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4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2-17 01:18      字数:475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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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骆残霞被这喝骂声震住,不由盯着那人——其时人潮稠得像沼泽,但她看来,那满身血污者是这窒息空间里赫然插进的一把刀,顶天立地。陡然间,一个名字划过她心头——史可法,这人一定是督镇史可法!
  她心里忽然有了一种莫名的欲望,拼命推开人群,向史可法挤去。
  “我不出城!我不出城!” 史可法还在那边喊。果然是条汉子!骆残霞想,又奋力挤了数尺。她心里憋着一股劲,非要到史可法跟前去说:你豁出去了,姑奶奶我也豁出去了,所以——所以怎么样呢?她边挪步子,边胡思乱想——所以该喝一杯?史可法和她,一个是最英勇的将领,一个是最下贱的女子,一个是为着民族大义舍生忘死,一个……她还是为了那伤疤,为了那冤家!
  她也不知这样左推右挡地挤出多远,遥遥已可瞥见扬州南门,见那城楼上人头攒动,呼声震天,不知是在厮杀还是叫骂,正待要挤过去瞧个究竟,却见百多兵丁丢盔卸甲地冲过来。骆残霞一愣,已有一人拉住她道:“骆姑娘,你往那边去做什么?”正是王秀楚。
  骆残霞瞧他面如土色,心里猜出大概,伸手指了指南门:“那边的,可是史督镇么?”王秀楚“哎呀”一拍大腿,顿足道:“管他是不是,那边不能去了,满人打进城来了!”
  打进城来了?骆残霞突然觉着这也没什么大不了。可是,偏此时听得一声惨叫,一个头破血流的兵丁实实摔在她面前——从城墙上跳下来逃命的,断了腿,四肢扭曲,飞溅的脑浆直喷在骆残霞的裙子上。
  骆残霞猛然从白日梦里惊醒,张大了嘴,瞪直了眼,半晌,方才发出一声尖叫。然而她的叫声还没有停,一时稀里哗啦,又落下一大堆缺胳膊少腿的残兵败将,血肉模糊,臭气熏天。
  王秀楚一把拽住她:“骆姑娘,快跑!”她还吓得迷糊着,跌跌撞撞几个踉跄,仓皇瞥一眼城上,已空了。而城边史可法曾经架起大炮的支架上,一个个帽簪红缨的清兵如蝗虫般扑来,刀剑挥舞,白刃乱下。
  她的头脑已做不出任何反应,只有四肢在逃命。
  大街上,朝东的,朝西的,向前的,向后的,哭爹的,喊娘的,叫老婆的,骂孩子的……又踢又打,把路堵得死死的。
  “骆姑娘,这边来!”毕竟王秀楚眼尖,瞄见边上一间铺子是城南徐大户的织布行。这里的铺子间间相连,直通到他家隔壁。
  骆残霞不及细想,三两步撞进房里——里面又鬼哭狼嚎冲进来许多逃命的人。徐大户正一边收拾银钱,一边大声喝骂:“出去!都滚出去!”但是谁也不听。
  骆残霞就随着王秀楚一路奔逃。她听见头顶上也有人在跑,踩得瓦片哗啦啦直响,间或“咔嚓”一声,断了一根椽子,踩下一只脚来,甚至有一个洞里还落下一个婴儿,也没有人顾。
  奔逃——她想,沈香雪是不是也在奔逃呢?还有那个冤家——二人当是携手而跑,如同戏里夜奔的才子佳人,却不似她骆残霞没头苍蝇一般,在这瓦砾堆里乱窜。
  跑回了家,王秀楚一把将大门摔上,靠在门板上直喘粗气。骆残霞惊魂未定地由门缝里张望——除了几个零星逃窜的平民外,这富户聚集的城西家家大门紧闭,而每一扇紧闭的门后,都有几双屏息偷窥的眼睛。
  她这一转身,恰好见到王夫人走过来,满面都是镇定:“老爷,香案和祖宗牌位都准备妥当了,只等老爷回来,全家就随老爷一同死节。”骆残霞听了一惊:死节?她虽曾打定豁出去一死的主意,但是,真正临到要死,却害怕了——这样辛苦才逃出一条命来,居然还是要死么?
  突然间,她又想到沈香雪。也许沈香雪并没有逃命,而是和那冤家一起“死节”了。凭那冤家,满腹文章抱负,国破了,怎会偷生?沈香雪不怕死,她骆残霞也不怕。死了,就到阴间去,问问那冤家,为什么她样样不输沈香雪,偏偏当初就不选她?
  她方才打定主意,却听王秀楚破口大骂:“呸呸呸!大吉大利!逃命还来不及,死个屁节!”一时,骆残霞、王夫人、王家下人,个个惊讶。
  “你们没看到,骆姑娘和我可看得清楚。连史都镇都逃了,咱们平头百姓死什么节?该当逃到金陵去,或许还有回转的余地。”这话王秀楚说得难得有一家之主的气势,连王夫人这母老虎都被震住了。骆残霞才萌的死志被打消大半,心里却想:史可法没有逃命,他是条真正的汉子!
  “还不快把这晦气东西收拾了!” 王秀楚吼道,“正经拾掇些细软,速速出城去!”王夫人和下人们好像被拨动了机关的木偶,腾地跳起来。
  其时一个下人匆匆跑来,跌倒摔了个跟头,爬起来禀报:“老爷,小的在后窗看了半日,满人的队伍已来了,整齐得紧。隔壁徐老爷说,满人军纪严明,不会骚扰百姓,他家已设了香案,换了大服,准备迎接满洲大人!”他话音未落,旁边王夫人一个耳光已打去,劈头骂道:“混账东西,你贪生怕死,不怕天打雷劈就去投降,老爷和我可是要去金陵的。”
  才说着,王秀楚却一把将她推开,满面喜色地拉着那下人道:“此话当真?那这香案先不急收拾,咱们也梳洗梳洗,看看动静。”王夫人不由愣住了:“老爷……你……”王秀楚瞪了老婆一眼:“良禽尚择木而栖,满人能打下大半江山,必定深得人心,想来吾等顺民,性命无忧矣!”
  说罢,他一改往日笨手拙脚的模样,干净利索地爬上院里的水缸,探头看外面的动静。王夫人傻愣愣呆在原地,连骆残霞也目瞪口呆——她平日里见的文人骚客最多,他们或屡试不第,或官场失意,但从来指点江山,忧国忧民,张口“庙堂之高”,闭口“江湖之远……怎么事到临头了,忽然就换了言论?
  骆残霞斜睨着墙头上的王秀楚——那个冤家啊,会不会也正这样爬在墙头上?不会!决不会!她想,却不知道自己为何会这样肯定。
  她是怕死的,可是又从心底里鄙视“投降”这个字眼。那个冤家也定会鄙视这个字眼。倘若侥幸不死,他日相见,或者不幸身亡,地下重逢,遇上那冤家,要如何交代今日投降之举?那冤家会说:“好个下贱没骨气的女人!”然后同沈香雪携手,一同投胎去,将她一人孤零零地撇下。
  正在胡思乱想间,突听王秀楚“哎呀”一声,从墙头上摔下,给方才报讯的下人一记结结实实的耳光:“死东西,眼睛怎么长的!这也叫军纪严明?差点被你害死!”那下人捂着半边脸,怔怔的。
  骆残霞和王夫人急急凑到门边,但见外面一队辫子兵大呼小叫地走过,其间跌跌撞撞杂行着十几名妇女,看服色都是扬州本地人。
  王夫人吓得面色煞白:“老爷……看来……”王秀楚死灰的脸上显出暴跳如雷的神气:“什么看来,分明就是强盗进城!还不快收拾东西逃命,愣着等死么!”愣愣如木偶的王夫人和王家下人们,再次被发动机关。
  王秀楚又补充一句:“夫人,要是清兵闯来,你当自裁以免受辱。”王夫人正挺着大肚子急匆匆回屋里去,听了此言,回身含泪点头。
  约摸到了傍晚时分,骆残霞随着王秀楚全家逃到何家坟后王家二爷的住所。他们方逃出门时,正遇上清兵挨家挨户地搜刮钱财。有个骑马的见王家人出来,指着王秀楚:“那个穿蓝衣的,把钱拿出来。”好在王夫人急中生智,拉了他一头躲进巷子里,更巧隔壁不走运的徐大户撞出门来,被逮了个正着,王秀楚这才拣回一条命。
  他喘息未定地问王夫人:“我穿得像乡下人,怎么还找我要钱?”王夫人道:“这里左右都是富商,清兵哪管你穿成什么样?”边上一个下人插嘴:“老爷不仅带了夫人,还带了骆姑娘。乡下人哪有这么俏的小妾!”
  这下人原本只想玩笑,却被王夫人狠狠啐了一口:“作死,红口白牙,坏人名节!”骆残霞本没往心里去,听王夫人一讲,反而觉得有些讥讽——她这样的女人有什么名节?甚至连“自裁以免受辱”都不适用。或许,王夫人只是急着撇清关系,且提醒丈夫,决不可把骆残霞娶回家?她瞧了王夫人一眼,只觉浑身都是平庸,并不像会话里套话的女人。她觉得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打眼,确实容易被发现,岂不是连累了大家?
  这一丝犹豫被王夫人看破,她握住骆残霞的手:“骆姑娘,你送走那瘟神,我们还没来得及报答。你不要听下人胡言乱语,这光景,大伙儿一处才好逃命。”骆残霞心头一热,眼睛发酸,人已进了王二爷家里。
  王二爷是王秀楚的二哥,所住的地方周围皆是赤贫。大家心想清兵一时半会儿不会抢到这里来,略略定了定神。但是耳朵里尽是远处的哀号,眼睛里映着城里熊熊的烈火。一众人坐不敢坐,站不敢站,最终全爬到王二爷家的屋顶上,蜷缩成一团。
  骆残霞扶着大腹便便的王夫人,王夫人冲她笑笑,心领神会。终其一生,骆残霞想,倒还从没有人对自己这样好过。她情不自禁摸了摸王夫人的肚子:“这孩子命硬,将来一定有福气。”王夫人在拥挤的梁上腾出一只手,抚着肚子:“是啊,倘若逃过这一劫——骆姑娘,你就做这孩子的干妈吧。”骆残霞没说话,只点了点头。外面,雨正越下越大。
  天空中一只怪鸟发出凄厉的叫声,仿佛婴儿的啼哭。
  骆残霞自迷糊的梦里惊醒,周围王家的人也纷纷瞪大惊恐的眼睛,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没一个有勇气下去看个究竟。
  王夫人叹了口气,稍稍挪动身子。骆残霞按住她,摇摇头,自己扶着椽子站起来,掀开头顶的几片瓦,漏下惨淡的天光。
  “骆姑娘,可看见什么动静了?”王二爷问。骆残霞把憋闷了一宿的脑袋浸到湿润的雨水中,焦炭和血腥的味道扑面而来。她瞧见邻近屋顶之间的天沟里瑟瑟缩缩躲满了人,男女老幼皆有。而突然东面一家房顶上蹿出一个少年,高一脚低一脚踩着瓦向这边逃。骆残霞待要看个分明,却见那少年身后赫然是几名手持钢刀的满军。她吓得慌忙缩回了头。
  “骆姑娘,你看到什么了?”王夫人问。骆残霞结结巴巴:“满……满人……在上面,朝这边来了!”
  话音刚落,但听“咔嚓”一声响,雪亮亮一柄钢刀从窟窿里戳了下来,在王大爷鼻子上划开血淋淋一道口子。众人不由得魂飞魄散,怔怔片刻,才听王秀楚喝了句:“还不跑!”人已率先跳了下去。
  余人这才反应过来,王大爷、王二爷、一众亲眷和家人顺着柱子争先恐后向下哧溜。骆残霞扶着王夫人落在最后——满兵的钢刀在窟窿里不停捅着,瓦片茅草贴着她们的脊背往下掉。接着,仿佛窟窿够大了,“扑通”一声,有满兵从上面跳下来。但是这逃命的当口,大家连回头害怕的工夫也没有,你推我搡地挤出门去。那外面,鬼哭狼嚎的一大群,是左近房舍里逃出来了的人,四下里乱哄哄一片。
  骆残霞搀着王夫人,森森然一条条影子在她们面前纵横交错。仿佛是王夫人脚下一滑,跌了一跤,骆残霞伸手去拽,却被一个慌张的汉子撞倒,滚出好远,好容易支持着爬起,哪里还有王夫人的影子!
  “不要慌张!不要慌张!”突然有人用生涩的汉语喊道。骆残霞呆了呆,见是屋顶上一个满兵在喊话。
  “不要惊慌!我们不杀人,大家都出来站好,我们要发安民符。”
  人们都愣住了,停下来狐疑地望着。那满兵在屋顶上续道:“安民符要一个一个发,你们排好队。”
  众人心里俱是将信将疑,骆残霞四下张望,寻找王秀楚一家,却不见踪影。只听边上几个人商量:“这里足有五六十人,万一鞑子兵撒谎,我们人多,一哄而散说不定还能捡条命。即使死,也有这许多人陪着,不算太惨。”他的同伴们纷纷点头赞同。
  骆残霞乱了方寸,只好踩着泥泞,深一脚浅一脚同众人一处去排队。
  未己,这五六十人已在狭窄的巷子里挤成一团,前面三个满兵带队,另有三个逐一到队伍里来索要金箔钱财。骆残霞摸了摸头上,倒还有一支足金的簪子,可做买命之用,便拔下来攥在手中。
  “残霞妹妹!”突然有人唤。骆残霞循声望去,见是旧日探梅轩里嫁出去的两个姐妹,都给一个朱姓公子做了小房,这时披头散发,衣不蔽体,其中一人还怀抱婴儿,狼狈万状。
  “残霞妹妹,你可还有银两在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