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津鸿一瞥      更新:2021-02-19 07:40      字数:47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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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向曼桢点头笑道:“我刚回来。听见说你住在这儿。”曼桢也不知道为什么,一看见他,马上觉得万种辛酸都涌上心头,幸而她站的地方是背着灯,人家看不见她眼睛里的泪光。
  她立刻别过身去引路上楼,好在她总是走在前面,依旧没有人看见她的脸。进了房,她又抢着把床上盖上一幅被单,趁着这背身去铺床的时候,终于把眼泪忍回去了。
  慕瑾走进房来,四面看看,便道:“你怎么一个人住在这儿?老太太她们都好吧?”曼桢只得先含糊地答了一句:“她们现在搬到苏州去住了。”慕瑾似乎很诧异,曼桢本来可以趁此就提起她预备告诉他的那些事情,她看见慕瑾这样热心,一听见说她住在这里,连夜就冒雨来看她,可见他对她的友情是始终如一的,她更加决定了要把一切都告诉他。但是有一种难于出口的话,反而倒是对一个萍水相逢的人可以倾心吐胆地诉说。上次她在医院里,把她的身世告诉金芳,就不像现在对慕瑾这样感觉到难以启齿。
  她便换了个话题,笑道:“真巧了,刚才会碰见你太太。
  你们几时到上海来的?“慕瑾道:”我们来了也没有几天。是因为她需要开刀,我们那边的医院没有好的设备,所以到上海来的。“曼桢也没有细问他太太需要开刀的原因,猜着总是因为生产的缘故,大概预先知道将要难产。慕瑾又道:”她明天就要住到医院里去了,现在这儿是她母亲家里。“
  他坐下来,身上的雨衣湿淋淋的,也没有脱下来。当然他是不预备久坐的,因为时间太晚了。曼桢倒了一杯开水搁在他面前,笑道:“你们今天有应酬吧?”慕瑾笑道:“是的,在锦江吃饭,现在刚散,她们回去了,我就直接到这儿来了。”
  慕瑾大概喝了点酒,脸上红红的,在室内穿着雨衣,也特别觉得闷热,他把桌上一张报纸拿起来当扇子扇着。曼桢递了一把芭蕉扇给他,又把窗子开了半扇。一推开窗户,就看见对过一排房屋黑沉沉的,差不多全都熄了灯,慕瑾岳家的人想必都已经睡觉了。慕瑾倘若在这里耽搁得太久了,他的太太虽然不会多心,太太娘家的人倒说不定要说闲话的。曼桢便想着,以后反正总还要见面的,她想告诉他的那些话还是过天再跟他说吧。但是慕瑾自从踏进她这间房间,就觉得很奇怪,怎么曼桢现在弄得这样孑然一身,家里人搬到内地去住,或许是为了节省开销,沈世钧又到哪里去了呢?怎么他们到现在还没有结婚?
  慕瑾忍不住问道:“沈世钧还常看见吧?”曼桢微笑道:好久不看见了。他好几年前就回家去了,他家在南京。会,又说了一声:“后来听说他结婚了。”慕瑾听了,也觉得无话可说。
  在他们的沉默中,忽然听见一阵瑟瑟的响声,是雨点斜扑进来打在书本上,桌上有几本书,全打湿了。慕瑾笑道:你这窗子还是不能开。道:“随它去吧,这上头有灰,把你的手绢子弄脏了。”但是慕瑾仍旧很珍惜地把那些书一本本都擦干了,因为他想起从前住在曼桢家里的时候,晚上被隔壁的无线电吵得睡不着觉,她怎样借书给他看。——那时候要不是因为沈世钧,他们现在的情形也许很两样吧?
  他急于要打断自己的思潮,立刻开口说话了,谈起他的近况。他说他在六安虽然是个土生土长的人,当地的官绅始终认为他这人的行径有些可疑,在这种小地方办医院,根本没有钱可赚的,使人疑心他一定是有什么作用。他说:“其实我这人最最脑筋简单了,我自己知道能力也有限,就只想在极小的范围内做一点有益的事情。但是这个话说出去,谁也不能相信。所以我跟他们这些人也很少来往。蓉珍刚去的时候,这种孤独的生活她也有点过不惯,觉得闷得慌,后来她就学看护,也在医院里帮忙,有了事情做也就不寂寞了。”蓉珍想必是他太太的名字。曼桢又问起他们医院里的情形,慕瑾说地方上驻的兵常常去骚扰生事,而且三天两天地闹着要打针。曼桢道:“他们要打什么针?”慕瑾顿了顿,方才苦笑道:“六零六针呀。——所以有这样的政府就有这样的军队。”
  说着,他不由得叹了口气,又道:“像我是对政治最不感兴趣的,可是政治不清明,简直就没法子安心工作。”
  他自己觉得谈的时间太长了,突然站起身来笑道:“走了!”曼桢因为时候也是不早了,也就没有留他。她送他下楼,在楼梯上慕瑾忽然又想起一件事来,问道:“上次我在这儿,好像听见说你姊姊病了。她现在可好了?”曼桢低声道:“她死了呀。就是不久以前的事。”慕瑾惘然道:“那次我听见说她是肠结核,是不是就是那毛病?”曼桢道:“哦,那一次——那一次并没有那么严重。”那次就是她姊姊假装命在旦夕,做成了圈套陷害她。曼桢顿了一顿,便又谈笑着说道:“她死我都没去——这两年里头发生的事情多了,等你几时有空我讲给你听。”慕瑾不由得站住了脚,向她注视了一下,仿佛很愿意马上听她说出来,但是他看见她脸上突然显得非常疲倦似的,他也就没有说什么,依旧转身下楼。她一直送到后门口。
  她回到楼上来,她房间里唯一的一张沙发椅,慕瑾刚才坐在这上面的,椅子上有几块湿印子,是他雨衣上的水痕染上去的。曼桢望着那水渍发了一会呆,心里有说不出来的惆怅。
  今天这雨是突然之间下起来的,慕瑾出去的时候未见得带着雨衣,一定是他太太给他把雨衣带到饭馆子里去的。他们当然是感情非常好,这在慕瑾说话的口吻中也可以听得出来。
  那么世钧呢,他的婚后生活是不是也一样的美满?许久没有想起他来了。她自己以为她的痛苦久已钝化了。但是那痛苦似乎是她身体里面唯一的有生命力的东西,永远是新鲜强烈的,一发作起来就不给她片刻的休息。
  她把慕瑾的那杯茶倒在痰盂里,自己另外倒上一杯。不知道怎么一来,热水瓶里的开水一冲冲出来,全倒在她脚面上,她也木木的,不大觉得,仿佛脚背上被一只铁锤打了一下,但是并不大痛。
  那天晚上的雨一直下到天明才住,曼桢也直到天明才睡着。刚睡了没有一会,忽然有人推醒了她,好像还是在医院里的时候,天一亮,看护就把孩子送来喂奶。她迷迷糊糊地抱着孩子,心中悲喜交集,仿佛那孩子已经是失而复得的了。
  但是她忽然发现那孩子浑身冰冷——不知道什么时候死的,都已经僵硬了。她更紧地抱住了他,把他的脸揿没在她胸前,唯恐被人家发觉这是一个死孩子。然而已经被发觉了。那满脸横肉的周妈走过来就把他夺了过去,用芦席一卷,挟着就走。那死掉的孩子却在芦席卷里挣扎着,叫喊起来:“阿姨!
  阿姨!“那孩子越喊越响,曼桢一身冷汗,醒了过来,窗外已经是一片雪白的晨光。
  曼桢觉得她这梦做得非常奇怪。她不知道她是因为想起过去的事情,想到世钧,心里空虚得难过,所以更加渴念着她的孩子,就把一些片断的印象凑成了这样一个梦。
  她再也睡不着了,就起来了。今天她一切都提早,等她走出大门的时候,还不到七点,离她办公的时候还有两个钟头呢。她在马路上慢慢地走着,忽然决定要去看看她那孩子。
  其实,与其说是“决定”,不如说是她忽然发现了她一直有这意念。所以出来得特别早,恐怕也是为了这个缘故。
  快到大安里了。远远地看见那弄堂里走出一行人来,两个杠夫抬着一个小棺材,后面跟着一个女佣——不就是那周妈吗!曼桢突然眼前一黑,她身体已经靠在墙上了,两条腿站都站不住。她极力镇定着,再向那边望过去。那周妈一只手举着把大芭蕉扇,遮住头上的阳光,嘴里一动一动的,大概刚吃过早饭,在那里吮舐着牙齿。这一幅画面在曼桢眼中看来,显得特别清晰,她心里却有点迷迷糊糊的。她觉得她又走入噩梦中了。
  那棺材在她面前经过。她想走上去向那周妈打听一声,死的是什么人,但是那周妈又不认识她是谁。她这一踌躇之间,他们倒已经去远了。她一转念,竟毫不犹豫地走进大安里,她记得祝家是一进门第四家,她径自去揿铃,就有一个女佣来开门,这女佣却是一个旧人,姓张。这张妈见是曼桢,不由得呆了一呆,叫了声“二小姐”。曼桢也不和她多说,只道:孩子怎么样了?脚踏实地了,但是就像电梯降落得太快,反而觉得一阵眩晕。她扶着门框站了一会,便直截地举步往里走,说道:“他在哪儿?我去看看。”那张妈还以为曼桢一定是从别处听见说孩子病了,所以前来探看,便在前面引路,这是个一楼一底的石库门房子,从后门进去的,穿过灶披间,来到客堂里。客堂间前面一排门都钉死了,房间里暗沉沉的,靠里放着一张大床,孩子就睡在那张床上。曼桢见他脸上通红,似睡非睡的,伸手在他额上摸了摸,热得烫手。刚才张妈说他“今天好些了”,那原来是她们的一种照例的应酬话。曼桢低声道:“请医生看过没有?”张妈道:“请的。医生讲是他姊姊过的,叫两人不要在一个房间里。”曼桢道:“哦,是传染病。你可知道是什么病?”张妈道:“叫什么猩红热。招弟后来看着真难受——可怜,昨天晚上就死了呀。”
  曼桢方才明白过来,刚才她看见的就是招弟的棺材。
  她仔细看那孩子脸上,倒没有红色的斑点。不过猩红热听说也有时候皮肤上并不出现红斑。他在床上翻来覆去,不到一分钟就换一个姿势,怎样睡也不舒服。曼桢握住他的手,他的手又干又热,更觉得她自己的手冷得像冰一样。
  张妈送茶进来,曼桢道:“你可知道,医生今天还来不来?”
  张妈道:“没听见说。老爷今天一早就出去了。”曼桢听了,不禁咬了咬牙,她真恨这鸿才,又要霸住孩子不肯放手,又不好好地当心他,她不能让她这孩子再跟招弟一样,糊里糊涂地送掉了一条命。她突然站起身来往外走,只匆匆地和张妈说了一声:“我一会儿还要来的。”她决定去把慕瑾请来,叫他看看到底是不是猩红热。她总有点怀疑祝家请的医生是否靠得住。
  这时候慕瑾大概还没有出门,时候还早。她跳上一部黄包车,赶回她自己的寓所,走到斜对过那家人家,一揿铃,慕瑾却已经在阳台上看见了她,她这里正在门口问佣人:“张医生可在家?”慕瑾已经走了出来,笑着让她进去。曼桢勉强笑道:“我不进去了。你现在可有事?”慕瑾见她神色不对,便说:“怎么了?你是不是病了?”曼桢道:“不是我病了,因为姊姊的小孩病得很厉害,恐怕是猩红热,我想请你去看看。”
  慕瑾道:“好,我立刻就去。”他进去穿上一件上装,拿了皮包,就和曼桢一同走出来,两人乘黄包车来到大安里。
  慕瑾曾经听说曼璐嫁得非常好,是她祖母告诉他的,说她怎样发财,造了房子在虹桥路,想不到他们家现在却住着这样湫隘的房屋,他觉得很是意外。他以为他会看见曼璐的丈夫,但是屋主人并没有出现,只有一个女佣任招待之职。慕瑾一走进客堂就看见曼璐的遗容,配了镜框迎面挂着。曼桢一直就没看见,她两次到这里来,都是心慌意乱的,全神贯注在孩子身上。
  那张大照片大概是曼璐故世前两年拍的,眼睛斜睨着,一只手托着腮,手上戴着一只晶光四射的大钻戒。慕瑾看到她那种不调和的媚态与老态,只觉得怆然。他不由得想起他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那次他也许是对她太冷酷了,后来想起来一直耿耿于心。
  是她的孩子,他当然也是很关切的。经他诊断,也说是猩红热。曼桢说:“要不要进医院?”医生是向来主张进医院的,但是慕瑾看看祝家这样子,仿佛手头很拮据,他不能不替他们打算打算,便道:“现在医院也挺贵的,在家里只要有人好好地看护,也是一样的。”曼桢本来想着,如果进医院的话,她去照料比较方便些,但是实际上她也出不起这个钱,也不能指望鸿才拿出来。不进医院也罢。她叫张妈把那一个医生的药方找出来给慕瑾看,慕瑾也认为这方子开得很对。
  慕瑾走的时候,曼桢一路送他出去,就在弄口的一爿药房里配了药带回来,顺便在药房里打了个电话到她做事的地方去,请了半天假。那孩子这时候清醒些了,只管目光灼灼地望着她。她一转背,他就悄悄地问:“张妈,这是什么人?”
  张妈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