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2 节
作者:绝对零度      更新:2021-02-19 12:48      字数:4804
  已经很久没这样清晰地看到过妈妈了,帅望已经多久没叫过妈妈了?那柔顺光滑的发丝好象还在帅望指尖,可是那个人,他已经永远见不到了。
  可怕的幻觉,这美丽的幻觉对帅望来说是天底下最可怕的幻觉,这样清晰的仿佛就在眼前,却又清醒明白地知道这一切不过是幻觉,帅望摇头,不不不!不!
  可是挥不去抹不掉,如果他睡了,他可以惊醒,如果他醒着,他可以瞪大眼睛看蓝天绿树白云,可是他却被关在黑不五指的地牢里,无处可逃无路可走,被逼面对自己内心深处的伤痕。
  他看得见他的妈妈,却知道她已死。
  帅望喘息,跳起来,后退,撞到墙,跌倒,然后哭了,不,不是我的错!我没有错,为什么这么冷漠?为什么没有人帮她?为什么她非死不可?不管什么原因,不管为了什么,不管是谁的错,她为什么非死不可?如果有人伸手,如果有人劝慰,如果有人阻止!可是一个人都没有!他们都冷眼看着,任她死去!
  是我错了吗?我没有错!不管是什么样的人,都有活下去的权利!我没有错!没有人有权力剥夺他人的生命!
  在别人眼里,我母亲也是一个死了活该的人吧?
  每个人都站在一边冷冷地:“与我无干,这个人与我无关,她是死是活有什么关系?我不关心不在乎。”每个人对每个人都这样,冷冷地,没有人为他人掉一滴眼泪,死了也不会得到别人的眼泪,每个人同每个人的关系,就象一棵草同另一棵草,死在他面前,他不过是迈过去。
  帅望轻声:“我恨你们所有人!”
  也恨这个世界的冰冷。
  这个世界,就象他身在的黑牢一样,没有一丝光,冷硬,打不破逃不掉,你是哭泣也好惨叫也好,没有人会听到,没有人回应。
  你伸手敲,这个世界没有回应,你大声喊,只有你自己的回音,你用头撞,墙无声地倒下,你以为你成功了吗?没有,墙的外面还有无穷无尽的墙,你抬头四望,看到的永远是冰冷的——墙!
  无数的,打不尽的,倒下也不会痛的,没有心没有灵魂没有悲哀与怜悯的墙。
  极端的黑暗,极端的安静,会让人出现极端想法。也许这正是黑牢最折磨人之处,你不得不同内心深处另一个自己面对面,是与自己和解,还是被自己重重刺伤?没有别的人与事来打扰阻止。
  前情旧事,一点点闪过。
  一个蠢人也没有,所以,在冷家苦苦支撑的韩青是那样的孤独,尽乎愚蠢的坚持。其实,冷家的这些冷漠的人,根本不配救赎,在冷家,唯一对帅望显露出善良的一面的,不过是冷良与冷颜,呵,不要提韩青,韩青不是冷家人。
  如果所有人都觉得冷良活该死掉,那么,对帅望来说,冷家并没有别的人值得他关心,这些人同帅望有什么关系?全天下的人又同帅望有什么关系?
  不知道过了多少时间,帅望饿了,可是没有人送饭来,大约是夜里吧?帅望可能是睡颠倒了,人家送饭时他在睡觉,现在他饿了,别人在睡觉。
  帅望站起来,手指划过石墙,在不到四平方米的屋子里缓缓地转圈,坐着躺着,一动不动让他头晕,在深井般的房子里转圈也让他头晕,帅望用头轻轻敲墙,一切都是他庸人自扰,他可以不听不看不问的,都是他庸人自扰,他只要关心他的韩叔叔就行了,别的人——这个世界每天都有无数人生下来无数人死去,关他屁事。
  他只要冷冷地看着,然后,麻木地转身干他自己的事好了。
  帅望一拳打在石壁上,疼痛让他清醒,天哪,我这是怎么了?我这是怎么了?是睡太多了吧?是因为这黑暗与寂静吧?我想出去!让我出去!
  太可怕了,不不不!
  那不是我的想法!
  那些不是我的想法!
  不!
  怎么会想起来那么久以前的事?怎么,这么多年过去了,韦帅望才发现藏在他心底的怨愤,怨愤!恨他们没有救他母亲,恨这个世界对他的哭泣所回报的没有回应的冷冷的沉默。
  他的可笑的对抗!
  帅望笑了,是的,可笑的对抗,同他所知道的这个世界的冷漠规则的对抗,是可笑的。冷漠规则不在乎他所救的那几个人,那一点点的例外与大量大量的死亡比起来,可以忽略不计。
  他冒险得来的银子能救冷良的命吗?让冷良去死吧,这个人同他没有关系。
  不过帅望这么想时,眼泪夺眶而出。
  真是蠢。帅望想,真是蠢!
  在这个世界上,善良是软弱可耻的。
  帅望狂叫:“放我出去!我再不捣乱了,我再不闯祸了!我什么都不做了!放我出去!放我出去!我害怕!放我出去!我害怕!”
  这无边的黑暗里不知有什么东西,那些可怕的黑暗的冷冷的想法在帅望软弱时侵进来,帅望惨叫,惨叫,开始拼命捶打墙壁,开始狂叫。
  不知过了多久,全身酸痛,身上不知什么地方在流血,拳头,手臂,额头,膝盖,脚,所有可以与墙壁冲撞的地方,都在疼痛。
  帅望慢慢缩成一团,缩到墙角,忽然间这黑牢不再狭小,因为这黑暗,他看不到墙,这黑牢仿佛无边无际地扩散开去,变得无限大,无限广阔,变成整个世界,整个未知的世界!
  帅望唯一能保护自己的,不过是自己的一双手臂,他紧紧抱住自己,哽咽,哭泣,救命,我害怕,让我从这里出去!
  把一个孩子关进黑牢,比把一个大人关进去更残忍,因为小孩子的爱与恨那样强烈,他会自己刺伤自己。也因为小孩儿的想象特别的真切,他们会分不清现实与幻觉。
  康慨白天时去给帅望送过两次饭,叫过帅望两声,没得到回答,细听,帅望的呼吸平稳缓和,象是睡着了。
  韦行没准他回去休息,他只得咬紧牙关在韦大人身边侍候,韦行忍到晚上,终于问:“他在干什么?”
  康慨道:“好象在睡觉。”
  韦行沉默,睡觉!哼!
  夜里,康慨疼痛难忍,疲惫万分,却又睡不着,昏昏沉沉到天亮,忍不住起来,来到黑牢外,听到帅望喃喃自语。
  想叫帅望,可是门口有看守看着,黑牢的规矩是不准任何人同里面的人说话的,背上疼痛提醒康慨遵守规则。
  早上的报告,康慨有点迟疑,半晌康慨才说:“帅望好象在自言自语。”
  韦行愣了一下,不会吧?才半天一夜而矣。
  康慨道:“帅望年纪太小,小孩子都怕黑……”
  韦行沉默。
  午饭时,帅望又在睡,那种不安的感觉越来越强烈,强过后背的剧痛,强过他勉强支撑的疲惫,发呆走神,词不答意,韦怒终于怒了:“滚!”
  康慨立刻滚出去,再次去探望帅望,听到小家伙在里面大哭大叫,不断地撞墙撞门,康慨立刻转身去找韦行:“大人!差不多了,放他出来吧!”
  韦行问:“他在干什么?”
  康慨道:“在哭,在撞门。”
  韦行道:“等他老实点的。”
  晚饭时,康慨打开小门,里面没有声音,康慨侧耳细听,这一次听到的,不是呼吸声,而是耳语声,是韦帅望在说话:“韩叔叔,那天她除了托你照顾我,还说了什么?她有没有暗示她会自杀?有没有?如果她有,你会救她吗?还是觉得,她不过是个妓女,死了最好?”很低的声音,象耳语一般,亲切地温和地,好象真的在对着一个人附耳轻语,那语气,好象真的有一个人在他面前,好象一个幼儿在对自己信赖的人哀求,可是讨论的内容,却那样黑暗。
  “父亲,你觉得呢?你也觉得她死了最好吧?”
  “还有,你,长得很漂亮的那个家伙,你觉得好玩吗?”
  让人毛骨悚然的纯真笑声。
  笑:“站在那儿,看着她死吧。看着她,知道她的每个人,都是凶手!都是凶手!我恨你们所有人!所有人!不原谅!决不原谅!”
  康慨吓呆了,这是什么?象回魂鬼一样的阴沉的语气,这是韦帅望在说话吗?
  康慨被吓坏了,他一步步后退,然后飞跑到韦行面前:“大人!你必须去看看!”
  韦行看见康慨苍白的脸:“怎么了?”
  康慨道:“把帅望放出来!你打他罚他怎么都好,快把他放出来”
  韦行沉默,康慨颤声道:“上次关进黑牢的那个——”
  韦行起身去看帅望,上次关进黑牢的那个家伙放出来时已疯了。
  韦行打开锁,微微推开一点,在黑暗中待久了的人会被突如其来的光亮吓坏。韦行听到帅望的喃喃:“我错了,你们是对的。你们是对的,你们用沉默逼死我妈妈。你们眼看着她死,你们用沉默杀死你们不喜欢的人,但是你们没有错,错的是我,肯定是我,在这个冷漠的世界里,错的不是你们,是我!”
  韦行忽然僵住。
  跟在身后的康慨不明就里,只是急切地怕韦行改变主意:“大人!”
  韦行微微侧身:“带他出来。”声音平静,可是不知为什么里面好似有一股铁的味道,舌头舔过刀尖的那股生铁的淡甜味。
  康慨进去,听到啜泣声,他轻声:“帅望!”不敢大声惊动,可是帅望仍然一惊:“谁?是谁?”惊慌凄惶地。康慨抱住帅望:“别怕别怕,是做梦了,只是做了个噩梦,不要怕。”帅望全身颤抖,是的噩梦,好可怕的噩梦,被平日的喧嚣掩盖住的噩梦!
  帅望抬头看康慨,这个,也是不值得救的人,韩宇,也是不值得救的人,冷良也是不值得救的人,当我与我母亲落在水里,这些人没有救过我们,这些站在岸上看着的人,我为了证明我不是那样的人,要救他们吗?我做了蠢事!我做了蠢事!我做的这一切,并不是出于善良,而是因为恨!我恨他们,我恨养我的那个人,我恨所有冷家人!
  康慨把帅望抱到阴暗的走廊里,帅望依旧被昏暗的光刺得闭上眼睛,帅望挣扎,过了一会儿,睁开眼睛,他轻轻但坚决地推开康慨,自己站到地上,黑暗中看到帅望一身淤痕,好象同谁打过一仗似的,额角一个淤青凝着黑色的血,黑暗中,帅望的目光冰冷。
  康慨呆住,这双冷冷的眼睛,这么熟悉的冷冷的目光。
  发生了什么?你永远不知道一个被关在黑暗中的人,看见过什么,永远不知道一个看上去健康的人,心底有着什么样的伤口,这冷冷的目光,多么熟悉,就象韩宇受伤后的眼神,冷的,死的,让人觉得他身上流的血都是凉的。这是怎么了?发生了什么?难道冷家人注定都要变成这个样子吗?这眼神,是冷家人血里的诅咒吗?
  康慨忽然间红了眼睛,他无法控制地掉下了眼泪。
  帅望冰冷的目光,炯炯地盯在韦行身上,过了一会儿,他缓缓走过去,抓起韦行的一只手,细看,小手,轻轻扳开那只握成拳头的手,看了一会儿,他抬起头:“上面有我妈妈的血吧?有血腥味!”
  韦行呆呆地看着韦帅望,帅望微笑,在阴暗中,那张稚气的脸笑得那样温和,温和得近于慈悲,这种复杂的表情在一个孩子脸上是那样的诡异,帅望轻声笑:“我永远永远都不会原谅你!”
  韦行缓缓抽回自己的手,瞪着帅望,怎么?不是小孩子淘气,不是因为你那泛滥的善良,只是为了永不原谅,只是为了同我作对吗?
  韦行把帅望重又推回牢房中,康慨惊叫:“不!”
  韦行关上门,听到帅望在门里的惨叫声。落锁,将锁头捏成一团铁球,永不原谅?那么,死在里面吧。
  帅望在一片漆黑中,轻声:“杀了我吧,直接杀了我,比较慈悲。”
  帅望的手指,在墙上拖过,留下长长的一道血痕,疼痛让帅望惨叫,惨叫声刺痛帅望的耳朵,帅望倒在地上,捂住耳朵,缩起身子,抱成一团:“救命,救命,救救我,救救我!”
  四十九,握紧我手
  韦行往前走,他只知道往前走,他已经听不到任何其他的声音,他不知道康慨在他耳边吼叫些什么,他不知道,他也不想知道,他的耳朵里只有一句话,那稚气阴沉的声音:“你们用沉默杀死了她。”
  好疼!
  什么地方在疼?韦行不知道,他只是觉得无法呼吸,痛得他不想呼吸,也不想活下去。从没人敢这么说,从没人说得这样清楚,你用沉默逼死了她。
  他不能忘记,他无法忘记,那张美丽的面孔,那双哀恸的眼睛,整整四年,如果他留下来,如果他开口说一句话,她就不会死,可是他没有,他用沉默杀死了自己最爱的人。
  韦行第一次清晰地明了,不是他没有尽力,而是他——逼死了施施。
  我最爱的人,我生命中最美好的东西,是我亲手将之毁掉。
  终我一生,求而不得。
  永失我爱。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还活着。
  康慨怒吼:“韦大人!你不能这么做,难道你也是个孩子!你不能这么做!”
  然后他发现韦大人的心灵可能比一个孩子更脆弱,那伤痛的眼睛,象是里面住了一个崩溃的灵魂,他不可能从韦行那得到一个理智的决定。
  康慨只得回到黑牢,在送饭口,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