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 节
作者:绝对601      更新:2021-02-17 00:09      字数:4726
  莲生道,“这般已是过逾了,被人发觉怎了!”
  武岱笑道,“拨犯人守屋是常事,怕怎地。不是我夸嘴,这沧州司还把得住。”说罢,拖了莲生便走。
  那阁子同办事房只隔一道门,原是预备值夜吏员歇宿用的,后起了新房子,这里便空了。四墙皆是水磨青砖和着米浆筑的,十分牢固。屋里砌着盘炕,烧得热烘烘的,铺盖俱是南京布填的新棉花,家具亦齐全。虽无琴剑瓶花,也有杂部书籍。莲生看了,心下也合意。自后武岱白日在外办事,晚间便回来同莲生一处睡,两人自在不提。
  又过几日却是除夕,衙门里照例有几日假。武岱买了酒菜果子并各样蒸酥,在外整顿停当,命下人都搬到办事房里。莲生待人都去了,穿棉袄出来道,“我不吃酒,也不消这许多菜,你拿回家去罢。”武岱笑道,“我同你守岁。”又将手上拿的包儿解开与他看,内有一件玄色披风、一件青狐皮袄子、两套绸绢衣服,一双皮靴,道,“都没人了,我带你上街走走。”莲生道,“不用了,进出招人盘问,不妥。”武岱便道,“也罢,后园子开的好梅花,同你看一遭儿去来。”两人出了屋,见天地间白茫茫的,巴掌大的雪片犹自落得紧,地上沟沟坎坎都堆做一抹粉团妆。莲生自来未见此等大雪,雀跃不已,武岱跟在后头道,“你仔细滑交。我早间出去,还只二三指厚,这会倒下大了。”
  莲生玩赏一回雪,见天上只顾搓棉扯絮地掉,落到地上,都看不见了。蓦然间触景伤情,想道,“若不是那场火,如今已考罢了。得官不得官,也完了读书人一生的事。谁知一步错时步步错,颠倒落在此处,便死在这沧州城,也不过如雪花落地,一个声响也无。人有贵贱穷通,我命直恁般不济!”顿觉万箭攒心,两脚钉在雪里动不得,身上一阵阵地抖。
  武岱见莲生形色不怡,便说些话开解,又折一枝梅花别在他扣眼里,笑着道,“这个衣裳还是太素。这沧州乡下,没个像样绸布店。你且将就穿穿,我已写书教家人捎织金段子来,这两日也快到了。”摸莲生手冰冷,忙解斗篷裹在他身上,道,“雪地休要久站,且回去吃些汤水挡寒。”拉着他要走。
  莲生摇头道,“我再看看。你不见这雪有多少好处,便世路不平也填平了,黑的也抹白了。任他王公府第,也同破茅屋一体遮盖了。一年三百六十日,也只这时方显出天地至公。”
  武岱道,“怎不道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这世上人吃人钞买钞的事多哩,见老天爷可怜过谁来?大家各自挣命罢了。难得来世上走遭,只合随分遣情的是,管那些闲篇儿作甚。”
  莲生笑道,“是我愚痴,你见得明。若早看破了,也不落得如今。原来圣人教导都是唬狗,我为甚要读书?”说罢,回房将镟子里烫的酒一气饮了半壶,勾住武岱颈子要做嘴。武岱倒一惊,莲生伏在他怀里笑得哧哧地,道,“你那话起不来么,怎地不弄?”
  武岱悄一皱眉,旋又笑道,“弄归弄,你也要听我一句话。”莲生醉眼朦胧地道,“敢有甚新鲜样儿?只管放马过来。”武岱道,“你却休反悔。”莲生仗着酒力,便道,“凭赌甚咒。”武岱道,“赌咒不必。你只听我说:命是自招,休怨罢。”莲生恨恨地道,“难道恁般欺辱都是我自招?”武岱微笑道,“怀璧其罪。”
  莲生呆了一呆,突地拔下发簪往脸上划。武岱忙捉住他手,喝道,“好生劝你,倒越发疯魔了。”莲生乱挣乱打,更不回话。武岱无法,将他里外衣衫剥尽,反绑两手,丢在炕上。去床头匣子里寻出一双金缅铃,镟子里烫热了,滚上些香脂送进莲生穴里,复取一条乌云销金汗巾子,将他下体紧紧包了,在腰间打个结,与他盖上被儿道,“料你如今听不进,我也没兴了,先凭这个泄泄火罢。”说罢,吹灭银灯,披上斗篷出去了。
  莲生睡在床上,五指不见,只听北风夹着冰粒子,哗啦啦敲那窗棂。那缅铃吸了他身上温热,叮叮当当动起来,莲生慌忙要往外挤,谁知他越使力,里面越发大动。折腾了小半时辰,被窝尽汗湿了。玉茎高翘,却被包住丢不得,只得贴着炕褥厮蹭。好容易泄了一回,四肢瘫软,更觉炕底下热气升腾,倒似笼屉蒸炊饼。再熬一会,口干舌燥睡不得,只得冒寒下地寻茶喝。没两步便跌一跤,手偏绑着,急切挣不起来。两腿在地下乱蹬,须臾又带倒了椅子,扑通一声巨响,震得四壁都有回音。
  却听外头有个汉子的声口道,“怪哉,大门明锁着,怎地却像有人?”继而拍门高叫,“阿哥,在里头么?”莲生唬得不敢动,滚到炕脚边紧紧贴着。那汉拍一阵,见不应声,踩着雪自去了。莲生听见脚步声远,才松口气。抵不住那寒冷,揪心扯肺咳了一大阵。
  9
  恰在此时,那汉攀上墙头,将气窗儿揭开,轻轻巧巧跳下来,黑地里瞅见有人蜷在墙角,笑道,“却不是有贼!早是我精明哩。”上前便待揪莲生,不料摸到一个光脊梁,便道,“这厮穷慌了。三九寒天,袄儿也没一件,亏他怎地过来。饶你去罢,爷爷不打你。”莲生一声儿不言语。汉子讶然道,“莫非冻死了?待我看来。”摸出火石打亮灯,采着莲生头发只觑了一眼,大叫,“我的兄弟,你如何在这里?却寻得我苦也!”见他浑身只系着条汗巾子,面色青白、两眼紧闭,慌忙抱到炕上,拉过被子没头没脑堆了一身。自家脱了大氅,搂着莲生,只情在心口上乱搓。
  莲生缓过气来,枕着那汉子道,“你是那日贵溪城中的公人。”汉子忙不迭道,“是我、是我。你摸我这里,刺了一只老虎的,那日你也曾见来。”便拉他手贴在自家胸脯上,又道,“我在城北驿等了一日,不见你。官事催得紧,没奈何,只得去了。后又去寻你两次,都寻不着,你怎地却在此处?”嘴里韶刀,叙许多相思之情。莲生只说道,“你把我手解开。”半晌又道,“冷。”汉子紧抱着他,没口子道,“好兄弟,你转过来将心口贴着我,度一度热气,管情就好了。谁个王八入的将你囚在这里,你告诉我,我将他剁做稀烂!”莲生微微地笑,只道,“你也姓武。”汉子慌道,“兄弟,休唬我,金花背后刻了我名姓的。我便是武嵩,你怎不记得?你身上不爽快么?”举左手在莲生眼前乱摇,问,“看得见么?头疼不疼?要吃些饮食不要?”莲生说口干,武嵩忙窜到外间寻了一壶茶,先自己含一口,待含热了,才嘴对嘴儿喂与莲生。又要带他去寻郎中,莲生道,“我是犯人,出不去。”武嵩不信,莲生掀头发与他看了金印。武嵩跳起脚道, “现放着我哥哥在此主事,何人敢拦我!”一言未竟,将莲生连被抱起来便走。
  正在门口拉马,武岱适归来瞧见,举灯笼照了一照,断喝一声,“二郎,你恁地大胆,怎敢擅闯我办事房!”武岱头也不抬,道,“你休管,我去去便来。”武岱怒道,“没人伦犯上的贼小厮,这是我炕上人,你待拐他上何处去?”武嵩光着眼瞅他半晌,一头将武岱顶到墙上扭住,乱嚷,“我道兀谁,原来是你!你怎地强占我浑家?”武岱骂道,“混帐行子,你几时成亲来,我怎不知?”武嵩一把搂过莲生道,“这个却不是!”武岱暴跳道,“我把你个噇屎的畜生!凭甚新奇物件你要去罢了,一个活人也同我争!他家在那里,你在那里?猛可里钻来说他是你老婆,你当我是王八?”劈手一记漏风巴掌,把武嵩打个趔趄,武嵩捂着脸嚷道,“他怎地不是我老婆,我当初书上没写着?拿我书出来,我与你两人对证。”武岱哼一声,道,“对便对,对不出时,你与我顶着祖宗牌位,在这院里跪足十二个时辰!”
  当下果然寻了武嵩那封书出来,武岱从头念一句,“兄长大人安好”,停下不念了。武嵩抱着莲生,拣椅子坐了,道,“怎地心虚不念?” 武岱喝道,“我等你这夯货听清楚了,省得又跟我歪缠。这是你的书也不是?”武嵩道,“我哪一封书不是这样开头,这不算,往下才知。”武岱又念,“弟在贵圈公干,”武嵩叫道,“不要混我,分明是贵溪。”武岱道,“你自画的圈儿。”武嵩伸颈子看过,方道,“一时记不得写法。”
  武岱续念道,“此地有好圈桔、好大麻圈,弟各买了几担儿”,武嵩道,“是好蜜桔、好大麻鸭。”武岱复念,“千户日勿得,才送弟五十斤圈圈茶,”武岱道,“是易得才送五十斤云雾茶!”武岱笑道,“我说怎有这等龌龊名儿。这人不合结识你,也是晦气。”又念道,“已叫人带回去与兄长吃。弟正在寻……你这里画枝甚么花,荷花?……寻着了才回家,十分中意,再不找第二个了。勿念,弟武二上。”武嵩道,“且住,你看那枝花的颜色。”武岱看一看,道,“红的,却怎么?”武嵩杀鸡扯脖儿叫道,“红荷花不就是红莲么,我怎地不曾写!他名字我写不的,特地画的花儿,你怎地不认!”武岱寻思了一回,将书一扔,道,“饭儿怎变得回生米?你夯货自不识字,我须不是你肚中蛔虫,怪得那个?”嘴里说着,手便伸过去拉人。
  武嵩气得睁睁的,抱着莲生不放,嚷道,“放屁,放屁!你恁禽兽强奸弟媳,该着一千里流刑哩!”武岱嗤道,“你自小随我行院出入,见我强过谁来?好不好,两下里欢喜,才是有身分的子弟。”武嵩道,“对着灯扯谎。你把他绑得粽子一般,赤条条丢在地上,险些儿不冻死了,还道不是强奸!”武岱大惊道,“怎会如此?”武嵩便摇着莲生道,“好兄弟,你休要害怕。放着我在,断不让这禽兽欺负你。”武岱怒道,“逆伦夯货,敢骂亲兄长,我看你日后怎地死!”莲生昏沉沉地,只撇转头道,“两个都是禽兽。放我下去,我要睡觉。”武嵩摸他额角烫手,慌着要请郎中。武岱唤狱医来看,旋开一贴麻黄汤,教莲生吃了,半夜便出了一身透汗。又吃两次,发热不解,更添出心悸头眩,抖得一似筛谷子。两武干跳脚,且顾不上争人,只得四下再去寻医。
  请了几拨大夫,这个说是疟疾,该下青蒿散,那个道是伤寒,还须柴胡汤,嚷乱个不休。莲生越发沉重。一日醒来,见武嵩在脚旁歪着,脑袋乱晃,却拉他衣角道,“武二哥,同你说话。”武嵩忙凑上前,莲生笑笑地摸他下巴道,“眼怎通红的,哭谁哩?”武嵩道,“谁哭甚么来,这几宿有些失睡。… …吃粥儿么?炖的滚热的。”说话间,早盛了一碗过来,又问,“有五香牛肉,切些与你过口可好?”莲生摇头道,“不消,我只是犯渴。”武嵩才喂他几口,便吃不得了。
  武嵩收了碗盏,摸他身下汗湿一片,便拿熏笼上烘的小衣与他换。莲生问道,“今日是初几?”武嵩道,“十四。”莲生道,“若在家时,好吃元宵了。”武嵩便要去买,莲生道,“空口说一句罢了,有我也吃不下的,你休去。”又问,“这是提刑司囚房,几时搬来的?”武嵩答道,“初八过来,也有七日了。”莲生点头道,“这里方好。我在那阁子里听人来往脚步声,常捏着把汗。”武嵩道,“你忒多心了,天塌下来有我每顶着。安心养好了病,比甚么不强!”莲生合了半日眼,方道,“这些时多生受你两个。”武嵩两手搂着他脖颈道,“好兄弟,却说这作甚!我买了许多花炮,晚间放了,驱驱病气,你敢情就好了。那回在马背上不曾弄得你爽利,我心中好生过不去,待你病痊,再同你着实干两场。不瞒你说,我晚上都存着神哩,连手铳也不曾放。”说着,尖起嘴香莲生面孔。莲生甚是狼狈,道,“休要恁般下作。”武嵩道,“金花为定,你是我聘的老小。我不合你睡,却合兀谁睡?”莲生并不瞧他,苦笑道,“先前也有人恁般讲,我不合动了心,谁知毕竟天地不容,两人都遭业报。”武嵩不待莲生说罢,慌忙使袖口揩他的嘴,道,“大正月里,说的甚么话!你不提那姓冯的也罢了,提起时气炸肚皮。他趁我不在奸骗你,怎不该个死罪!跌死还便宜了哩,却带累你吃苦,狗不肏的!”一面叫骂,一面恨恨地往地下踹。
  莲生听不过,只道,“去世的人了,说他则甚。却有一句正经话告你:我若好不了,你同你大哥说,休把我埋在乱坟岗子上,只送去化人场烧了,骨灰撇在江里,我好顺着水回家。我的旧衣裳,你拿去牢城营把一个叫王关保的犯人,我当日多得他看承。我老屋的钥匙在隔壁宋三妈家,日后你有空去贵溪,替我将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