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9 节
作者:打死也不说      更新:2021-02-17 01:27      字数:4840
  ”
  他见罗中夏不解,又笑道:“这是故人旧物,你可知刚才若非蕉龙嗅到这砚台的气味,只怕太白兄才一踏进这绿天庵,就被那四条龙吃了呢。”
  “什么?!”
  “此砚为宣砚,乃是我送给一位故友之物。蕉龙识得这东西,所以把你也当做那人,否则……”
  罗中夏这才知道,自己被褚一民摆了一道,若不是韦定邦有先见之明,自己又坚持在来东山之前去探望彼得和尚拿到这砚台,也许就莫名其妙地挂了,后背不禁有些冷汗。
  “我那位故人,想不到他居然把这东西给了你。”
  “那位故人……是谁?”
  “是一位叫做韦定邦的年轻人。”
  罗中夏心头一颤,原来韦家族长早已经来过这里。他想起彼得和尚曾经提过韦定邦横死之时,身上早已经没了笔灵,看来他就是退在了此地。如此说来,退笔之事,并非虚妄,他又是一阵狂喜。
  窗外蕉树林发出风过树林的沙沙声,间或一两声鸟鸣,此时该是绿天庵世界的午后。怀素推开木窗,让林风穿堂而过,一时间沉醉其中。他回过头来,道:
  “太白兄,你观这自囚之地,却还不错吧?”
  “自囚?”
  “心不自囚,如何自囚?”
  这种禅宗式的机锋,罗中夏根本不明白,他只能傻愣愣地回答道:“那就没得可囚了吧?”怀素抚掌大笑,赞道:“太白兄好机锋!”罗中夏大拙若巧,无意中却合了禅宗的路子。
  “你可知怀素和尚为何在此地吗?”
  罗中夏摇了摇头。
  “你既然身负笔灵,想来该知道笔冢主人了?”
  “嗯,听过。”
  怀素把头转回窗外,口气全用第三人称,似是在说别人的事:
  “此事就是由他而起。那怀素和尚在临终之时,有一位先生来榻前找他,自称是笔冢主人,要把他炼成笔灵,说以后书法便可长存于世。怀素和尚愚钝,一世不拘于酒笔,只求个自在,又何必留恋什么笔灵呢。可笔冢主人再三勉强,于是怀素和尚捡来四片蕉叶,倾注一生功力写下四个龙字,然后神尽而亡。一缕魂魄不散,用这四个龙字化成一尊退笔冢,自囚于内,以示决心,迩来已经有一千七百余年了。名为退笔,实为退心。”
  罗中夏默然,庵外那一番景象原来全是龙字所化,而眼前这个怀素,只是一个鬼魂罢了。为了不被炼成笔灵,拘束形体,他竟选择在这方寸之地自囚千年,可称得上是大决心了。“再三勉强”四个字轻描淡写,不知后面隐藏着多少惊心动魄。
  怀素抬眼看了眼青莲笔,问道:“太白兄神游宇外,纵横恣意,青莲又怎么会甘心为笔冢主人之仆呢?”
  罗中夏连忙解释道:“这支青莲,只是遗笔,真正的青莲笔已经不在了。”然后他把青莲笔虽名列管城七侯之一,却从未受过拘羁的事情告诉怀素。怀素听了,颇为欣慰,连连点头道:“太白兄不愧是谪仙人,和尚我愚钝,只好用此下策,太白兄却洒脱而去,可比和尚境界高得多了。”
  罗中夏心中一动,猛然想起那诗的第三句“手辞万众洒然去”,莫非是指这个?他一转念,惦记着十九和颜政他们的安危,截口道:“大师,我此来是为了退笔。”
  “退笔?”怀素面上看不出什么表情。
  “不错!退笔。”罗中夏把此事前后首尾说了一遍,怀素笑道:“原来太白兄也未能堪破,来这里寻个解脱。”
  “希望大师能成全……”
  “你觉得此地如何?”怀素答非所问。
  罗中夏不知道他的用意,谨慎地回答道:“还,还好……蛮清静的。”
  “既如此,不妨与我在此地清修,不与世俗沾染,也就无所谓退与不退了。”
  罗中夏被问住了,一时间不知该说什么才好。怀素还要说些什么,忽然窗外景色一滞,从极远处似乎有什么声音在呼喊着,令这绿天庵的幻景也为之波动。
  怀素伸出指头,在空中一划,凭空截出一片空间,可以窥到外部世界的动静。罗中夏只看了一眼,觉得全身的血液几乎都凝固了。
  颜政和十九正在武殿之前拼命抵挡着褚一民、郑和等四人的攻击,一边朝着退笔冢狂喊:
  “罗中夏,快出来,那里危险!”
  第二十二章 爱君山岳心不移
  就在罗中夏刚刚进入绿天庵的时候,颜政居然动了。
  在医院临走的时候,彼得和尚交给他一串檀香佛珠,交代说“此去东山,凶险一定不小,这串佛珠是我的护身之物,凝聚了我一身守御的能力,也许能派得上用场”。
  当诸葛淳和成周闲聊之际,这佛珠觉察到主人身陷险境,于是自行断裂,檀木制成的珠子落在地上悄无声息,竟像水滴入地一样消失不见。过不多时,有淡紫色的雾气蒸腾而出,笼罩颜政全身。长吉诗囊受这佛雾的干扰,对全身的控制力度有了轻微的减弱,颜政神智有些恢复,发现自己只剩下一根小拇指能动。
  但这就足够了。
  他暗中勉强运起画眉笔,贯注于小拇指上,朝着自己一戳,压力登时大减。褚一民给他锁上长吉诗囊还不足五分钟,因此他恢复到五分钟前的状态,刚好能去除掉诗囊的威胁。
  颜政刚一恢复,就听到诸葛淳和成周的对谈,得知罗中夏中了褚一民的奸计,贸然踏入绿天庵,如今生死悬于一线。他是个爽朗人,虽然觉得罗中夏那件事做得不够地道,但体谅他有他的苦衷,只是过于轻信他人;如今身陷死地,自己是不能坐视不理的。
  他暗地里计算了一下,自己的画眉笔还剩下五发,勉强够用了。他转头去看,费老受伤已久,画眉笔怕是派不上用场,眼下只有救出十九来,才能有些胜算。于是颜政悄悄朝十九的身边挪去,诸葛淳和成周万万没想到他竟然恢复过来,还在抽烟聊天,他趁机竖起无名指,捅到了十九的身上。
  十九事先并不知道颜政的举动,所以她甫一恢复,立刻长长出了一口气。这一呼气惊动了诸葛淳和成周,他们一见两名俘虏居然摆脱了诗囊的控制,大惊失色。颜政见势不妙,从地上抓起一把土来撒将出去,大喊一声:“看我的五毒迷魂烟!”然后掠起十九朝旁边蹿去。
  这一招还真唬住了诸葛淳和成周,两人一听名字,都停住了脚步。成周指望诸葛淳上前,诸葛淳又怕伤了自己肌肤,这一犹豫,颜政已经抱着十九跑出去好远。
  他把十九放下,顾不得细说,只急切道:“你刚才也听到了吧?罗中夏有危险,我们去救他!”
  “救他?”十九一阵发愣。
  “对,救他!也是救你的房老师的点睛笔!”
  颜政大吼,十九不再说话,她从地上一骨碌爬起来,把披到前面来的长发咬在嘴里,两人朝着武殿跑来。
  此时褚一民和郑和还在殿口,期待着那四条蕉龙吞下罗中夏,把青莲笔和点睛笔吐出来。颜政和十九的到来完全出乎意料之外,他们甚至没来得及阻拦。颜政和十九踏进殿前院落,一眼就看到那四条游龙,却不见罗中夏的踪影,看来情况很是不妙。他们别无选择,只好大声喊道:“罗中夏,快出来!那里危险!”指望在某一处的罗中夏能听到,及时抽身退出。
  “罗朋友已经听不到你们的呼喊了,他大概正在被蕉龙骨碌骨碌地消化吧。”
  褚一民阴恻恻的声音传来,他和郑和,以及尾随赶来的诸葛淳、成周站成一个半圆形,慢慢向两人靠拢过来。现在俘虏绝对逃不掉,于是他们也不急。
  “你在放屁,算命的说罗中夏有死里逃生的命格,你说对吧?”
  颜政在这种时候,还是不失本色。十九面色沉重地“嗯”了一声,眼神闪动,浑身散发出锐利的光芒。
  “他为了一己私利而背叛你们,你们干吗如此维护他?”褚一民嘲讽道。
  颜政毫不犹豫地回答:“我乐意。”
  这个理由当真是无比充分,从古至今,没有比这个更有力、更简洁的了。
  “很好,我本来想留下你们献给主人。既然你们有决心,那就为了这种伟大的友情去死吧。”
  褚一民挥了挥手,三个笔冢吏一个笔灵僮扑了上去,开始了最后的杀戮。这一次,他们既不会轻敌,也不会留情。颜政和十九一步不退,两个人施展出最大力气,放开喉咙继续叫道:
  “罗中夏,快出来!危险!”
  浑厚的男中音和高亢的女高音响彻夜空,经由如椽巨笔的放大增幅,直至另外一个空间……
  ……罗中夏怔在了那里,一动不动。
  “退笔之法,确实是有,不过,太白兄你果真要坐视不理吗?”怀素淡淡道,随手关上打开的空间。庵内立刻又恢复了平静祥和的气氛,但人心已乱。
  罗中夏垂下头,灰心丧气喃喃道:“我出去又能有什么用……我根本战不过他们。我只是个不学无术的普通学生罢了。”
  怀素给他倒了第三杯水:“今世的太白兄,你一世都如此消极退让,退笔而不退心,和我自囚于这绿天庵内,有什么区别?若要寻求真正的大解脱,便要如太白兄那样,才是正途。如秋蝉脱壳,非是卸负,实是新生呐。”
  青莲拥蜕秋蝉轻?
  莫非真正的退笔,不是逃避,而是开通?
  从一开始,罗中夏就一直在逃避,但是他现在意识到,这样不行了。
  他本质上并非一个薄情寡义之人,何况外面二人都与自己出生入死,若是要牺牲他们来换取自己退笔之安,只怕今世良心都难以安宁,与不退又有什么区别。
  这道理岂非很简单,而罗中夏一直到现在,方才领悟。
  外面的呼喊还在声声传来,这与世隔绝的绿天庵,居然也不能隔绝这声音。罗中夏缓缓抬起头,从绳床上站起身来,他心中有某种抉择占据了上风,第一次露出坚毅决断的表情:“大师,告辞了,我要出去救他们。”
  “你不退笔了吗?”
  “不退了。”罗中夏说得干脆,同时觉得一阵轻松。这闪念之间,他竟觉得自己如同换了一个人。
  怀素微微一笑,轻轻举起双手,周围的景物开始黯淡起来,似乎都被慢慢浓缩进怀素魂魄之中:“善哉,太白兄既抉择如是,我可助你一臂之力。”
  “大师如何助我?”
  怀素指了指青莲,用怀旧的口气道:“我与前世的太白兄虽只一面之缘,却相投甚深。当日零陵一见,我不过二十出头,太白兄已然是天命之年了。你既有青莲笔,就该知太白诗中有一首与我渊源极深。”
  “哪一首?”
  “《草书歌行》,那是我以狂草醉帖与太白兄换来的,兄之风采,当真是诗中之仙。”怀素双目远望,似乎极为怀念,“你尚不能与青莲笔融会贯通,但若有我在,至少在这首七律上你可领悟至最高境界。以此对敌,不至让你失望。”
  罗中夏面露喜色,可他忽然又想到:
  “可大师你不怕就此魂飞魄散吗……”
  怀素呵呵一笑:“和尚我痴活了一千七百余年,有何不舍?佛说一切有无法,如梦幻泡影。我执于自囚,已然是着相,此时正该是翻然顿悟之时——能够助太白兄的传人一臂之力,总是好的。”
  罗中夏点了点头,不再说什么。此时周围景色像是日久褪色的工笔画一样,干枯泛黄,不复有刚才水灵之感,丝丝缕缕的灵气被慢慢抽出来注入怀素身内。这绿天庵退笔冢本是怀素囚心之地,如今也回归本源。
  “哦,对了,和尚还有一件故人的东西,就请代我去度与有缘之人吧。”
  罗中夏随即觉得一阵热气进入右手,然后消失不见。当周围一切都被黑幕笼罩之后,怀素的形体已经模糊不见,可黑暗中的声音依然清晰。
  “可若是我的魂魄化入青莲笔中,你则失去唯一退笔的机会,以后这青莲、点睛二笔将永远相随,直到你身死之日,再无机会。纵然永不得退笔,也不悔?”
  “不是笔退,不是灵退,心退而已。”
  两人相视一笑。
  颜政觉得自己差不多已经到极限了,手里的画眉笔只剩下一支,身上已经受了数处重伤,大多数是出自郑和的拳脚和诸葛淳的墨汁,肺部如同被火灼伤一样,全身就像是一个破裂的布娃娃。不过这最后一支他没打算给自己用,因为旁边有一位比他境遇还窘迫的少女,即使是最后时刻,画眉笔也不能辜负“妇女之友”这个称号。
  十九头发散乱,还在兀自大喊。最开始的时候,她还有些别别扭扭,可战到现在,她呼唤的劲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