还将受谴丢命呢。
  楚王一下子默然,李遂沉吟道,也罢,既然沈使君有如此才干,我等自然先听听他的看法。
  他们一起环到小武身旁,把刚才商讨的意见一说,小武一口否决,斩钉截铁道,大王和诸君怎么如此糊涂,劫持人质是重罪,尤胜过普通的盗窃劫掠。因为普通的劫掠虽然可恨,然而是突然发生,突然结束,给人的心理恐吓不大。而劫质却常常摧毁人的意志,后果极为严重。在劫掠中,财物的损失倒是小事,而对我大汉风俗的破坏远远不是可用金钱来计算的。凡曾遭到劫持的百姓,都日日心惊胆战,无心劳作,将用于耕作的钱货用来购买兵器,杜门不出,以为防卫。如此导致田地荒芜,公事废弃。如果是官吏遭到劫持,而我们一旦满足贼盗的要求,则天下郡国贼盗劫持各自长吏的事会时常发生。懦弱长吏将因此不治公事,奸猾长吏则将以此为借口,滥捕良民,以残杀邀功,郡国将骚扰不安。高皇帝早就知道劫持人质的极大危害,所以《二年律令》的《盗律》上早就申申告诫:“恐吓人以求钱财,皆磔之;谋劫人求钱财,虽未得或未行,皆磔之。罪其妻子,以为城旦舂。”劫持人质皆当判处磔刑,割裂肢体,比腰斩还重,而且家属都要受牵连,输入官府为刑徒。倘若今天这事本府不在场,倒也罢了;既然本府在场,就绝不能坐视大王和诸君违背律令,使劫质者逍遥法外。试想,贼盗这番得逞,他日又劫持大王的其他王子、翁主,大王难道都要乖乖地交纳赎金不成?
  楚王和国相、内史等听小武这样滔滔不绝地一说,个个面面相觑,心里颇不以为然:难道大汉就没有向劫质者束手的案例吗?明显的就有那个死在公孙贺手里的朱安世,他以连续劫持数名中二千石的大吏,次次成功获得赎金而闻名天下郡国。元封三年,朱安世劫持水衡都尉阎奉,曾经震动三辅,朝廷传命解救的使者冠盖相望于道,那次朱安世也是要求赎金千金,当时的京兆尹是著名的酷吏王温舒,他率领冲车几十辆,围住了朱安世,本来朱安世万无逃脱之理,可由于阎奉是皇上的宠臣,危急关头皇上竟然给王温舒下诏书,让他交纳赎金,因此朱安世得以顺利逃脱,王温舒气得发昏,却也无可奈何。连皇上自己也曾罔顾律令办事,你这个绣衣使者就装得这么严格。但是他们都只敢在心里想,这样默然了片刻,李遂陪笑道,使君所说诚是,臣等远远不及,不过依使君的意见,现在怎么办才好呢?
  小武道,先别忙,我们尽量捱到早上,天一亮,事情就好办了。他突然转头面向楚王,大王,臣想知道太子是否认识这帮贼盗?
  楚王的神色一下子变得有些忸怩,讷讷地说,使君明鉴,据现在情况看来,犬子的确和这帮贼盗认识。
  小武暗道,果然。否则的话,就无法解释宵禁后王太子怎么能被贼盗劫持。必然是太子和贼盗本就认识,贼盗早有预谋,只是不巧在今天晚上,我来到彭城的第一个夜晚动手而已。
  那大王应该知道这伙贼盗是什么人罢?小武问道。
  楚王尴尬地说,寡人的确也不知情。犬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