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8 节
作者:闪啊闪      更新:2021-02-19 08:39      字数:4900
  可以打倒‘四人帮’。三四月份想利用他们内部矛盾保住外交部,这至少是机会主
  义、实用主义的表现。我应该向中央检查。其他的事都是可以说得清楚的。有人可
  能要利用形势向中央诬告,我回来了就好了。该我检查的错误我会检查的。该说清
  楚的也会说清楚的。”
  第五十三章
  极度绝望
  然而,现实却与冠华的愿望完全是背道而驰的。没有人愿意听他的解释,也没
  有人想真正了解真相。当他打电话、写报告要求过去几乎天天或经常见面的领导至
  少能听一次他的陈述时,竟也被拒绝了。任何调查还未开始,向冠华甩过来的一句
  话已是:“你已经陷到只剩下两只耳朵听一听群众的批判了!”冠华的绝望是深刻
  的,他意识到这一次没有人会像过去周总理那样关怀他,帮助他了。他困惑为什么
  他一生的虔诚换来了如此无情的毁灭?!
  惨烈的回顾
  后来整整两年半内发生的事不堪回首。
  还在冠华从访问欧洲回到北京之前,从上面已经抛出了所谓“乔冠华秉承‘四
  人帮’旨意,把他们炮制的‘按既定方针办’写进联大报告,替‘四人帮’篡党夺
  权制造舆论”。当写着这个内容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潮水般涌来时,我不懂怎么会是
  这样的。事实的经过我太清楚了。毛主席逝世后,从9 月16日起,《人民日报》以
  及一切宣传工具都连篇累牍地宣传“按既定方针办”。实际上在8 月份的一次计划
  工作会议上已经传达了这句话。但是在冠华起草联大报告时,并没有写进文件。9
  月26日,冠华第一次发生心绞痛紧急住院。28日,政治局通知晚上开会讨论联大发
  言稿。冠华从医院请假去大会堂参加会议。将近午夜,冠华散会后匆匆回家,要我
  帮他立即通知国际司的有关人员到家里来。他们很快到了。冠华说政治局刚开完会,
  对报告提了些意见。医院在他30日出发前不准他在外面过夜,他必须赶回医院,不
  能和他们一起改稿。冠华说他传达一下会上各人的意见,我们也只好每条意见都写
  进去,免得添麻烦。于是冠华逐条讲了会上的意见,其中就有一条说主席逝世,全
  国都在学习“按既定方针办”,联大报告中怎么没有写?应当加进去。讲完他就急
  匆匆回医院了。
  第二天,9 月29日,国际司的同志把连夜修改的稿子送到冠华病房。冠华未作
  修改就叫部值班室送中央,他附了一张便条说:报告根据28日晚政治局会议意见修
  改了,现呈上。因他30日启程,可能来不及等中央批复。他随身带走一份修改稿。
  如中央没有修改意见,就以此定稿。如果中央还有修改意见,请在10月5 日上午之
  前通知他,因为他的发言定于这天上午。
  修改稿送上去多日并无回音,大家以为就这样定稿了。10月4 日上午,新任命
  的那位掌管政治工作和运动的副部长找我谈话,他似乎顺口似地告诉我凌晨时,当
  时的主要领导打电话指示说联大报告删去“按既定方针办”一句。我问给冠华发电
  报没有。他说已经告诉值班室了。我也就没有再想这事。
  10月6 日粉碎“四人帮”之后不几日,外交部的大字报就出现了。当时我无法
  与冠华联系,也不相信国内电报去了而冠华竟没有删去这句话。10月17日,冠华回
  到北京后,在回家路上我就迫不及待地问他接到电报没有,“按既定方针办”删去
  没有。冠华说电报是在他发言的头天晚上收到的,第二天他发言时已经删去。我心
  上一块石头放下了。冠华乐观地说这种事很容易说清楚。
  然而,却没有人愿意让冠华说清楚。上面的领导拒绝见他,知情者也都守口如
  瓶。冠华说电报到代表团时,不少人知道,他还和当时的代表团主要领导议论过,
  不知为何要删掉。这件事如果公正地调查,证人可以有几十个,但没有进行任何调
  查就“定罪”了。
  第五十四章
  淘尽黄沙始到金
  这天大的冤枉就这样“定性”了。到处都引用这个罪状,后来,在我们上百万
  字的申诉材料中再三呈述也毫无结果。这冤情似石沉大海,无人再去为此费心。
  然而,我却总不甘心。1992年夏天我终于有机会到纽约联合国总部的档案库中
  查对1976年10月5 日中国代表团团长乔冠华的原始自然段发言记录。白纸黑字,那
  天上午发言的第二十段到第四十二段是冠华的发言,我从头到尾,看了一遍又一遍,
  千真万确没有这句“按既定方针办”。英文翻译也如此。我请联合国工作人员为我
  复印了这中、英文发言全文,小心地放进我的文件夹,把它紧贴在我的胸口,走出
  了联合国大门。
  夏日的东河之畔阳光灿烂。我望着那熟悉而又陌生的联合国大厦,那门前飘扬
  的会员国国旗,不禁无限感慨,无限伤感。二十年前,冠华曾在这国际论坛上叱咤
  风云,如今景物依旧,人面全非。更难想象的是一桩奇冤竟也和这幢大厦有牵连!
  我信步走向联合国后院的玫瑰园,这是冠华最喜欢散步的地方。成片的玫瑰花正在
  盛开,滔滔的东河水依然默默地流向远方。我望着这旧日景象,热泪盈眶。我仰望
  苍天,我问那蓝天白云,我如今手握着如山铁证,又去哪里找我的冠华,让他亲眼
  见一见这无可争辩的档案,验证他晚年无数遍抄录的刘禹锡诗句:莫道谗言如海深,
  /莫言迁客似沙沉。/千淘万漉虽辛苦,/淘尽黄沙始到金。
  感天动地患难情
  1983年的8 月已尽,暑热渐退,但冠华的身体已日益明显地衰弱下去。他的坚
  强是难以置信的。天天去北京医院接受放射治疗,还坚持天天要散步。病灶发展很
  快,刘明远主任想尽办法也难以控制。冠华是个彻底的唯物主义者,他要求医生一
  点都不要向他隐瞒病情。如果那时有人在治疗室见到他,亲耳听他与刘大夫和护士
  谈笑风生,谁也无法猜到他是个身患绝症只剩下五十多天生命的人。8 月19日,老
  朋友杜修贤、唐理奎带了照相机来访,为我们照了最后一次合影。其中的一张后来
  制成瓷版,放在客厅里,没有人相信那是距他逝世三十四天前的留影。
  只有我深知他内心隐藏的痛苦和他与癌症顽强战斗的毅力。他因为肺部的病灶
  经常咳嗽,他因为前列腺的苦恼,夜间睡不好觉。我每晚至少起来两次照顾他。而
  到了白天,我们都想显得轻松,显得乐观。我知道我们在互相欺骗,我们都想把最
  大的痛苦留给自己,把最大的希望留给对方。但有时候,我们又难以把自己的真情
  完全隐藏。有一天深夜,冠华咳得厉害。我给他倒温开水,又扶他坐起来。他喘息
  稍停,要我坐到他身边。他抚摸着我的手说:“我觉得对不住你,这样地苦了你。”
  我心里很酸,却假作镇静说:“不要这样想。我们既然走到一起,就要一起奋斗,
  把病治好。”冠华点点头说:“我知道你把我的生命看得比你自己的还重。我心里
  都明白,不知如何对你说。我有时自责,是否当初和你结婚是太自私了。你还那么
  年轻。现在为了你,我也要治这病。”我的泪水终于禁不住了,我抽泣着说:“还
  记得吗?我们结婚那天晚上,对着月亮,我说过我喜欢教堂的婚礼,因为那是一种
  最神圣的诺言:要与另一个人终生相伴,‘不论富贵或贫贱,不论健康或疾病,我
  将永远安慰你,照顾你,忠贞不渝。’”冠华替我抹去泪水,深深地叹息,他说:
  “没有你,这几年不知是否能过得来。我只是常内疚你为我牺牲太多!”
  现在回想起来,一直到他临终,我们都从未说过“死”这个字。我们只想谈
  “生”,谈生的希望,生的欢乐。因此我们也从不谈死前的遗嘱或身后的遗愿。即
  便到他弥留之际的那个心碎的中秋夜,在他短暂的清醒时,他也许终于想说点嘱咐
  的话,我却阻止了他,仍然想给他以中秋夜的温馨,让他带着对生的希冀离开人世。
  第五十五章
  生命中最后的一夜
  9 月2 日的晚饭后,我在院子里忙碌完后,回到书房时,看见冠华神色不对。
  他正在凝视自己咳在瓷杯中的痰。见我进来,他马上装着若无其事地拿着瓷杯进了
  洗手间。我意识到出了什么事,问他怎么回事。他说:“没事,我上厕所。”我听
  见他把瓷杯倒了,换了清水出来,回到沙发里坐下。我不放心,他却再三说没事,
  不要紧张。过了一会儿,他又咳起来,咳得很猛。他往瓷杯中吐痰,吐一口就捂住
  盖子,说什么也不让我看。但最后,他已无力,我接过杯子,杯中是一口口带鲜血
  的痰!我顿时感到全身血液往头上冲,瘫在他面前的沙发凳上,禁不住全身发抖。
  冠华反而安慰我说以前也吐血,大概是肺结核犯了。我知道不是,我说马上去医院。
  他不肯,一定要到第二天早上。
  这一夜,他没有怎么睡,咳出了许多血痰。他要我到大床上陪他靠在身后垫着
  的枕头上,他一直握着我的手。我后来一直在想,那个9 月2 日的晚上,我真是慌
  乱极了,可是冠华一定是很清醒的。他一定清楚地知道这一次一旦进了医院恐怕再
  也回不到他这个万般眷恋的家了,所以这一夜他是无论如何要在家里和我相依相伴
  度过的。自从他病重之后,我在卧室大床边上搭了一个小床,以便照顾他。但这天
  夜里,冠华要我回到大床上,陪伴他坐了大半夜。
  他在明媚的秋天离去
  冠华最后一次在北京医院住了20天,9 月22日,他终于走了,永远走了!他是
  在明媚的秋日阳光中走的。这天清晨,天气特别晴朗。九点多钟,冠华突然异常清
  醒,也许这就是所谓的“回光返照”吧。他睁开眼睛,竟同平时无大差异,只是讲
  话吃力。他指指窗外的阳光,微笑着轻轻对我说:“好!”我一时兴奋得不知说什
  么才好。我真以为奇迹又出现了,慌慌张张地说:“你今天真好!你要好了!”他
  也笑!这时,何英同志和朱端绶大姐进来看他。他都听清了他们对他的慰问,还带
  着往常的笑容举起手打招呼,说:“谢谢你们!”这可真是难以想象啊!他们走后,
  我说:“你累了吧!喝点白蛋白好吗?”他说:“好!”我去冲了一小壶白蛋白,
  小心地扶起他的头,让他枕在我的左臂上,我用右手喂他喝蛋白水。他非常安详、
  平和,微带笑意一口口从我手中喝蛋白水。我问他觉得怎样,他说:“好!”但就
  在他喝了六七口之后,他无声无息地和和平平地突然停止了,他闭上双眼像突然睡
  着了,只是没有呼吸!我慌忙抽出左臂去打紧急铃。护士小段马上来了。我急得声
  音发颤,我问她这是怎么回事。小段是冠华最信赖的护士,丰富的经验已告诉她冠
  华最后的时刻来临了。
  后来的事,我怎么也想不清了,再后来,是谁出来通知我,冠华走了,永远地
  走了!他们扶我进病房,我似乎在腾云驾雾,木木地看着祥和的冠华,多想和他再
  说几句话啊!
  他们没有让我送冠华去太平间。我不记得谁把我送回家的。但进了家门,我就
  意识到冠华再也回不来了。那真是悲痛欲绝,我连一眼都不能看我们的卧室,就躺
  倒在东边空屋的床上,呆呆地抱着我的两瓶“速可眠”,脑子里空空地问自己:
  “什么时候吃呢?”
  现在回想当时,我还是一直很感谢老杜(杜修贤),因为他是第一个闻讯赶来
  看我以及把我从死神那里往回拉的真正朋友。他看我神情痴呆,没有说多少劝慰的
  话却声色俱厉地对我说:“你不要这样躺着,你要起来!你是不是想死?你不能死,
  也不能这样不振!陈老总不幸过早死了,张茜一定是没有挺过那一关不到两年也去
  世了。她如果不死,一定有许多话要替老总说。可惜她那么快死了!”我一惊,但
  仍说:“老杜,我没有力气了,活不下去了!”他却说:“没有什么活不下去的,
  你要为老乔活下去!”我泪如雨下,但我却下床站起来了。
  第五十六章
  他活在人们心中
  我想凡是绝望已极,想要结束自己生命的人大概都是想到死的念头就即刻去拥
  抱死神的。因为只要是在生与死之间犹豫不决,生的呼唤总会战胜死的诱惑。我在
  冠华逝世后的一年中踉踉跄跄在一条冷峻的生活道路上跋涉,很少温暖,很少关怀,
  几乎全凭着自己的理智和毅力挣扎着活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