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0 节
作者:冬儿      更新:2021-02-19 07:30      字数:476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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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马屁如果拍得一览无余,不但让旁观者嗤之以鼻,被拍的屁股也会感到不适,反倒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甚至会被马尥上一蹶子……好比对邹可仁那些附庸风雅的诗作,顾秋水从来不是拿来就肯定,而是沉吟良久,反复吟诵,然后指出三分不足七分成绩。他真是没有枉赴一趟延安,至少对这个日后无限发扬光大的“三七开”心领神会。于是邹可仁就觉得那七分成绩真是成绩,以为自己果然满腹诗才,至少在考虑留不留用顾秋水的时候,又为他增加一个百分点。
  顾秋水实为刚烈之人,不似有些人天性如此。所以他的马弁做得有点悲壮,马屁也拍得有点悲壮,表现在做马弁和拍马屁这种毫无尊严可言的卑微里,能尽力为自己营造出一点廉耻之心,以抚慰自己的刚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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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叶莲子和吴为的到来,等于宣布了顾秋水单身贵族的破产、情人变心,还不算十分可怕,因为身上没有责任,不必为推卸责任撕破面具,说走就走,轻装而去,说不定还会“留下美好的回忆”;丈夫变了心,那才真叫可怕,如果身上那个责任又赖皮赖:脸不肯放手的话,为了卸去身上那个责任,可以无所不用其极。不要说兵痞顾秋水,就是绅土胡秉宸在与白帆或吴为离婚时,同样心黑手辣,只不过上等人,上层人胡秉宸,比兵痞顾秋水多子一些文明的教化。所以他才会情不自禁地对万水千山而来的叶莲子兜头一问:“你怎么来了?”
  眼睛很“毒”的叶莲子,事情临到自己头上却变成了“睁眼瞎”,竟然以为顾秋水会为她千里寻夫的壮举大张手臂、欢呼雀跃,没想到却是一‘句“你怎么来了?”于是她的千言万浯、千辛刀·苦,一下噎在嗓子眼里出不来了,并且从此卡在嗓子眼里,再也没有出来过。
  顾秋水无奈地对叶莲子笑笑,表示出对他这份不得已的责任宽宏大量的默认,说:“走吧,先找个地方住下。”然后领着他的这份责任离开杂志社,叶莲子抱着吴为紧紧跟上”顾秋水提着箱子低着头在前面紧走,也没回头看一看抱着吴为的叶莲子能否跟上他的步伐,叶莲子这时才好在顾秋水身后,放眼打量思念了四个年头的丈夫。顾秋水越发地潇洒了,脚上穿着棕白两色的镂空皮鞋,极薄的开身毛背心里是熨烫得……个褶子也没有的衬衣。以叶莲子在包家练就的洗烫全活把势,一眼看出那衬衣熨得非常专业,却没有作那大多数女人在这种时候顺理成章的猜想:谁给他熨的?衬衣束在裤线笔直的裤子里,连皮带也“香港”起来,不像从前扎的皮带,是从武装带上拆下来的,总离不了当兵的味道,头发倒还像从前那样梳得溜光,从中间分开,墨黑墨黑的。
  印果说四年前不论顾秋水怎样修饰,看上去也不过是包天剑的马弁,现在却看得出是个风华正茂、独立自主的男人了。就看他的步伐吧,虽然还似长期军旅生涯中练就的机械、分明、快慢有致,却多了点任性无序、趾高气扬。吴为的小眼睛滴滴溜溜地转着,指着街边的食品小摊,咿咿呀呀地说着:”妈妈,妈妈。”
  顾秋水像是没有听见,一直朝前走着。要是顾秋水不停下来给吴为买点什么叶‘莲子也不敢提出给吴为买点什么。她只好一边亲着吴为的脸蛋,一边看着顾秋水的背影说:“小孩子没别的事,老想吃。”以为这样一说,顾秋水怎么也得停下来给吴为买点吃的。顾秋水倒是回头看了一眼,但还是没有停下的意思。
  叶莲子一面这样说着,一面又为这样解释吴为的要求心里充满歉疚。
  孩子可不是饿了!从下船到现在,吴为不要说一口饭没吃过,就是一口水也设喝着,小孩子不像大人,肚子太小,本就储存不了多少东西让时间消耗。叶莲子左右为难着,一为难,脸上就显出恍惚、尴尬的呆笑。顾秋水就想,怎么从前没发现地这样呆笨!
  他们过了大街又穿小巷,然后向山上走去,繁华的香港就在她面前渐渐掀开荒凉的一角。
  到了山上,顾秋水又领着她们左拐右拐,最后进了一栋摇摇欲坠的小楼,想必就是他的住处了。不过叶莲子并不在意,什么样的苦日子她没有经过?她只是惊讶繁华的香港,居然还有这样的危楼。她抱着吴为,跟着顾秋水往楼上走去,一直走到平台,放眼一望,香港尽收眼底。眼底一栋栋密密麻麻的小楼,每栋楼顶都有后加的与棚子差不多的房子,或悬空延伸,或摞了一层又一层,像是孩子的手越搭越高而又岌岌可危的积木。
  顾秋水就在这个平台上给她们租了一间“积木”,说棚子也无不可。
  不知叶莲子是真没有觉悟还是“鸵鸟政策”,对眼前的微妙形势硬是一个没有感觉,甚至问道:“这地方怎,么会叫香港?”顾秋水看不上眼地说:“叫香港就得香吗?”
  “呃?”
  叶莲子拧着眉毛,瞪着一双顾秋水当初觉得秋水盈盈如今却觉得大而无当的眼睛,显然还是不明白香港为什么不香的道理。
  “你叫叶莲子,就能当莲子吃吗?”“嗯。”好像明白了,再四下里望望,又不解地摇摇头,说,“香港!”顾秋水就觉得刚才的话白说,这样的脑袋能装进什么?想想和她度过的日子,早该明白地可不就是个想上什么就一门心思、不管对错地想下去,任什么也不可改变的人吗?把她们撂下之后,顾秋水说:“你们就住这儿吧,我还得住在社里,因为这里离社里太远,我的工作又常常在晚上,还是住在社里方便。”叶莲子想,真是太远,走了好久、好久呢。她就点着头说:“是呀,太远。”
  顾秋水又说:“你们先歇几天,有话过些天再说。”
  叶莲子说:“快忙你的,别耽搁了公家的事。”看到顾秋水一副重任在身的样子,心里着实为他自豪。顾秋水也没有问叶莲子一句,这些年是怎么过来的,有没有困难,一路上可是辛苦或安全,手里有没有钱……撂下她们母女扭头就走了,干净利索,一点也不拖泥带水。就像离开北平那天一样,又是一个大子儿不留,有关她们母女日后怎么活下去的话也一句不提,而叶莲子也像那天一样,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她并不明白,顾秋水如今的不闻不问,与那时的不闻不问,性质已完全不同。只想:对,他忙。而月.他不是说了“有话过些天再说”?只有一点遗憾,顾秋水总该回头看她们一眼……却没有。顾秋水想想也觉得奇怪,这个四年前让他难舍难分的女人,为什么现在对他一点吸引力也没有了?尽管杂志社的同仁都说,想不到他还有这么一位漂亮的太太……坐在地上的吴为不安静起来。
  叶莲子这才想起顾秋水也没亲亲、抱抱吴为,也没跟吴为说句话……她为吴为感到了委屈,忙哄着她说:“噢,对,对,我们要吃饭了,要吃饭了。”
  顾不上安置行李,她先带吴为下了楼,在小街的大排档上指指点点买了两碗盖浇饭。买饭这件小事给了她一点信心,她想,虽然不会说广东话,饭也买来了。
  晚上睡下之后,从隔壁传来放屁的声音,一声接着一声,也许什么人有肠胃病,这才发现与隔壁人家只隔了半截墙,如果高一点的个子,伸头就能看到她们的一切日常细节,简直就像住在同一间房子里,好在香港男人个子都不算高。
  颐秋水的“有话过些天再说”,一过就是十多天。
  叶莲子虽然在人生地不熟的香港找不到风云杂志社,却在这十多天里找到了活路、她到商店里指指点点,用剩下的路费买回米面、菜蔬,又过起省吃俭用的日子。
  有一天顾秋水终于来了,不像第一次见面那样皱着眉头,脸上甚至还有了些许的笑意。
  叶莲子生怕惹他不快,小心翼翼地依着他的眼色行事。
  这又让顾秋水发烦,奇怪她怎么变得这样贼头贼脑、小家子气。看看邹太太,什么时候这样对待过邹可仁?就是几个朋友的太太,也不这样贼头贼脑对待丈夫。
  叶莲子手忙脚乱地张罗着,看看柜子里什么吃的也没有,就说:“我去买点儿什么。”顾秋水说:“不必,煮点儿白饭青菜就行。”
  叶莲子还是难以决断,不知真就煮点白饭青菜,还是出去买点什么。
  顾秋水瞧着叶莲子那无可挑剔的脸,这张脸原该配一副有文化的好脑子,现在,只能漂亮得让他生出厌烦。
  叶莲子一边切莱一边胆怯地说:“我看见有人在街上卖饭,生意还挺好……反正我在家待着没事,不如出去卖饭,也是一项收入。”那菜刀也就跟着她的胆怯没了板眼,重一响、轻…响地落在案板上,让顾秋水更加生厌,说:“你还打算在这儿长住啊?”
  叶莲子没明白他的意思,自然地应着:“嗯哪。”
  一看她那副死心塌地、安营扎寨的样子,顾秋水就想,不如就此跟她说清楚,否则拖的时间:越长,这个寨子可就扎得越牢实了广你刚到的那天,看你一路辛苦没好和你谈。你也知道我是为什么离开冯平到延安去的,当然在延安没能如愿以偿,到香港后也吃了很多苦……不说了,说也没用。现在我们的事情比离开北平时倒有了发展,你们到来前;也就是‘九一八’纪念日的那天,我刚刚向邹可仁打了保票,一心抗日反蒋,别无他求。结果你们就来了,让我很尴尬……我的意思是,你不如还是回到你父亲那里去,你带着孩子回去吧。”一冠冕堂皇。
  从到香港那天起,叶莲子就一直在等,等顾秋水什么时候闲下来跟地说说话,他们两口子到现在还没正经说过话呢。她以为顾秋水会有千言万语、千情万意对她说,没想到等来的是“你带着孩子回去吧”。叶莲子刚把炒锅从火眼上端下来,下子又把手伸到火眼上去,马上就嗅到皮肤烧焦的气味。她满脸飞红,赶快倒些酱油,背朝着顾秋水,只管低着头往转眼间就隆起燎泡的手指上抹。自母亲去世后,对这个薄情的世界,除了背过脸去,她还有什么办法保护自己?
  比起褥子底下的钱一天天见少;没依没靠,眼瞅着就要讨乞。
  比起天津发大水、眼看着大水往上涨,撵得她们母女没吃、设钱、没处逃。
  比起在包家受尽寄人篱下之辱。
  比起天津到徐州、徐州到淮安,穿过日伪封锁线的危险;两年多后,一九四三年,顾秋水为执行任务,按着同样路线走了一趟,对吴为谈起一生的作为,他感叹道:“通过那条封锁线非常危险,脑袋说掉就掉啊!”不知那时他对叶莲子千里寻夫的艰险是否有了点滴了解?不知那时可曾为叶莲子感慨一回。
  自顾秋水走后,桩桩件件、大难小难全部加起来,也没有此时此刻这句“你带着孩子回去吧”让叶莲子感到难以克服。那时,不论多难,她觉着前头还有盼头。现在顾秋水一句话,就把她那以为苦尽甘来的盼头毁了。
  他们的恩情,她所有的苦难,让顾秋水一句话就化作了飞沫。
  对此,几十年后顾秋水和吴为有过多次交锋——
  顾秋水说:“要是我到香港以后情况挺好,早就把你和你妈接来了,不会有后面的事。你们一来,我就得找人家增加工资,我这个人就是不愿意向人家开口……”
  诚然,“不好意思向人家开口”是不少东北男人要命的传统,但仔细一想,就知道不是那么回事。不是顾秋水自己说的,五毛钱就能吃顿饱饭,三十今饺子或一碗面?叶莲子连三十个饺子也不会奢望,她有一碗饭再加一块咸菜就够了,也许连咸菜都不必;更何况顾秋水那时每月工资已有二百之多。
  就是和二太太一起出走,后来又到香港读书的包天心,每月食宿在内也不过八块大洋。
  “要紧的是,你妈一句也没对我说我走后她受过什么苦。如果她把受过的苦对我说说,我也会有点儿良心,反省反省。她的自尊心太强,从不‘卜赶着’。可是人生的机遇一闪即逝,不想办法抓住,机遇就过去了……我要是知道你们在包家的遭遇,非找他们算账不可。唉,现在我就是想算账、想报仇,都找不着人啦!”
  吴为说:“你给我妈说话的机会了吗?即便她不说,你难道想像不到?你一个大:产儿不留,走了,一个女人带着个孩子,无亲无故又无一技之长,她的日子该有多难?你想找谁算账,找谁报仇?
  你不该先找自己算账报仇吗?”
  “如果包家对你们好些,你妈也不至于到香港来找我,就会一直待在天津,最后我总会去找你们。”他又说。“凭什么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