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保时捷      更新:2021-02-17 01:29      字数:4872
  博陵王孙正是四阉意欲废帝后互相妥协提出的继任人选,才十四岁,性情懦弱缺少主见,最重要的是他从小失父,由宦官养大,对宦官集团很有好感。四阉游说李太后时,他们就提出拥立博陵王的意见,可这意见不称李太后的心意,他们才被拒绝。如果此时瑞羽能答应他们的要求,以左神策军的兵权来交换,也是可以的。
  四阉的权势是依附天子而生的,天子是谁与他们有很大的关系。反过来,李太后的权势是由以鸾卫为首的军队支持的,瑞羽只看重手中掌控的军队,至于天子是谁,她并不过多留意——反正都是傀儡。
  四阉以天子人选来换兵权,瑞羽答应得没有丝毫犹豫,“可!”
  双方达成协议,皆大欢喜,当即击掌立盟。商定行动细节之后,四阉会合了他们留在太极宫外的护卫,而瑞羽则和薛安之、黑齿珍等将领坐在太极门的城楼里展开京都的地图,推演出兵的各种可能。
  隔着宫门,外面的喧嚣声越来越近。晚风吹进城楼里,靠近窗子的黑齿珍抽了抽鼻子,望了眼天边的云彩,突然道:“殿下,今夜有雨。”
  闻风分辨气候变化,观测天象是许多将士都有的本领,黑齿珍曾随瑞羽的父亲御驾亲征,在这方面的才能尤其突出。瑞羽虽然在此之前不曾亲自统领鸾卫,但她知道鸾卫是西内立身之根本,所以她对统率鸾卫的各级将领的长处短处都了如指掌。黑齿珍的话虽显突兀,但她却不加怀疑,问道:“何时?”
  黑齿珍暗暗计算片刻,道:“停风聚云生雨,大约子末丑初吧。”
  这正是他们计划出兵的时辰,在场的将领听了都重新振作了精神,其中一人道:“雨夜行军,另有讲究,须得重新布置。”
  瑞羽初涉军事,所以没有多言,只是坐在主席上静静地听一干将领对出兵的种种调遣安排,以及他们推演将会发生的各种状况。
  她在等待,等待李太后准许她出兵的旨意。李太后已经老了,而东应又还小,她要支撑起西内这片天,就必须要掌控以鸾卫为首的这支劲旅,获得鸾卫将士对她的认同。
  她需要一个机会,来摆脱鸾卫上下将士对她“一介弱质女流”的偏见。还有什么机会,比统领将士、亲临前线更好?
  大危难有大机遇。唐阳景对西内动武,对西内来说既是一次大危机,也是一次大机遇。
  在这大难临头的时候,她只要有勇气站出来,做出正确的决断,她就可以作为领导者站在鸾卫的翔鸾旗下,对外平定战乱,对内收拢鸾卫军心。
  虽然她稳坐不动,但她的心里其实很紧张。不仅因为宫外的大乱,不仅因为她做出的决定,更因为她不知道李太后会不会同意她领军出兵。
  这份紧张交织着对未知的害怕,对未来的向往,对战争的天然恐惧,对建功立业的迫切希望……种种思绪,不一而足,汇在一起,反而变成了一种对眼前这场战事的渴望!
  渴望——确实是渴望!
  她渴望通过这场战争,消除被郑怀勾起的那种与世为敌的压力,抹去那种看不到前途的恐惧,同时证明自己有不输于男子的能力,确认自己有可以保护亲人安全无虞的信心,坚定自己选择这条路的信念。
  她在这里等待,其实一干将领也在等待。尽管等待的心思不尽相同,但将领们的目的,却与瑞羽一般无二。他们也渴望有一场战争!
  鸾卫禁军,百战之师,当年他们曾在武皇帝麾下纵横驰骋,所向披靡。
  这样的军队,本该由睥睨天下的王者掌控,执之横扫不平,荡尽妖气,澄清玉宇。而不是握于老朽妇人之手,蜗居禁宫,蜷缩不出。
  守卫他们的少主,确是他们的应尽之职,然而既然需要他们守护,就不该磨平他们的锋矢利刃——面对挑衅不奋起反击,忍受逼迫而不加以反抗。
  十五年来,鸾卫深隐西内,纵使外人没有对他们做出评价,军中的将士自己却是知道:如今的鸾卫,比起当年全盛之时,战斗力已经下降了许多。因为蜗居西内,久不挥戈,将士们已经失去了当年那种百战雄师的锐气与锋芒——刀藏久了,是要生锈的,军队久不打战,也是要颓废的。
  虽然目前的鸾卫比左右神策军和宫中的禁军仍旧要强很多,但如果再没有战事,继续倦怠下去,再过十年八年,恐怕堕落得与神策军也就差不多了。
  鸾卫需要一场战争来磨利兵锋,士兵们需要一场战争来激励曾经的斗志,将领们更需要一场战争来唤醒曾经的雄心。
  等待的时间显得格外漫长。
  终于,城楼外传来沙沙的脚步声。李浑前导,郑怀作陪,东应相随,李太后翟衣钗钿,盛装而来。
  城楼内诸人都在等她的旨意,见她亲临,齐齐起身行礼。李太后双手微抬,谢过众将之礼,望了惴惴不安的瑞羽一眼,道:“阿汝,你且出去。”
  瑞羽怔了怔,缓缓摇头,望着她道:“王母,此事因我而起,无论您做什么决定,我都想当面听着。”
  李太后略微沉默,室内便一片寂静,却是东应踏前一步,拉住瑞羽的手打破沉寂,“姑姑,老师说你力主出兵?”
  东应的双眸明亮,清澈如水。瑞羽被他温软的小手拉着,陡然间觉得平添了一份勇气,忍不住问:“小五,你反对吗?”
  “不!”
  “为什么?”
  东应长长地吐了口气,望着她清秀却肃然的脸庞,朗声说:“人立于世,应当负重致远,有所作为。怎么能任人百般欺凌,仍然委曲求全,不予反击?”
  他的嗓音还是童子声,此时清清脆脆地说来,竟别有一股铿锵之气。瑞羽满腹心事,被这充满朝气的声音一冲,顿有豁然开朗之感,不禁笑了起来,握了握他的手,欣然道:“正是如此!”
  李太后看着这一双小姑侄,静默片刻,终于轻吁一声,拉着瑞羽的手,重新站到一干鸾卫将领面前。她的目光从薛安之、黑齿珍、柳望等人面上一一掠过,然后轻轻地把瑞羽推到前面,怆然道:“诸位卿家,吾今日将端敬皇后之血脉、武皇帝之嫡女托付给你们了!”
  以薛安之为首的一干将领齐齐肃礼应和,高声道:“末将等誓死护卫长公主!”
  瑞羽听得真切,他们会誓死护卫,却不是唯命是从,誓死效忠。这些骄兵悍将虽是在她的祖母手里成军,但想让他们承认她的统领资格,也不是易事。
  李太后对他们颔首致谢,望着瑞羽继续道:“长公主有端敬皇后之遗风,自幼聪慧,有青云之志,不输须眉。你们随吾困守西内,不是长久之计,自今日起,便随她一起建功立业去吧!”
  这次一干将领却没有回应她的话。李太后老了,应该进行权力交接了,她一定会把鸾卫交到自己选定的人手里,这是鸾卫将领心中早就有数的事。瑞羽和东应二者,他们私下不是没有衡量过,以感情论,要让他们决定,自是瑞羽无疑;但以前程论,自然是选择男儿身的东应。
  李太后要他们保护瑞羽,他们绝无二话,但李太后要他们承认瑞羽的统率,他们却一时难以接受。
  不是排斥她的年龄,而是排斥她的性别。
  尽管刚才她召集他们讨论出兵事宜时,有条不紊,忙而不乱,他们可以看出她并非是那种一味娇嗔懦弱、全赖人保护的无能女子。但仅凭这一点,她就想获得他们全部的信任,操纵他们的命运,不可能。
  李太后这次,却不管他们的反应,直接从李浑捧着的乌檀匣里取出一只展翅飞翔的赤金鸾凤,放到瑞羽手上,凝声说:“你既然决定出兵,吾就把翔鸾符交给你。”
  第十八章 京都乱
  她的声音高亢明朗,极富感染力,穿透杂乱的夜空,随着鸾卫将士的出击而响彻宫禁深墙,“保卫家国,平定叛乱!”
  瑞羽首次掌兵,李太后退开了,郑怀退开了,连东应也退开了。只有她一个人,独自站在点将台前,手握兵符,面对数十名鸾卫将领怀疑担忧的目光。
  他们都在等着,等着看这年龄尚幼的金枝玉叶会给他们下什么样的命令,她有没有与手中握着的兵符相衬的智慧和胆魄。
  临阵作战不是她的强项,但调兵遣将却是对她决断能力的一次考验。假如连一次考验她都无法通过,她就只能是他们誓死保护的金枝玉叶,永远不可能成为他们誓死效忠追随的统帅。到那时她即使握着兵符,也统率不了鸾卫。
  对一个尚未及笄的少女来说,这样的考验也许并不公平,但对皇家的公主来说,这样的考验,已是一份难得的机会。至少,她因为祖母、父亲的遗泽,有选择自己人生道路的机会,而不是随意地被别人安排。
  那些试探的、怀疑的、忧虑的目光全都集中在她的身上,刺得她心里不由自主地乱成一片。郑怀望着她,满目鼓励;李太后望着她,满目担忧;而东应望着她,却是面带微笑,坦荡明朗,满心满脸全都是信任。东应始终相信,这个比他大不了几岁的姑姑只要下定决心做她想做的事,就一定会做到。
  她在他心中,无所不能。
  他那种绝对的信任,让她倍添自信。瑞羽握着手中的翔鸾符,镇定了一下,轻轻地咳了一声,沉声道:“将士们浴血奋战,不能没有人记录功勋。令,解孝贤为行军记室,详细记录将士们的功劳过错,务必明察秋毫,不得有误!”
  她第一道命令,不是分派何人出兵,而是安排记录功劳的行军记室,大出众人的意外。解孝贤本是鸾卫的掌书记,以耿直闻名,虽人缘不佳,却颇得将士们的信任,瑞羽任命他做行军记室,确是恰当至极。
  解孝贤怔了怔,才出列应命,“诺!”
  这道命令顺利颁下,众将士的抵触情绪便少了许多,不约而同地生起一个念头:调兵之前,先立行军记室记录功勋,说明瑞羽不是一个辜负将士热血、松弛军纪的人。如此看来,这位公主虽然是金枝玉叶,倒也不是不通人情世故,将臣属视为蝼蚁的纨绔子弟。只是不知这究竟是出于她的本心,还是受人提点后的虚情。
  一念至此,众人都忍不住看向她身后的李太后等人。李太后听到瑞羽头一句话既不是示恩,也不是示威,而是设定行军记室,便大惑不解,满脸纳闷,东应也觉得好奇。郑怀却是实实在在地吃惊:以设立行军记室为第一要务,锋芒半露,恩威俱在,既不凌于人,也不弱于人,这一道命令,可谓是妙到极致。
  瑞羽一道命令下毕,见解孝贤欣然领命,心里的紧张顿时消除不少,唤道:“西宫中尉薛安之。”
  薛安之踏前一步,拱手回应:“末将在!”
  “你率领三千鸾卫保护太后娘娘,若见银汉台起火,即护娘娘圣驾前往含元殿,不得有误!”
  薛安之本来担心瑞羽年幼言轻,压不住众将,本想守在她身边,愣了愣才想起自己若不遵命才会坏事,连忙领命,“诺!”
  薛安之担任鸾卫统领十几年,在军中威信极高,他不置一词地领命,给其余将领造成了更大的压力。
  瑞羽手执令箭,点将下令,心头的惶恐不安逐渐消失,李太后和郑怀往日的教导一一浮上心来:
  阿汝,你要学会镇定,遇到任何让你吃惊害怕的事,都不能在面上表露出来,即使你根本不知道该怎么办,也不能说自己不知道,宁可下一道乱命,也要让你的臣属觉得你高深莫测,这样他们才会对你敬畏服从。
  殿下,军中将士都是粗人,你跟他们相处,要多用俚语,少用雅言,传达命令务必清晰明了,不能含糊迂回。你可以多听听将领们的建议,但在需要下令的时候,你必要果断,切不可首鼠两端,迟疑不决。
  阿汝,你要懂得人心,对不同的人,不同的事,要做不同的处理,只有人心所向,才能使臣属敬服。
  殿下,与人谋事,须知其习性而加以引导,明其目的而加以劝导,知其弱点而加以威吓,察其优势而加以用之……
  瑞羽身在权力争斗的旋涡中,祖母和老师都教给了她许多处世、处事的道理。这些道理繁杂纷乱,涉及了方方面面,其中有的甚至互相矛盾,这让她有时无所适从,她不知究竟哪种才是正确的。
  究竟哪种说法正确?有一种最直接的办法可以验证,就是处事时将它用上,看它带来的后果。
  可是她囿居西内方寸之地,一直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