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白寒      更新:2021-02-19 07:57      字数:4757
  在床上,我们第一次乱搞完毕,陈小露用头发遮住脸,用拉家常的口气对我讲了很多话,因为讲得太多,所以很多已忘掉。我记得的只是,为了证明她非常喜欢我,她对我说了许多话,虽然这些话和以后说过的很多话,被证明都是胡说八道。
  但是,但是——我始终爱听她对我说话,无论是在电话里说的话,还是在床上说的话,还是我们一起吃饭时说的话,还是一起逛街时说的话。
  很多话我都记得,有如刚刚说过一样,甚至,连她说话的声调语气都记得,连她说话时的神态、动作都记得,甚至,连当时的天色都记得,更甚至,连音响里播出的唱片曲目都记得。
  总之,我什么都记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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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来农学院的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这里没有电话,十分不方便,这样,我便可以不再去想可否与陈小露联系,当然,陈小露更是无法找到我。
  但是,从第一天起,我便一下子找到了公用电话,尽管那个电话位于农学院对面的动力学院。
  但是,从第一天起,我便每天给大庆打一百个电话,因为我知道,陈小露可与大庆取得联系。
  由此,大庆可轻易得出结论:我的行为矛盾百出,难以理喻,甚是荒唐。
  49
  提纲以一天两集的速度进展着,写到第六集完,我准许自己休息一会儿,先是翻了一会儿参考书,然后我发现我的腿自己走了起来,一直走到动力学院公用电话亭边自动停住,我换了一些硬币,拨通了大庆的电话,大庆听是我的声音,没头没脑地对我说:“回来吧。”
  于是,我飞身跑出动力学院,跑到街上,中间由于忘形,不慎一跤跌入路边的水沟里,当然,这对我完全是小菜一碟,我没有挥动手臂打车,而是糊里糊涂地朝着一辆飞驰而过的出租车一路猛追过去,如果不是气力用尽,我完全有可能一直追回城里,还好,跑了几百米我便口吐白沫,坐到路边,直至下一辆出租车远远驶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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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几乎是破门而入、像子弹一样射进大庆家,出乎我的意料,陈小露不在那里,房间空空荡荡,大庆一人坐在沙发里,眼里含着神秘的笑意,一言不发地打量着我。
  “大庆——”我叫道。
  “我就是啊!”大庆热情地站起来,拉我到沙发边,“坐坐坐。”
  然后给我倒了一杯茶,端到我面前。
  “大庆——”我叫道,“人呢?”
  大庆放声大笑。
  “怎么了?”我问。
  “我操——我操——我操——”大庆绕着我转了起来,这一转,直弄得我眼花缭乱。
  “到底怎么了?”
  “你也得听我把话说完呀——我‘回来吧’是对我媳妇说的,还没轮到你呢!我接你电话时她正问我买完衣服是回来还是我出去跟她一块吃饭——我操,我操——”大庆又一连气说了一百个“我操”,然后他说出那句如同废话的总结性发言:“你丫完全疯了。”
  门开了,吴莉走了进来,手里拎着一堆在秀水买的便宜货,秀水买的东西很好认,因为总是清一色装在黑色垃圾袋里。
  “你们到那边说话去,我可要试衣服啦!”吴莉兴冲冲地对我们说。
  于是,我和大庆来到门厅里。
  我对大庆说:“那我先走了,回去写提纲去,还差四集没写完呢!”
  大庆一把拉住我:“别别别呀,大老远跑过来。”
  “我走了,再见了。”我见势不妙,夺身便要往外冲,大庆却在后面笑了起来:“别后悔呀,再见了。”
  我卡在门缝里停住了:“怎么了?”
  大庆一把拉我进门,说:“陈小露她老公走了,一会儿一起到劲松吃饭。”
  “真的?”
  “你都这样了,我再骗你就太不道德了,我是那样的人吗?”
  “我怎么样了?‘这样了’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这样了就是你都这样可笑了呗。”大庆笑盈盈地答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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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和吴莉大庆三人打车来到劲松附近的一家涮羊肉馆,叫了羊肉羊尾白菜粉丝冻豆腐这几样每次必叫的东西,然后等着服务员端上来,吴莉穿着她刚买的一件超短裙,那件超短裙有个毛病,就是一走就自动往上卷,这是我们在出门后发现的,为此,吴莉一直小心翼翼地坐在椅子上,不敢乱动,吴莉虽身为外企公司职员,着装却相当大胆,很多连女演员都要犹豫再三才敢穿出门的衣服,吴莉却能轻松自如地随手穿上,走上大街,即使暴露出自身弱点也无所畏惧,超短裙即是一例,吴莉双腿虽长,却不细,而且吴莉的习惯性动作是双手插腰,
  因此,穿上超短裙后便十分醒目,活像功夫片里的孙二娘,里里外外透出一股横劲儿,仿佛大庆言谈举止稍有不慎便会被她飞起粗腿一脚踢翻的样子,其实实际情况刚好相反,吴莉脾气极好,几乎从不发火。而且大庆一向以怕吴莉为荣,根本不给吴莉任何发火的机会。
  我们三个聊着吴莉的着装,等着上东西,片刻之间,建成带着老婆进来了,建成的老婆是真的,领过结婚证,她叫李鲜艳,属虎,原来在歌厅当歌手,建成为把她弄到手着实费了一番功夫。不料两人婚后居然使尽浑身解数也无法生出只男半女,为此建成总是这样谈论这件事:“俗话说,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可我是入了虎穴,也不得虎子。”然后嘿嘿一笑补充道:“我老婆属虎,跟我结婚的时候对我说,建成你以后要是对我不好,我就让你断子绝孙,看来我一定是对她不太好,嘿嘿,嘿嘿。”
  也有时候,建成谈到他们子虚乌有的下一代时会满怀豪情,一天,建成大醉,当着我们一群人对李鲜艳发出妙语道:“老李,咱们要他妈生,就照他妈的三个生,全他妈生女儿,老大起名就叫大逼,老二叫二逼,老三就叫小逼。”
  “那我呢?”大醉的李鲜艳问道。
  “你?”建成想了想,终于想出名目,“你我也给你想好了,就叫老逼。”
  一句话没把李鲜艳给气死,于是当头一杯扎啤浇在建成脸上。
  随便再介绍一下建成,建成在成为骗子之前上过中国外国语学院,学的是英语专业,可当建成用所学英语读过几本诗集之后,便也做起了诗,当时的北京朦胧诗盛极一时,朦胧诗的标准是读不懂才成其为诗,就像“你说我说紫线条说”这样的句子建成信手拈来,毫不费力便作出百十余首诗歌,从而成为诗人,后来诗人中间时兴自杀,眼见得诗人一个接一个死去,建成心下不禁惶然,深恐一日轮到自己,于是换写小说,成为作家,但作家生活无着,日子难捱,建成只好去作骗子,骗子生涯如履薄冰,十分危险,特别是“手铐风波”之后,建成更是从中汲取教训,重新做人,于是建成改换门庭,作了编剧,编剧写作辛苦,而且剧本的活儿又少,建成难以忍受等待的痛苦,于是改做演员,建成认为演员什么也不会碰巧了却能挣钱出名,终于开始了他的演艺生涯,先在一个单本剧中饰演一个坏人,后在一集系列剧中饰演大款,最后抄上了连续剧中的一集饰演教师,但好景不长,演过三集戏之后竟戛然而止,一时之间没人再找他去拍戏,于是他在很长一段时间内被我们称之为“三级片演员”。
  当然,现在的建成早就不可同日而语,已饰演过的角色多如牛毛,三级片的悲惨时代终于成为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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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五个人开始边吃涮羊肉边东拉西扯,我却暗中在等陈小露,为打发时间,我与大庆聊起了我正写的剧本提纲,结果令人大倒胃口,剧本就是那么一种东西,如果你想大倒胃口,就谈论它,百试不爽,简直是万灵药。
  大庆写剧本始于八八年,比起我来,他算是一个老编剧,当我开始饶有兴致地写第一个剧本时,大庆已然到了一提剧本就双腿发软,两眼一翻的地步。在大庆眼里,剧本就是那么一摞可供导演拿着四处行骗的废纸。
  一般来讲,导演与编剧在剧本上的想法往往是风马牛不相及,编剧每日坐在灯下,冥思苦想,从空白开始,仔细搜索枯肠,从自己那点人生经历中榨取营养,挖空心思地编织故事,然后把写成的东西交给导演,就此完事大吉,而那个剧本到了导演手里,简直可以成为点石成金的魔杖,首先,导演可把故事称为自己的,然后开始从投资人手中骗取拍摄费用,指挥美工采得拍摄的景别,指挥灯光布出导演所需的光线,指挥摄像构出要拍的图像,指挥道具备好情节中所用道具,指挥化妆为演员化好妆容,指挥服装为演员穿好服装,指挥制片主任为他备好饭食,指挥场记记下拍摄条目与时码,还可以指挥专管选演员的副导演为他挑出喜欢的姑娘,指挥现场副导演为他准备一切,拍摄完毕,导演指手划脚的过程还未结束,他得指挥剪接师剪出所需图像,指挥音乐总监找人写出歌词,谱出曲子,指挥配音配好音乐,指挥效果作出动效,指挥字幕员上好字幕,然后急急忙忙跑到报纸、广播、电视台去做宣传,每句话用这种开头:“我的电影——我的电视剧——我的这部戏——”
  如果影片成功,导演会对媒体说:“我的这部戏主要想说的是——我抓住了——我发现了,我看到了——我做到了——谢谢大家支持。”
  如果影片失败,那么导演会说:“这部戏没搞好的主要原因是,首先是剧本不行,然后是男女主演戏不好,然后是摄像不会拍,化妆也是胡画一气,灯光不对,美工不会布景,投资人的钱不够,我已尽全力,但一切都无法控制,没办法,下次再来吧——”
  编剧首先是跟拥有这副嘴脸的人打交道,你说会有什么结果?结果是,所有的编剧都想成为导演。
  不仅编剧想,摄像也想,美工也想,演员也想,什么人都想,所有的人都想。
  因此可得出结论,编剧与导演的区别根本上是,编剧所做的工作是创作,而导演呢,不用说,是权力。因此,不畏强权的大庆对那些不会写剧本的导演简直是不屑一顾。
  大庆喜欢的导演多半是自己编写剧本的,这样,导演便把行使权力的过程改成实现自己想法的过程,这样,导演由一个权力机构转变成创作机构,这样,导演成了艺术家。
  上面一番话是谈到剧本时大庆讲给我的,大庆说,别聊剧本,别聊剧本,也别写剧本,尤其是别给他们丫写剧本,饿死也别写,别给他们丫牛逼的机会,如果写剧本,就自己找钱,想办法去拍。
  我喜欢听大庆发表这类高论,我说过,大庆不仅会创作,还会思考,这样的人很少。
  我认为作为资深编剧,大庆的话很有道理。
  我想,也许大庆是个艺术家,他爱艺术甚于爱权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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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火锅锅底快烧干,羊肉快吃完,我们酒足饭饱时,陈小露才姗姗而来。
  她搬了把椅子坐到我旁边,头发梳得一丝不乱,劳力士手表、钻石戒指、白金耳环、白银手链各就各位,眉毛画过,睫毛涂过,粉底打过,口红上过,香水点过,穿一身整齐的休闲妆,俏丽得无以复加,如同天仙。
  我问她:“吃过饭了吗?”
  “没有。”
  “我们都快吃完了,你看看再要点什么。”
  “没关系,我无所谓。”
  “别啊别啊,我们等着你!”大家异口同声地说。
  陈小露看看大家投向她的关心的目光,然后看向我。
  我低下头:“奸情败露,他们都知道了。”
  大家哄堂大笑。
  陈小露翻着眼睛看着大家。
  大庆说:“周文告诉我,我告诉所有人。”
  建成说:“没关系,我们能理解,我们都是过来人,吃东西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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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从饭馆出来,我们四下散去,我钻进陈小露已经打着火的汽车,抬头一看陈小露,惊奇地发现她竟面露不悦之色。
  “怎么了?”我问,一边伸手过去,想搂住她。
  陈小露推开我:“我告诉过你别说别说——你——”
  我愣住了。
  少顷,我问她:“为什么?”
  “告诉你别说就别说,你知道——唉——”她长叹一声,闭上眼睛,一副无限苦恼的样子,把头靠到靠背上。
  “那,我先走了,再见。”
  我拉开车门,走出车外,片刻之间,陈小露的车就扬长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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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说过,一见钟情不可靠,性爱更是不着边际,人世间没有任何救命稻草,生活一片死水,除了循规蹈矩地走向死亡以外,人没有任何目的可言,如果有,那也是活下去本身,活下去,活下去,无情地活下去吧。
  我走在街上,感到的不仅是莫名其妙,简直就是不知就里。费尽周折,见到陈小露,没想到是这样一个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