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2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2-17 01:18      字数:4771
  忽一夜,有僧叩门来,面容毁败,与语似故人,临别留经书一部。瑞生览经文,内藏“紧那罗王护教显身功”功法,玄奥不可解,始悟来僧为法明和尚。急出寻之,已于禅房坐化,肉身尽萎,满室异香不散。细诘众僧,均言其人已归寺多年,因自毁容貌,无人知为法明。及玩味其法,悉惊功乃神传,无径可入,合寺浩叹悲悔。瑞生复研经卷,竟致呕血。
  既归乡,倾资修尚义堡,倍极华壮,后世遂以“关中老府”称之。洪武三十一年,太祖崩。未几,燕王起兵争天下,知宿将皆殁,遣人邀瑞生,许重诺。瑞生遂起响应,率三秦子弟两万,出关东讨。事既成,太宗立践诺,封瑞生“广威公”,子胤禅“平义伯”,均世袭。瑞生以太祖遇之疏,太宗待其厚,复耻“为子夺孙”之讥,不受公爵印,但以“广威侯”领命。太宗嘉其德,赐“万代公侯”金匾,直至二百余年后,始为李闯部所焚。
  永乐三年,瑞生卒于故里,寿七十八岁。弥留之际,子孙围在床畔,但听瑞生不住叨念:“七七相遇,究竟是何意?难道我的后代中,真有人能高过神佛?”
  (责任编辑:李逾求)
  屠城末路
  窃书女子
  (本文字数:3318)       《今古传奇·武侠版》 2007年第2期
  字号: 【大 中 小】
  乙酉夏五月初五,清晨,晴。
  整个城市因为连日焚灼变得氤氲。原先大气不敢出、压抑在胸腔里的悲哀,忽然在那一天凝成了雾,带着铁锈一般的血色弥漫,腥闻百里。
  骆残霞走出探梅轩的时候,上穿大红金丝挑绣百蝶穿花锦缎褂,下系水红洒花绉沙裙,挂着比目玫瑰配,戴着玛瑙璎珞圈,好似这哭泣的底子上一抹凄厉的残血——想当年,扬州城外、梅花岭上,千树晴雪向春阳,她,就是以这样一身艳红装束,在梅花仙子会上,赢下了扬州第一美人的称号,并且蝉联八年之久。一晃八年,她居然不见老,反而更显风致。扬州城破后,多铎王爷第一指名要见的,就是她。
  探梅轩前,她俏生生地立如扶风芍药,叫那凄清得不带半点妩媚的风,吹动她八宝牡丹髻、赤金凤凰簪边的白绒花——她生怕那花掉了,伸手按了按,簪得正牢——戴孝,她又是为了谁?
  “骆姑娘,上车了。”车夫老杨道,口音依旧是扬州软语,车子当然也是骆残霞平日出游的油壁车,只不过……
  骆残霞回头抬眼,望了望探梅轩——青楼临大道,绮楼绿窗,多少人似花,多少红袖招,而今,一扇扇窗户凄凉歪斜地洞开,昨夜残留的雨水正从屋檐上落下,落在二楼的栏杆上,溅起大朵大朵的泪花。道路积了水,漫起三寸深,即使穿上古风的高齿木屐,还是会湿了罗袜。但无所谓,和浸在水里青皮如鼓、血肉内渍的死人们相比,区区一双袜子又算得了什么?
  “姑娘,上车了。”老杨又催。骆残霞点了点头,向车上爬。有一些不习惯,左手下意识要扶什么,空了——左手,本该是由丫环小梅扶着的。可小梅死了,已在初二那天化了。她还顺便看了眼焚尸簿,上面大约记了个数,说有八十万。“这只是火化的。”那负责烧人的和尚当真看破生死,“落井投河、自焚上吊的,不在其列。”
  像小梅,被清兵钉死在柜门上,衣衫扯烂,想是未保贞洁,不过好歹脸面能认,又是死在探梅轩里,还有骆残霞给她收尸。
  而,沈香雪——骆残霞不知怎么就又想起了沈香雪。
  骆残霞十六岁时就做了花魁。探梅轩的老鸨奇货可居,打出一块“卖艺不卖身,陪酒不陪人”的招牌,让骆残霞安分地扮起了“良家妓女”,一扮就是七年。
  可一年前,沈香雪来了。骆残霞起初并没把她放在眼里。这个清瘦少言的女子,笑也不会笑,骆残霞背地里嘲讽她是“吊煞星”、“寡妇脸”。
  可是谁又料到,那个春天再开梅花仙子会时,这“寡妇脸”怯生生往梅花树边一站,立刻叫人下巴掉到胸口上——骆残霞也吃了一惊,什么叫“秀而不媚,清而不寒”,她今天方始见到。若不是那些文人骚客里有不少是骆残霞的旧相好,她一定丢了当年的花魁封号。
  那一刻起,骆残霞和沈香雪并列花魁,喜坏了探梅轩的老鸨,气炸了骆残霞的肺——她自负面似山茶,人们就夸奖沈香雪肌肤胜雪;她自许能歌善舞,人们就吹捧沈香雪能诗擅画;她自夸“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最能哄人开心,人们就赞叹沈香雪娴静淡雅,最擅解人烦忧。
  甚至那一天,她附庸风雅,自号“红线散人”,闹着老相好林秀才给自己刻图章。林秀才却“噫”了一声:“怪了,红线散人?和西厢香香娘子正好是一对!”骆残霞听了这话,气不打一处来,连打带踢,把林秀才赶出房门:“你走!你走!你若是心里装着她,就不许来见我!”林秀才被她推得险些一头撞在老鸨心爱的盆景上,脸也绿了,帽子也歪了,跺脚怒道:“稀罕你么!发什么疯!”说着,袖子一甩,径直上西厢去了。
  骆残霞打了林秀才,又噼里啪啦乱摔了一通东西,披头散发地撒泼,这招牌算是垮了。不过,老鸨说得好听,只说那叫“岌岌可危。”
  “你是我一手带出来的,不比那沈香雪半路出家,”老鸨道,“咱们母女俩一家人不说两家话——我给你指条明路,你听不听?”骆残霞懒懒的,拨弄着梳妆镜子。“我同你说。”老鸨拿起梳子给她梳头,“我是为你好,你也不小了,死守着身子做什么?多少老爷等着为你砸银子,只要你点一个头……”骆残霞一怔,沉下脸来。
  “怎么,你倒给我脸色看?你也不想想,这是现在唯一翻身的机会——你就这么甘心叫沈香雪踩着?”
  骆残霞的脾气,半是这些年大家追着捧着娇纵出来的,半是这两天怨着恨着让沈香雪气出来的。没来由,她又发作了,把镜子往下一掀,嚷嚷道:“我不,我偏不!”老鸨又岂是好惹的角色,叉腰骂道:“你偏不顶个屁?你也不想想自己是什么人?做了婊子还指望立贞洁牌坊?还是做着诰命夫人的大梦?”骆残霞死鸭子嘴硬,明知老鸨说得句句在理,却还是撒泼:“我偏不!我就是没人要也不卖身,偏不便宜她沈香雪!”她只觉得,若沈香雪还在陪酒,她也坚决不陪人,否则就真的输了。
  老鸨被气得半死,骂道:“我是你妈,叫你卖你就得卖——我跟你说,就卖给乔承望乔老爷,你依不依都得去!”说着把门一摔,出去了。
  骆残霞自个儿在房间里哇哇大哭,本来只是想好好闹一场,但没想到越哭越是伤心,到后来,自己都当了真。把小梅送来的吃食统统丢出窗去,绝食三天三夜,又闹割腕子,弄得探梅轩人心惶惶。
  老鸨这才知道她勉强不来,亲自到床边道歉:“好女儿,你不依就不依,妈妈也就是句气话,谁还好得过咱娘俩?”骆残霞心一软,眼泪扑簌簌掉了下来,抱着老鸨“妈呀”、“娘呀”乱叫着哭了一通。
  老鸨拍着她:“再怎么也不能和身子过不去——把这热汤喝了!”
  骆残霞点点头——饿了三天,那汤果然好喝,好喝得都不记得是什么滋味。只是她从此以后便晓得,大凡毒药都是香甜可口的——喝了那汤,她昏昏沉沉,到醒来,旁边睡着个肥白得好像菜虫的乔老爷。
  她在乔府上过一次吊,撞过一次墙,抹过一次脖子,投过一次池塘,把乔家上下闹得人心惶惶。乔老爷实在受不了,破口大骂:“没见过你这样的婊子,给你吃给你穿,石头都捂热了,你倒给我脸色看?既然这样不识抬举,活该你回窑子里去!”
  于是骆残霞当真被送回探梅轩,老鸨抱着她一把鼻涕一把眼泪:“乖女儿,他不好好待你,多的是公子王孙等着你——”从此以后,卖艺有沈香雪,卖身有骆残霞,荤素搭配,想不发财都难。
  夏末秋初,瘦西湖上的荷花早已开尽,莲叶亭亭似一片绿色的汪洋。刚刚被叫局吃了酒的骆残霞有些醉了,没来由将小梅骂跑了,自己驾了一叶小舟,非要在湖里寻那最后一枝荷花。
  夕阳像用残了的胭脂,扑扑从天幕上掉下来,染红了莲叶间每一方湖水,更还有淡淡的幽香。骆残霞的心里一阵惆怅——凭借卖身,而再次身价高过了沈香雪。人前她可以趾高气昂,而人后她最清楚,自己不过是一败涂地。这一生已不再有希望,她想,这夏日过尽,再寻不着莲花,不如就沉在这湖里吧!
  她以手为桨,划向湖心深处。忽然,田田间传来一阵幽咽的箫声。听音调本是一曲寻常的江南采莲,但洞箫吹来婉转,更叫风声割碎。骆残霞听得痴了,心底无限凄凉,忍不住和曲歌道:
  “污沟贮浊水,水上叶田田。我来一长叹,知是东溪莲。下有青泥污,馨香无复全。上有红尘扑,颜色不得鲜。物性犹如此,人事亦宜然。托根非其所,不如遭弃捐。昔在溪中日,花叶媚清涟。今来不得地,憔悴府门前。”唱罢,自己扑簌簌落下泪来。
  那边箫声止住,有人问:“既然同是天涯沦落人,可否一见?”
  骆残霞当时已打定主意,那一晚就要沉湖自尽的,既然是人生的最后一刻,何不恣意妄为?她应了声“稍待”,拨开莲叶朝发话人划去。
  到了跟前,见同她一样的一叶扁舟上,坐着一个青衫公子,一壶酒摆在船头,一柄剑放在身边,手中执着洞箫,微微有些哀愁的眉眼正诧异地看着面前的艳装女子。
  骆残霞低下头——多少年来,还没人用这样不带色欲的眼光看自己,而恰恰是这目光,叫她觉出自己的肮脏下贱。但她又一想:总是要死了,临死的人应该坦坦荡荡,何必惧怕别人怎么看待?于是,她又抬起头。两人的目光相遇,不约而同地笑了。月亮刚刚升起,满湖银色的光辉。
  他伸手过来抓住她的船沿,将两支船并排靠在一起。(插图1)
  他请她饮酒,她不推辞。又说起刚才唱的歌,她笑言:“难道公子的洞箫不是有所叹?”他即朗声大笑:“国家如此,叹有何用?满朝士大夫还不及一个女子——你真是我的知音!”这话说得她心里一酸——多年来,她做了多少恩客的“知音”,临到死前,总算得着一个真心人!
  他又问她:“姑娘怎么会知道这首曲子?”她凄然一笑:“不过也是个投错门的人,种错地的花而已!”他道:“说得好,天下间敢承认自己错的,倒还没有几个。可惜有一点儿小小不妥——”“噢?”她洗耳恭听。
  “白香山的诗,为周至尉趋府而作。你我二人却都是迫不得已吧。”
  一语说得,骆残霞戚戚然几乎又哭了出来。
  便在这一夜,她头一次用心记下了崇祯皇帝景山投缳的惨烈,吴三桂引贼入关的卑鄙,还有金陵小朝廷夜夜笙歌的颓败。平日在酒席上,听过多少回,可是只有从他的口中道来,才真叫人有阑干拍遍的欲望。
  “可恨的福王!”他一拳砸在船沿上,“结发妻子千里迢迢来投奔,他居然抓之入狱,潞王郡主乃是他的堂妹,战乱中逃到金陵,他竟要将人斩首……想那郡主一个弱质女流虽然被宫女送出宫外,保住了性命,却不知流落在何处……唉,太子生死未卜,这王位怎么也不该福王当,该是潞王……”骆残霞听着,默默。他便也沉默了。良久,只有荷叶在风里窃窃私语。
  “倒是只顾着说我自己。”他幽幽道,“姑娘又为何忧愁?”骆残霞垂着眼:“同公子比起来,小女子的烦忧根本不值一提。”他便没有强问。
  骆残霞把手在水里轻轻荡着,恨不得这一刻能永久停留——可夜深了,该分别了。
  “萍水相逢,我送姑娘一样礼物吧。”他忽然道。骆残霞还未反应过来,见他人已如一只白鹤般,从船上凌空飞起,足尖在莲叶上轻点,行来如履平地。不多时,笑盈盈地回来了,手里正擎着夏日最后一枝莲花。
  自那夜一别后,骆残霞几乎日日都要找借口上瘦西湖游船,有时独驾小舟,有时乘着恩客的画舫,直到满湖枯叶被秋雨击碎,她却再没有见到那惆怅的身影,听到那婉转的箫声。
  恩客们都笑她:“骆姑娘本来是个火辣辣的人物,怎么转了性?难道,是看中什么风流角色了?”骆残霞“呸”地一口啐过去,本来还该再发嗲,骂上两句,然而心情全无。恩客也扫了兴,低低嘟囔着,早早把她送回探梅轩。
  她上楼的时候,总要看一眼沈香雪的房间,瞧瞧有没有可以借题发挥的地方,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