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2 节
作者:连过十一人      更新:2021-02-19 06:37      字数:47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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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黄家围墙黄老五家干了半个月活儿,黑娃就看出黄老五啬皮果然名不虚传。
  黄老五天不明就呼喊他下地,三伏天竟然不歇晌,而且理由充足:“难得这么硬的日头,锄下草一个也活不了,得抓住这好日头晒草。”如果不是大雨浇得人睁不开眼,黄老五仍然有说词儿?:“哈呀真好!下这种蒙丝儿雨才凉快了,干活才不热了。”黑娃不在乎,再说黄老五本人也不歇晌也不避雨陪着他一样干。黄老五吃饭也是一天三顿陪着他,除了晌午吃一顿稀汤面全部都是杂粮,包谷黑豆稻黍豌豆变换着蒸馍。包谷馍倒罢了,黑豆面儿无论蒸的馍馍或是烙下锅盔,都改不了猫屎一样黑的颜色,也去不掉那股苦焦味儿;豌豆面馍馍茬口硬,咬一丁点就嚼得满口沙子似的硬粒儿,吃下以后就生屁。黑娃和黄老五上地去的路上屁声此伏彼起,黄老五自己也笑了:“黑娃你闻一闻这屁不臭。豌豆生下的屁不臭。麦于面生的屁臭得恶心人!”黑娃不久也就明白,黄老五其实也是个粗笨庄稼汉,凭着勤苦节俭一亩半亩购置土地成了个小财东,根本无法与郭举人相比。但最使他难以忍受的不是干活的劳累和吃食的粗劣,而是一种无法忍受的舔碗的习惯。在黄家吃头一顿饭时,黑娃就看见了黄老五舔碗的动作,一阵恶心,差点把吃下的饭吐出来。以后再吃饭时,他就加快速度,赶在黄老五吃毕舔碗之前放下筷子抹嘴走掉,以免听见他的长舌头舔出的吧卿吧卿的声响。这天午饭后,黄老五用筷子指点着凳子说:“鹿相你坐下,甭急忙走,我有话说。”黑娃重新坐下来。黄老五说:“把碗舔了。”黑娃瞅着自己刚刚吃完了糁子面儿的大碗,残留着稀稀拉拉的黄色的包谷糁子,几只苍蝇在碗里嗡嗡着,说:“我不会舔。我自小也没舔过碗。”黄老五说:“自小没舔过,现在学着舔也不迟。一粒一粥当思来之不易。你不舔我教你舔。”说罢就扬起碗作示范。他伸出又长又肥的舌头,沿着碗的内沿,吧卿一声舔过去,那碗里就像抹布擦过了一佯干净。一下接一下舔过去,双手转动着大粗瓷碗,发出一连串狗舔食时一样吧卿吧卿的响声,舔了碗边又扬起头舔碗底儿。黄老五把舔得干净的碗亮给他看:“这多好!一点也不糟践粮食。”黑娃说:“我在俺屋也没舔过碗。俺家比你家穷也没人舔碗。”黄老五说:“所以你才出门给人扛活儿要是从你爷手里就舔碗,到你手里刚好三辈人,家里按六口人说,百十年碗底上洗掉多少粮食,要是把洗掉的粮食积攒下来,你娃娃就不出门熬活反是要雇人给你熬活罗!”黑娃的胃肠早已随着黄老五的舌头伸出缩进搅动起来,一阵阵恶心,话也说不出来。黄老五说:“鹿相你这娃娃事事都好,干活泼势又不弹嫌吃食,只有不会舔碗这一样毛病。
  你知道不知道?顿顿饭毕你先走了,我都替你把碗舔了。你只要从今往后学着舔碗,我就雇你干三年五年,工钱还可以往上添。”黑娃说:“哪怕不要工钱,我都不舔碗。”说罢就转过身走了,走到过道转过身,黄老五抱着他的碗舔得正欢。黑娃看见别人舔自己的碗更加难以容忍,“哇”地一声吐了。随后居然成了一种毛病,他一看见黄老五的嘴唇就想呕吐,整得他干脆拿上两个馍馍躲到牛圈里单独吃了。他终于忍受不住,咬咬牙舍弃了一月的工钱,吃罢早饭借着单独上地的工夫逃走了。
  他强烈地思念小女人。一月来她的日子怎么过,他沿着一条官道扯开步子再往东走,当夜静更深时分,黑娃已经站在那棵熟悉的椿树底下了。他爬上树,翻过墙,跳进院子,摸到西厢房门口,竹帘子卷在门楣上方,门上吊着一只黄铜长锁。黑娃不敢久停,沿着原路又出了院子,转身来到隔壁的马号。黑娃翻上上围墙,看见长工头李相和王相睡在马号院子里。他跳下去,摇醒了李相,吓得李相嘴里呜呜哇哇话不成串。黑娃悄声问:“李大叔,小女人呢?”李相说:“回娘家去了。”黑娃再问:“知道不知道约摸啥时候回来?”李相己完全清醒,恢复了活泼的天性:“你龟孙把人家日了,郭举人早把她休了,还回来个球!”黑娃急问:“好叔哩!小女人娘家在啥村子?”李相说:“你还撵到人家娘家门上去日呀?”黑娃求告说:
  “好叔哩!啥时候呀你还尽说笑,快给我说一声。”李相说:“往北走,三十里,有个田家什字——”黑娃作个揖,亲呢地摸了一把还在酣梦中的王相,就拉开门闩出了马号院子。
  第二天早饭时,黑娃踟蹰在田家什字的村巷里,打听谁家雇人熬活。人说,田秀才近日病倒,正需雇人管理棉田。黑娃找到田秀才家门口,正遇见秀才娘子:“婶呀,听说咱家想雇个人?”娘子看他一眼说:“你等一会儿,我去问问掌柜的。”娘子出来的时候就有了主意,说了工价,就引黑娃到屋里吃饭。端饭出来的果然就是那个令他牵肠挂肚的小女人,他的娥儿姐。她端着木盘走出厨房看见他的那一瞬间,脸色骤变,几乎失手丢了木盘。黑娃瞅了一眼就偏低了头,装作陌生人顺势在院子里的小木凳上坐下来。她瘦了!瘦得叫人心疼!
  黑娃照例住进牛圈。田秀才家原有一个打长年的长工,姓孙,人很实受厚诚,黑娃很快就和孙相混熟了。他告诉黑娃,田秀才是个书呆子,村里人叫他“啃书虫儿”。考中秀才以后,举人屡考不得中,一直考到清家不再考了才没奈何不考了。田秀才仍然早诵午习,念书写字,只在农活紧密的季节才搭手作务庄稼。目下正是棉花生长顶费手的时节,田秀才却病倒在炕上,干不了活儿也啃不动书了。孙相俏声说:“秀才的女子跟个长工私通,给人家休了!秀才是念书人——要脸顾面子的人呀!一下就气得病倒炕上咧!”黑娃装出惊讶地“噢”了一声。孙相说:“田秀才托亲告友,要尽快尽早把这个丢脸丧德的女子打发出门,像用锨铲除拉在院庭里的一泡狗屎一样急切。可是,像样的人家谁也不要这个声名狼藉的女人,穷家小户又,怕娇惯下的女子难以侍弄;人家宁可订娶一个名正言顺的寡妇,也不要一个不守贞节的财东女子!”黑娃听罢说:“孙叔,你去给田掌拒说,这女人我要哩!”孙相大惊道:“你年轻轻的小伙娃儿,要这号女人做啥?”黑娃撒谎说:“我爸穷得很,给我订不起媳妇呀!”孙相凛然说:“拉光身汉也不要这号二茬子女人,哪怕办寡妇,实在不行哪怕城里逛窑子,也不能收这号烂货!”黑娃说:“我思量过了。我家离这儿百把二百里,这女人名声再不好也吹不到俺村里,只要我日后把她看严点就行了。”孙相看黑娃执意要娶,话也不无道理,就答应了:“我去给田掌柜说句话不费啥事。我估摸田秀才一听准成,肯定连聘礼全都不要的。”
  田秀才的态度正如长工孙相所料,当即拍板定夺,病气当下就减去大半。田秀才随即召见黑娃,不仅不要彩礼,反倒贴。给他两摞子银元,让他回家买点地置点房好好过日月,只是有一条戒律,再不许女儿上门;待日后确实生儿育女过好了日子,到那时再说。黑娃全部答应了。第二天鸡啼时分,黑娃引着那位娥儿姐离开了田家什字,出村不远,俩人就抱在一起痛哭起来——
  ①关中地区的城镇和乡村,对被雇佣的工人,店员长、工称为相公,王相早日常口头称谓。
  第十章
  孝文和孝武一人背一捆铺盖卷儿回到白鹿村。因为学生严重流失,纷纷投入城里新兴的学校去念书,朱先生创立的白鹿书院正式宣告关闭,滋水县也筹建起第一所新式学校——初级师范学校,朱先生勉强受聘出任教务长。看着两个接受过良好教育的儿子归来,白嘉轩好生喜欢,有这样两个槐树苗儿一样壮健的后人顶门立柱,白家几辈受尽了单传凄苦的祖先可以告慰于九泉之下了。当晚,自嘉轩手执蜡烛,把两个儿子领到门楼下,秉烛照亮了镌刻在门楼上的四个大字“耕读传家”,又引着他们回到院庭,再次重温刻在两根明柱上的对联:耕织传家久,经书济世长。白嘉轩问儿子:“记下了?”两个儿子一齐回答:“记下了。”白嘉轩又问:“明白不明白?”两个儿子答:“明白。”白嘉轩坐在厅房的桌子旁说:“明白了就好。
  明日早起把旧衣裳换上,跟着你三伯到地里务庄稼去。”两个孩子都顺从地答应了。
  白嘉轩告诫说:“从今日起,再不要说人家到哪儿念书干什么事的活了。各家有各家的活法。咱家有咱家的活法儿。咱只管按咱的活法儿做咱要做的事,不要看也不要说这家怎个样那家咋个样的话。”
  白嘉轩随后进山去了一趟,和岳父商谈了让二儿子孝武来共同经营中药材收购铺店的事。白家的后人已经成人,由岳父代管的局面应该尽快结束,孝武随后受命进山去了。大儿子孝文留在家里。白嘉轩经过长期观察和无数次对比认定,由孝文将来统领家事和继任族长是合法而且合适的。两个孩子都是神态端庄,对一切人都彬彬有礼,不苟言笑,绝无放荡不羁的举止言语,明显地有别于一般乡村青年自由随便的样子。但孝文比孝武更机敏,外表上更持重,处事更显练达。
  白嘉轩把二儿子孝武打发进山以后,就带着礼物走进了媒人的院子。他郑重提出过年时给孝文完婚的意图,让媒人去和女方的父母交涉。女方比孝文大三岁,已经交上十九,父母早已着急,只是羞于面子不便催白家快娶。因为是头一桩婚事,白嘉轩办得很认真,也很体面,特意杀了一头猪做席面。婚后半个多月,饱尝口福的乡党还在回味无穷地谈说宴席的丰盛。白嘉轩以族长的名义主持了儿子和儿媳进祠堂叩拜祖宗的仪式。这种仪式要求白鹿两姓凡是已婚男女都来参加,新婚夫妇一方面叩拜已逝的列位先辈,另一方面还要叩拜活着的叔伯爷兄和婆婶嫂子们,并请他们接纳新的家族成员。
  鹿三参加过无数次这种庄严隆重的仪式,万万料想不到他的黑娃引回来一个小婊子,入不得祠堂拜不得祖宗,也见不得父老乡亲的面。他曾经讥笑过鹿子霖。鹿子霖给大儿子兆鹏也是过年时完的婚。早先三媒六证订下冷先生的大女儿,兆鹏突然不愿意了,赖在城里不回家。鹿子霖赶到城里,一记耳光抽得兆鹏鼻口流血,苦丧着脸算是屈从了。新婚头一夜,兆鹏拒食合欢馄饨,更不进新房睡觉,鹿子霖又一记耳光沾了一手血,把兆鹏打到新房里去了。第三天进祠堂拜祖宗,兆鹏又不愿意去,还是鹿子霖的耳光把他煽到祠堂里去了。完成了婚娶的一系列礼仪之后,鹿子霖说:“你现在愿滚到哪儿就滚到哪儿去!你想死到哪儿就死到哪儿去!你娃子记住:你屋里有个媳妇!”鹿兆鹏一句话没说就进城去了。鹿三对照了白鹿两家给儿子办婚事的过场,深深感叹白嘉轩教于治家不愧为楷模,而鹿子霖的后人成了什么式子!归根到底一句话:“勺勺客毕竟祖德太浅太薄嘛!”现在黑娃根本没有资格引着媳妇进入祠堂,鹿三再也不好意思讥笑人家鹿子霖了,这件事仿佛一块无法化释的积食堆积在他的心口上。
  白嘉轩对鹿三的心病表示了最真诚的关切。他走进马号对鹿三说:“三哥,你一天到晚光哀叹不行。得想法儿解决。”鹿三气馁他说:“我说他不听。我一镢头把那货砸死还得偿命。”白嘉轩信心十足:“你去把他叫来,我跟他说。我不信他辨不来饭香屁臭。”鹿三对白嘉轩亲自出面的举动很感动,立即跑到村子东头那孔破窑洞前的坪场上,大声吼喊黑娃。黑娃跟着父亲来到白嘉轩家的马号里。白嘉轩开门见山地问:“黑娃,没让你跟那个女人进祠堂拜祖,你恨我不恨?”黑娃诚实地回答:“我知道族规。这不怪你。”白嘉轩朗然说:“好!黑娃不糊涂。叔再问你一句,你丢开丢不开那个女人?”黑娃没有料到白嘉轩会把话说得这样不留空隙,盯一眼就低了头。白嘉轩不急于要他回答,继续冷静他说:“这个女人你不能要。
  这女人不是居家过日子的女人。你拾掇下这号女人你要招祸。我看了一眼就看出她不是你黑娃能养得住的人。趁早丢开,免得后悔。人说前悔容易后悔难。”鹿三已经按捺不住:“你嘉轩叔说的全是实话好话!搭眼一瞅那货就不是家屋里养的东西。
  ”黑娃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