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2 节
作者:寻找山吹      更新:2021-02-19 11:42      字数:4899
  这话说得至诚至性,发自肺腑。倘若是平时平日,刀悬脖颈他也不会说出这番话来。此刻他面对着庄简受重伤俯地,在他面前被刀刀受尽凌辱痛楚,竟然束手无错失魂落魄直至到惶惶然天都要塌了。
  ——庄简,前后杀他数次救他数次,原是在冷眼旁观着他的生死哀愁,仇恨悲喜。
  他与他仇仇相报结怨太深。
  他与他却成为了一体。
  窗外明月照暗室,床帷漫动。人影连成了一线,枯枝斜映在人影身上陈横摇颤。
  咋看上去,一瞬间恍惚惊诧,不知是树影摇曳?人影翩然?或是烛火晃动?红烛映红将人影斜打在了房内牡丹绣蝶屏风上。金兽焚香帷缎飞扬,花影妍丽蝶影双双,人声不绝玉体娇矫。仿佛金纸屏风中,画中有人人中有画。一时间浑然分不清是浓艳丹青描绘人,还是人颜妖娆美如画?
  他是心火热身子锐,披坚执锐长驱深入,意气昂扬、酣畅淋漓久久不愿停息。他因爱生情爱屋及乌,方觉其中妙趣横生之处如蚊簪我肤,帚扫我耳一般的心养难耐妙可不语。
  他星眸微阖春情荡漾。恍惚中看那庄简面容,竟是异样的美不胜收。灯下凝妆夜下观花,太子恍然而觉口中喃喃失语:“你是凤笙游云空的王子晋?还是屈宋并称的宋玉吗?”
  “昔日曾见一人,素日貌凡,却在明月下明艳如神。令我记忆良久。周维庄,你是上天恩赐与我,我又怎能当作落花梦弃如梦迹呢。”
  月登西楼明月千秋。
  风雪严寒,衣单夜长。一人孤寒难耐,两人便可共渡孤暮晨夕吧。
  ——庄简庄简,你闭口不语,太欺我的深情、太辱我的心意了。
  太多恩仇情恨,最后却萦萦绕绕的成了一言。
  “我不会再去长安了。”
  “周维庄,你竟敢威胁我!我回到长安就可以登基做皇上了!你竟然敢阻止我?!”
  人心尔虞我诈,唯有皇权是真。
  “对不住了,周维庄已于曹德乱兵之夜就已经走了。他曾请太子殿下做一个好皇帝。请太子殿下珍记罢了。周维庄与庄简乃是两个人,请殿下记住了。”庄简说完,从脖颈上取下一方小印,投与空旷的地上。
  “这是昔日皇后曹婕赠送给周维庄的,请周维庄维护在太子身边。近日太子即将登基为皇,周维庄了却皇差可以交差复命了。”
  没有了皇位,他无母、无父、无亲人、无情人、他什么都没有了。
  知己欺人,
  父亲下诏,
  养母杀人,
  教他母子三人命丧孤城,天人两隔,受尽委屈。
  这大仇大恨,于十年后再次重创与他……
  原来,太子刘育碧手握着满园的牡丹,满手伤痕满心重创,——原来这世间是一场笑话一场梦。
  人人都有自个儿的道理行事,人人都有自身的隐伤悲痛,不必叫他人体谅想开。
  人们常说,春风化愁,想开就能化解了,却怎么教他亡母返魂过来,重新想得开?
  世人常说“一笑泯恩仇”,教庄简救了他欺了他之后,逼着他一笑,就可以泯恩仇?!
  天下没有不是的父母,却叫他养母策计,亲父推波,义叔为刀,杀他母子。却逼着他大方承认,天下父母无不是!
  这种种道理、仁义、情意、死结都绞丝成了茧,审他心、判他智、炼他情、索他命……憋死他扼死他委屈死他逼破着他……不给他生路逼着他往死途。
  刘育碧抬起手注视着自己的双手,这场笑话终于笑完了,大梦也初醒了。
  孰对恕错?
  谁善谁恶?
  谁有苦衷谁有隐伤?
  谁曾救他谁又害他?
  谁爱他他爱谁?
  都不再重要了。
  重要的就是一点,事实就是如此。
  他低头看着手中两半看朱成碧的碎石,片片裂碎,宛若心碎的人。心碎也能再补吗?水流淌下去还能再回来吗?流水浮灯,自他面前摇摇曳曳的漂流而过,再也不能回到他面前了。
  一切都已过去了,永不能再回来了。
  刘育碧抬首,满脸泪水。
  他泣不成声:“来人,把奏折拿过来。”
  王子昌忙跪在地上听诏。
  刘育碧说:“将皇后贬为庶人,听候发落。庄简赐死。”
  说完,太子刘育碧自万花从中慢慢委顿跪倒在地,痛哭起来了。
  这世上一切,但凡过去,都不可能再返回了。
  * * * *
  人活在世上,总得放弃些什么,才能回得到些什么?值与不值,幸甚与否都如人之鞋履松紧,衣衫冷暖,不必言传而唯有心知肚明,福祸自担。
  天气尚未到了春融去雪的季节,阵阵暖风却催冬消雪,满目的新绿却又郁郁葱葱,层叠的发芽早花烂漫,满街市的长安街头如绿晕镶了粉边,氲氲霭霭的满城显现了出来。
  春夜,乃是最旖旎浪漫之事。
  当夜,乃是大理寺处置罪犯的时候。
  因为昔日弑襄之案水落石出,但终究是帝王家事,家丑不可外扬。牵扯至皇后家族始终是不能宣天下、登史册。从尚书省发还的奏折上发返大理寺廷尉处。案宗上阐明,“庄简与御林军校尉严史两人合谋、策动叛兵,杀皇妃之罪名查清,证据确凿。因主使严史已死,念及御史庄近世代官宦,皇上念及旧恩。轻办其凌迟处死的谋逆犯上得大罪,仅赐而死。”
  皇上御笔(太子代笔)亲勾得折子返还到大理寺后,当即事不迟疑的入狱进行宣旨。罗敖生令人肃清御内,众人包括案犯,跪地接旨。众人听了都默然无语。虽然冠冕堂皇之奏折早在众人意料之中。但是心里都想着,兔死狐悲,这释襄重案之中众人死的死,疯得疯,被灭口的灭口。到了今日,总得抓住点什么以示正听公使天下吧。非是当事人不幸,但凡谁到了这个结局都会落得如此下场吧。
  只不过这个人最后落到了庄简身上。
  也不过是这个人特别心底良善、行事体恤他人、光明磊落,令人心仪让人心折。让人听闻了特别黯然伤心而已。
  庄简垂头在地听旨。他表情平静无语。当这数年来的心情尘埃落地之后,心中空明,坦坦荡荡的无所谓及。
  右丞和众人都不敢去看罗敖生的脸色。
  罗敖生听了奏折,却是面不改色毫无所动早有预料。
  众人都心知这结局即在意料之中却在情理之外,法理之外。用一无关重要之人顶了这皇后亲犯,皇上协犯、大将军执行、歼灭政敌的官场恶战。对错善恶七岁幼童都能明白是非善恶。这世上本来无可奈何、不可遂心的事情太多,也不多这一件。上天也不可保证“公平”二字雨露遍洒,却令这平民百姓背负责任、罪名、内疚……
  罗敖生接旨问道:“太子殿下可阐明,怎么赐死么?”
  宣旨太监王子昌微微颤抖:“太子并未说明……”估计也是没人敢去问。
  罗敖生淡淡道:“即是顾及了昔日世代官宦的体面二字,斩首之罪伤及身体,违了皇上的隆恩。可请宗正寺取赈酒赐死罪犯吧。”
  汉庭一般赐死贵族番王,贵人时都是钦赐毒酒。一则是隆恩浩荡,不无痛楚而死,二则以免出血伤及肢体,破坏人之身体发肤,违了圣贤之道。
  重狱中当中的明厅中,气氛森严灯火通明。禁军林列,罗敖生垂头看着庄简,心中百味陈杂,千言万语都一瞬间全部失去,满腹的感想都散落难记。只有一双漆黑的凤眼抬起,不动山水的看着庄简。这目光似温润似水、坚如铁石。冉冉温文如冷玉温月,庄简被他望着,周身都微微打颤着。
  罗敖生淡淡问:“你若有甚么未做的事,我可以令你夙愿达成。”
  庄简微微摇首:“我未有任何未能做完的事。”
  罗敖生问:“还有什么想说出的话?”
  庄简道:“没有什么未说出的话。”
  罗敖生伸手亲自从太监盒中拿过酒杯,酒杯金丝缠绕。贵绮玉雕,罗敖生但觉触手冰冷。回转身走到庄简得面前,轻叹道:“你也不需怨恨……旁人……”
  庄简轻声说话,这话淌淌畅畅,平坦的如汪汪大河一派奔流东去,并无丝毫沟坎波折:“……我不会怨恨别人,人世间本就有许多无可奈何、不想做却必须去做的事。他做了也会痛苦难受,却请他不必难过。但凡人能想开点就能过的舒坦一些。这天下却是没有不散的筵席没有不谢的剧幕。人终究是要散的。”说到这里。庄简的声音微有点哽咽。
  他接着再说:“我并无不能说的、不能做的事。心中也并无任何割舍不下的。只是这‘对不住’两字却要说与两人,请他们各自珍重。都自己多想开点一些吧。”
  罗敖生听了这话,心中微颤,临死之前其言也善。他心中感慨万千,手中酒杯放佛都有千韵之重,他手指俱颤托都托不起来。他不能走到近前,旁边的大理寺右丞接过了酒杯,转身走到庄简的面前。
  “这一杯酒,自此重新为人吧。”
  庄简微笑:“此一杯酒去,债已还清命也还清,再也不欠任何人了。”
  庄简不待旁人上前,便伸手接过御杯。他脸上流落出惨淡笑容。轻声道:“真若是造化弄人,尘事轮回呢。十年前,亲赐张妃的便是凤尾镇酒之毒。今日却是一报还了一报。原是做了十年一轮回的春秋大梦啊……”
  他眼光朦胧,轻声道:“原来十年间,我过得不过是梦一场阿。”
  这十年的浪荡江湖、颠沛流离、拼命逃脱、设计入朝。诗词辨才,救主救己、好色贪恋、情长恨短、缘起怨散,不过都是梦一场……
  说完,他举起毒酒一饮而尽。毒酒瞬息间见血封候,庄简翻身落地而死。
  * * *
  太子刘玉,在当夜牡丹园守候了一夜。直到第二日天色微明,王子昌回返皇宫交旨。刘玉眼眶红肿,竟是在黑夜中牡丹园中哭泣了一夜。
  王子昌不敢去望他,口中回禀着道犯人已毒酒赐死,大理寺和宗正寺都已验了尸体封了案宗,放置在大理寺等着家人来取呢。
  王子昌把庄简临死前的话重复给太子殿下听,“他做了也会痛苦难受。却请他不必难过。但凡人能想开点就能过的舒坦一些。这天下却是没有不散的筵席没有不谢的剧幕。人终究是要散的。”
  刘育碧心中空空落落,听了毫无感慨也无滋味。他半晌艰难的说道:“那犯人的尸体可是无人去领吗?”
  王子昌脸现寒色,半晌才颤抖着说:“奴才,倒是想到了这么一茬事。但是却要不过来。”他胆战心惊的看着刘育碧疑惑的脸。一字一字说道:
  “大理寺的人说了。犯人活着都无人愿要,死了更应该没有人来领,太子殿下非亲非故的更不可能来要尸体。但凡,若是想要这个人的话,活着都该来要了,怎么能死后再来要呢?!”
  王子昌胆战心惊的说完,他不敢再看刘育碧,一咬牙心一横,便将下一句话整个囫囵的丢了出来:“——没人认领的尸体,都是用破席子一卷,直接扔到山里面狼沟里去了!”
  这一番话,真说得天地失色,刘育碧大叫了一声,跌倒在地上。脚下都陷开了一个大洞,他黑漆漆的一脚踏空就直落入内了。他心中霎时间像被硬生生的掏出心扉一般,放在他的面前,活生生的血淋淋的,只把刘育碧吓的魂不附体。
  他的心都裂成了一半一半,以后还能不能活了?!他的心都被活生生的挖了出来,没有了心怎么当太子当皇上?
  刘育碧彻底的觉得痛了。
  痛得他捂住胸口,喘息着道:“子昌,我的心都掉出来了,痛死了,快,帮我找……”
  王子昌吓得跪倒在地,在地上团团找了一回,道:“殿下,这没有啊,请你镇定些。”
  刘育碧大哭道:“子昌,我的心真痛阿,好似没有了一样痛,你再找……”
  王子昌吓得魂不附体,他突然爬起来道:“我快去禀告皇后!”他跑了两步,突然站住了,醒悟道:“皇后被押到宗正寺了!”
  刘育碧委顿在地,他越哭越是声息减小,王子昌扶住他不断的呼唤着,刘育碧哭道:“子昌,我是不是要死了?!”
  王子昌吓得腿脚都软了,他跌坐在地上,扶着太子不断说着太子哪里话!哪里话!
  刘育碧嚎啕大哭着,“子昌,我的心好痛啊!”他突然想起了什么,突然用力抓住王子昌大声说:“王子昌,周维庄呢?!周维庄!每次不都是他来救我吗?!每次他都会在我身边!他在哪里?快叫他来!”
  王子昌瞪着他,说不得,说不出,可是又不敢不说,声音沙哑的说道:“殿下,那庄,那周维庄被你赐死了。”
  刘育碧晕刹刹得觉得四周都陇过了一层瘴气,把他包围在其中。他快要憋得窒息了。他嗓子中一甜,一口鲜血都吐了出来,连咽气都咽不下去了!
  王子昌张口说着话,这话好似埋在他心里直到此刻才敢说出来。他一张口就顺口全说出来了:“殿下,人死了就不能回来了。贵妃娘娘不会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