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谁与争疯      更新:2021-02-17 01:01      字数:4799
  这才是他的真面目,不过对她来说也不算稀奇。
  在一起纠缠了这么多年,他什么样子她没看过。她了解他甚至胜过了解自己。
  她不以为然的抿起唇,自顾自地走到波斯商人进贡的长毛地毯上,闲适的坐了下来。
  他眼中闪过一丝迷惘,想开口对她说什么,却欲言又止。
  好一会儿他才叹口气道,“你可知道方肇宁昨天秘密进京了?”
  “知道。”她手里掌握的情报网可是比朝廷的情报系统毫不逊色。
  他微微一笑,又恢复了平常的样子,“他是来要人的。”
  “你昨天召我回宫就是为了这事?”她星眸半闭,有些慵懒的斜倚着毯上的小桌。灵力反噬之后,明显精神不济,才吃完饭就有些昏昏欲睡。
  他似乎发现了她的异常,走过来紧挨着她坐下,抓起了她的手。精淳的真气从他的手上暖融融的传来,她顿时感觉舒服了许多。
  “这事当时就是你处理的,所以我不过问,你自己看着办吧。”他轻描淡写。
  自己看着办?她闭着眼冷哼一声。要是真的依她的心意,方肇宁这个人去年就应该已经不存在于这个世上了。
  方肇宁是灵州刺史,天下十三州,他得其一,是绝对的封疆大吏。
  他去年底回京述职时被御史参奏,说他强抢民妇还灭了人家夫婿满门。
  御史参奏之前,她就已经得到消息,知道这事是封地在灵州的洛王捅出来的。
  洛王是先皇第三子,凌筠同父异母的哥哥,当今圣上的侄子。
  将近二十年前先皇薨逝时,他便因为非是嫡出与皇位失之交臂。十年前先太后离去时,本来他有机会上位,却没想到太后与还是辅政王的当今圣上达成了协议,年幼的凌筠逊位,而今上百年后将还位于凌筠。结果,皇位又与他擦肩而过。
  方肇宁出身寒门,为先太后一手提拔,算是东宫的人。
  洛王将此事泄出,怕绝不是要替一个女人鸣冤那么简单——眼睛从来就盯着那张龙椅的他不会那么闲。她猜他无非是想借此掰倒方肇宁,省得在东宫势力的眼皮底下,做那些不怎么干净的事情碍手碍脚。
  可东宫在这种时候,应该站在哪儿呢?
  匡扶正义还是姑息养奸?
  她不能也不想做东宫的主,所以拿了密报去问凌筠。
  他看了密报后淡淡问她:“他为官如何?”
  “是个能吏。”她猜到他可能会问,早就作了一番调查。
  他又问,“现在可有比他更好的人选去制衡洛王?”
  她仔细想了想,答道,“无法确定。”
  执掌一州,同时牵制亲王的差事,并不是人人干得了的。
  另外十二州的刺史不可以随意调动。
  从朝中派的人并没有在地方的经验,更难说派的一定是亲近东宫的人。
  而若从底下升调官员上来,则必然是方刺史的旧部。他在灵州颇有人望,东宫若在参奏一事上坐视不理,难免惹来旧部的怨恨。
  所以这个刺史,一动不如一静。
  她还记得那时凌筠笑得优雅,眼底却是透骨的冰冷,“此事韶音来决定吧。你的决定就是我的决定。”
  如她所料,凌筠没有问这个案子的是否冤假,或者说他根本就不在意。
  上位者的正义,从来都不是正常意义上的正义。
  黎民百姓也好,文武百官也好,全都是上位者手中的棋子。舍弃谁保留谁,并不在于这颗棋子是玛瑙还是顽石,而是看他是否能为上位者赢得天下这盘棋。
  所以她并没有太多的选择,方肇宁暂时还不能被舍弃,因为他还有用。
  于是,一纸从她手中发出的密令,决定了上百人的命运。
  腊月初一,方肇宁上京
  腊月十三,灵州定县杨家村及周家村遭山匪血洗,无人生还。
  腊月十四,御史孙无咎上本参奏方肇宁。
  腊月十六,灵州定县秦兵尉剿匪,竟全功。
  腊月十八,方刺史强抢民女、草菅人命案交大理寺。
  腊月二十七,苦主杨氏应召上京。
  元月初三,杨氏染风寒,高烧不退,竟致成痴。
  方刺史一案到此,人证物证皆无,终于不了了之。
  人人皆知此案结的蹊跷,然而这一系列‘意外’发生的时候,方肇宁和他的亲随皆被严密监视,若说是他指使,实在牵强。
  明白的人大概多少猜到东宫介入了此事。可明白的人大多是聪明的人,自然不会为了这样的事情去挑战东宫的权威。
  所以这冤情注定只能石沉大海……
  徐思妍有些出神的看着自己的手,修长纤细,晶莹剔透,骨节处仔细看时,有些薄茧,那是经常握笔的痕迹。
  她轻轻一笑,她的字很漂亮,而她的字能杀人。
  一字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可写过那么多的字,她的手看起来为何还是这么干净?真想不明白呐。
  “我倒是有些好奇,以你的作风,为何会让那个女人留到现在?”凌筠温和亲昵的男中音带着热气吹入耳朵。
  她侧头发现他的唇几乎快贴上她的脸,微蹙眉,不客气地伸手将他推远,然后才悠然微笑道,“我见尤怜。”
  罪臣
  杨氏是徐思妍亲自去处理的,就在距京城三日路程的峻县。她几乎是参加完了年宴立刻就离京赶路,连换了好几匹马才在元月初二截着了她。
  作为重要人证,这种时候灭口未免太着痕迹。好在对徐思妍来讲,能让人开不了口的方法并不只有杀人一种。
  护送杨氏上京的,是刑部的几个官差,有几分功夫,却还不被徐思妍看在眼里,因此她很轻易在夜深人静的时候,神不知鬼不觉地出现在了杨氏的床前。
  小家碧玉,温柔似水。徐思妍甚至不必等她醒来就能想象出她平时的样子。谈不上是国色,却会让男人忍不住倾尽心力去疼爱。
  可惜啊,她无倾城之姿却惹来了倾城之祸,明明应该享尽宠溺的女子,偏偏沾上了这样的事端,连睡觉都睡不安稳呢。
  徐思妍不自觉地伸出手,抚上了她皱起的眉间。
  妇人的眼立刻睁了开来。两人的目光借着微弱的烛光相交,皆是一愣。
  杨慧娘以为自己见到了仙女。
  坐在床边风尘仆仆的骑装少女看起来大概十五、六岁年纪,从眉目到身材都还稍稍清涩。然而疲惫、清涩都掩不住少女绝世的姿容和满身的风华。
  只是,明明气韵高贵绝俗,她的神情却透着说不出的妖异,细看时似笑非笑的明眸和微微翘起的嘴角充满着讥诮,仿佛在嘲弄着世人的痴傻。
  恐怕是妖非仙。
  杨慧娘抬手抚了下鬓角,慢慢坐了起来,平静的看着少女等她开口。
  在杨氏睁眼的瞬间,徐思妍便有些明白,方肇宁这个几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人,为何会对她如此执着了。
  那是一双湛若秋水的眼,柔美中透着不容忽视的坚韧与智慧,让人怜惜的同时也想征服、占有。
  本来准备她一吵闹便立刻点她的哑穴的,却发现她竟从容不迫的坐起,似乎洞悉一切的看着自己。
  她几乎有些欣赏她了。
  “为什么不开口叫人?不怕我是来杀你的?”她忍不住开口逗她。
  “姑娘既然能不声不响的出现在这里,慧娘就算叫人,恐怕也无济于事。”她冷静答道。
  “那你可知道我为何会在这里?”徐思妍一只手不自觉地撩起了胸前的长发,不紧不慢的把玩着。
  杨慧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除了方刺史的案子,慧娘想不出还有什么事能让您这样的人降尊屈贵。”
  少女身上的骑装虽有些污浊,却还看得出用的是上好的料子,领边和袖边的毛皮,更是难得一见的雪貂皮,头发虽简单的用丝绳高高束起,挂在上面的玉环却是极品蓝田玉,再加上她气质本就矜贵,不难猜出她的身份不凡。
  徐思妍闻言对她更加欣赏,几乎不忍心动她了——不过也只是几乎而已,不动她,那么多人可就白死了呢。
  她微微一笑,用手指将鬓角的散发缠起又放开,“那如果我告诉你,你赢不了这个案子,告不倒方肇宁,你可会撤诉?”
  “杀夫毁节之仇不共戴天,慧娘就算拼上这条践命,也必要周旋到底。”杨氏柔弱的身躯中透着令人折服的刚强。
  徐思妍悠然道,“我听说方刺史可是待你不薄啊。金屋藏娇不说,就因为一个小妾欺负了你,便散尽整府姬侍,专宠你一人。你现在却想要他的命,你的心难不成是铁铸的?”
  杨慧娘眼中一片黯然,却仍坚定道,“若他伏诛,慧娘一条命陪他便是。”
  原来早就已经打算好了呐。看她的样子,对方肇宁怕也不是全然无情,毕竟人非草木。只可惜这段孽缘必定让她在爱情、恩情、道义、理念间痛苦挣扎。
  而这痛苦,不过是为洛王添了除去政敌的一步棋而已。
  这件案子疑点很多,例如杨慧娘被带入刺史府一年后,前夫家才被灭门。例如杨慧娘向来足不出户,却在夫家灭门后立刻收到了消息,而她亲手写的讼状,竟从守卫严密的刺史府中被带了出来。
  所以,打死她也不相信洛王没有在这其中捣鬼,而方肇宁或许也是有冤。
  只不过她没有那么多时间心力去破解洛王早已设好的局,所以她选择釜底抽薪。
  杨慧娘出生长大并嫁人的杨家村并不很大,几十户人家而已,很容易便可以从地图上抹去。
  邻村周家村其实与此案并无关连,只不过为了造成‘意外’做了陪葬。
  意外啊……
  徐思妍本来打算恶质的告诉杨慧娘,这些人都是因她而死,想瞧瞧看她会不会因此疯狂。若她疯了,也省下她许多气力。
  不过她现在不打算告诉她了。一部分是因为她对她有了些同情,一部分是因为她很确定这女人不会疯,却恐怕很难活下去了。
  她可不要她死呢。更何况有时候想一想,女人……又何苦为难女人。
  她轻叹口气,玉手按上了杨氏光洁的额头,美目中紫芒大盛。杨氏眼中闪过一丝惊异,却迅速失神暗淡。
  一盏茶的功夫,徐思妍收手扶已经陷入昏迷发起低烧的杨氏躺好。
  她没有取杨慧娘的命,却抹杀了她所有的记忆……这对她来说未尝不是一种幸福。
  精神类术法是徐思妍最擅长的,这就是为何她要大过年从京城急赶到这儿的原因。除了她,没人能将此事做得不留痕迹。
  而她抹除她记忆的同时就暗暗作了决定,她会照顾她下半生。
  无损大局的情况下,她还是有些小小的同情心的,尤其是对她欣赏的人。
  ……
  “我见尤怜?”凌筠不自觉地微挑了下左眉,轻笑道,“你这么说,我都有些好奇,想见见她了呢。你把她藏哪儿了?”
  她白了他一眼,“怎么?还想跟我抢人?东宫的美人还嫌不够多吗?要不要我去外面再帮你搜罗一些?”
  那个案子一结,她便瞒着方肇宁,将已经什么都不记得的杨慧娘转了好几次手,最后秘密接到了她在宫外的府邸。
  她可不认为经过这么多事,方肇宁还会善待一个将自己整得这么惨的女子。
  不过没想到他还真是神通广大,人转了这么多手,他竟然还是查到了她头上。
  他要人到底想做什么?一个已经失忆,行止如同稚儿的女人,他还是不想放过吗?
  “韶音……这么多年,我对你的心思,你还不了解吗?我可是从来都不多看别的女人一眼啊。”凌筠用可怜兮兮的声音委屈的抱冤。
  她侧目看向他,不出意料的发现他满眼的促狭。
  微眯起眼,她妩媚一笑,倾身将玉臂环上他的颈项,柔似无骨的趴在他肩上暧昧耳语,“那……你可有为我守身如玉?”
  感到他身体一僵,她刚要得意的笑出来,笑容却夭折在了他毅然拥她入怀的举动中。他双臂紧紧环住她纤细的腰肢,低头在她耳边轻问,“要验货吗?”暖煦的呼吸吹到她的耳朵里,让她觉得有些燥热。
  她讶异的抬头看进他黑沉的眼,愕然发现里面竟然带着些认真。
  十九岁的童男,在美女如云的皇宫……依他的性子……有可能吗?
  鬼才信他。
  她皱眉就要推开他,却听见有些尖锐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殿下,您等的客人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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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方肇宁昨日便已秘密递了拜帖入东宫,原以为还要费一番周折,受些斥责,却没想到太子十分痛快的应允了他的求见,散了早朝后,便有太监来到他落脚的地方引他入宫。
  那太监似乎是太子的心腹内侍,并且好像早已同各处打好了招呼,所以由东华门进宫后,他一路低头跟着他,倒也无人盘问。
  行至东宫一处僻静的院落,那位公公便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