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随便看看      更新:2021-02-19 06:07      字数:4735
  “你错了。”我爷爷搬起指头给曾庆璜算,“如果曾纪泽是你父亲,那么曾国藩就是你的亲爷爷,你的叔爷爷叫曾国荃,也是威名赫赫的湘军将领啊!”
  曾庆璜愣着,突然问:“璜是什么意思?”
  “玉呀,半壁形的玉嘛。”
  “好!有学问!您老先生有学问!我服了。”曾庆璜半张着嘴,痛苦和尴尬笼罩了他苦恼的脸,半晌他才强调一句:“我的确是悬梁刺股读书的。”
  曾庆璜感情激动地流出泪来。他用一只手背不好意思地揩泪,一只手在酒杯菜盘之间寻求我爷爷的手。他开始叙说农村劳改生活的情景,抱怨对知识分子的轻视。他咒骂苏玉兰,说他这辈子决心战胜她,因为苏玉兰自从参加了一个舞会之后就看他不顺眼了。他把他深藏内心的家庭隐私抖落出来,他知道那个舞会是在武昌东湖翠柳村举办的。那天黄昏是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居仁里接走的苏玉兰。苏玉兰穿上了她最心爱的大花朵朵的布拉吉,辫子上扎了紫色缎带。而翠柳村是中央首长或者国外贵宾下榻的别墅一一这个秘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宣传得家喻户晓。苏玉兰一定是恋上了某个大人物,曾庆璜认为他的判断决不会错。因此,他一定要挖出这个大人物来。他不相信自己比什么大人物差,这辈子他一定要让苏玉兰认识到这点。
  我奶奶是这个时候插嘴的。她去给他们第三次热菜。她说莫谈这些,都是读书人,多谈些学问不好?我奶奶一生坚信知道了别人的隐私是件坏事。隐私和政治她是最不爱听的。
  于是,两个男人就谈古诗词,谈音乐,谈围棋。曾庆璜渐渐得心应手起来。他几乎没有不记得的唐诗宋词。说起音乐他用筷子在酒杯上哼哼起来,以证实《二泉映月》的悲凉、《良宵》的轻柔、江南丝竹《中花六板》的灿烂、粤曲《旱天雷》的雄猛。至于围棋,我爷爷只知道吴清源的名字。曾庆璜醉到深处,反而能侃侃而谈。我爷爷一再举手投降,叹后生可畏。
  这顿酒直喝到启明星高挂。我时睡时醒,最后的记忆是听见曾庆璜捏着嗓子唱京剧青衣《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爷爷一嗓门洪亮的老旦淹盖了青衣娇柔纤细的拖腔。“叫张义,我的儿,听娘教训;待为娘对娇儿(我)细说分明:儿的父他遭不幸,丧了性命;抛下了母子们怎度光阴?是为娘,守贞节,我不听他论;皆因我的儿年小,娘在中年。我怕的是这百年之后,我身入九泉,难见我那去世的先人。我的儿啊!”
  这是《钓金龟》选段。我爷爷一开口就没法不把这段唱完。
  新的学年开始,曾庆璜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做班主任是后来的事,那显然是因为他管理学生的才干受到了领导的赏识。
  我们这一拨学生是曾经参加过文革的红小兵,干过让老师从课桌底下爬出教室的事。一向自以为红卫兵是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二。又正逢北京的黄帅率领全国学生反师道尊严。听说来了个新老师曾庆璜,就准备给他一个下马威。
  曾庆璜在铃声响过之后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没有贸然推开半敞的门进入教室,而是用教鞭将门轻轻顶开,让门框上悬着的扫帚和撮箕叮铃当啷掉在地上。他跨过这一堆可笑的东西走上讲台,双手在讲桌两头撑开,举起严肃的眼睛,缓缓扫视课堂,然后,用一种在居仁里没使用过的深沉厚重的语调说了话。
  “我,曾庆璜,一九五二年毕业于湖南大学中文系。优等生。曾在市一中任教。因犯政治错误下放农村十数年。离了婚。也算是半生坎坷饱经风霜。我之所以对你们如此坦率是因为我相信你们也有一颗真诚坦率的心。我愿与你们做知心朋友,战斗在同一战壕。
  “从现在起,不愿听我讲课的,请出去,我决不向任何人反映。愿听我讲课的,日后请大家和我共同努力。好。给你们两分钟考虑。”
  两分钟过去了,没有学生离开教室。曾庆璜露出了一种特别亲切的笑容:“谢谢!谢谢你们我的战友!”
  “哗——”教室里掌声雷动。师生表情就像江湖好汉遇上了江湖好汉;女生则流露出对男性魄力的崇拜。
  曾庆璜教书果然有他的一套办法。
  第七节
  曾实在祖国山河间串联了一圈之后就不再和居仁里的孩子们玩耍。他在远游之前还和我们互相借阅《孤坟鬼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旗谱》之类的小说,回来后己对一般小说不感兴趣,经常捧一本封皮为紫药水颜色的《微积分》。他宣称: “文学是谎言而数学是真理。”
  在曾实串联的第二年他姑奶奶去世了。死于严重的营养不良。他姑奶奶临死只一个要求:见见曾实。曾庆璜只有假装出去拍电报。曾庆璜在邮局买张电报单填写了之后揣在口袋里带回来,让老太婆摸电报单。老太婆便在等待曾实的回电中溘然长逝。
  曾庆璜戴着口罩清理了老太婆充满霉豆渣味的房间。所有用过的东西老太婆都收拾在自己的身边,她的一张大床因此而变得比单人铺还狭窄。所有的东西都生了霉,长着淡绿的绒毛,奇怪的是霉又全都是干燥的,只要一动东西,绒毛就像灰尘一样飞扬开来。曾庆璜不喜欢自己这位亲姑妈,但他非常感谢她替自己抚养大了儿子。出于这种感谢,曾庆璜在老太婆的遗物中选择了针线箩作为留念,其余东西都处理掉了。有一大半东西连收购废品的人都不要,少数破被子旧蚊帐之类价格也被压得很低,还说:“你不卖算了,你自己费力搬到垃圾堆去吧。”
  曾实回来一见没了姑奶奶,“哇啦”一声像小孩子一样坦率地哭起来,但他的哭声很快就止住了。好像不曾哭过一样问曾庆璜要姑奶奶的遗物。曾庆璜给了他针线箩,曾实接过针线箩问:“还有呢?”
  “没有了。处理了。”曾庆璜说。
  “你的良心肯定让狗吃了。”
  “曾实!”
  “叫什么叫?想揍我?来吧。”曾实伸过胳膊,胳膊上腱子肉一跳一跳的,黑皮肤像刷过油一样柔韧润滑。
  曾庆璜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干什么?哪像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
  “那只是你的看法。”
  曾庆璜非常明白儿子出去学会的本领之一是雄辩和诡辩,和全国的红卫兵小将一样。所以他不再理会儿子。
  曾庆璜扔掉了姑妈给儿子做的沙袋。为的就是让儿子不再想起打架。可曾实给自己弄了一只真正用于练武功的沙袋。吊在堂屋的梁上,每天清早练半个小时。曾庆璜总是被沉重的打击声惊醒,眼皮酸涩,胸口发闷,因为他习惯晚上看书到半夜。他躺在床上,望着污浊的蚊帐,也不试图制止儿子,他很清楚自己制止不了。要儿子有什么好处?他在农村劳改的日子里,自己一个月只有十二块钱生活费,就寄回家十块钱,他生怕儿子饿了,病了。他含屈受辱不也是为儿子有一个光彩的父亲?可儿子给了他什么?世上的人都想儿子,都要儿子,要说儿子好,也不过是儿子可以传宗接代。曾庆璜是读书人,没有那种封建思想,可以不要儿子但他不敢在外面这么说。
  曾庆璜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找我爷爷诉了苦。“曾实实在令人寒心,一点不知道体谅人。嘭嘭嘭,天还没亮整栋房子都在摇晃。”
  我爷爷和曾实谈了话。曾实说:“他这人就是这么讨厌,嫌吵怎么不对我说呢?”
  曾实没和他父亲商量,把练习时间改在每天晚上。晚上伴随着“嘭嘭嘭”看书也是件令人头疼的事,曾庆璜皱着眉不时进出房间。曾实说:“又怎么啦?”
  曾实平心静气告诉父亲:“我必须练功。我不能像你那么瘦弱。我不愿意被人家欺负,打败!”
  曾庆璜认为现在并不是战争年代,凡事都必须武力解决。读好书就行了。
  “我当然要读好书,也要练好功。往往有人不讲道理。只认拳头。”
  “那你能不能不在晚上练呢,我必须晚上看书备课。”
  “行。”曾实又把练功改在了早晨。
  曾庆璜在我家说他对曾实烦透了。本来在为他东奔西走找个好工厂,看来还是让他下放好了。曾实自愿下放。通过做知青他可以被招生读大学。所以他丝毫不领他父亲的情。
  其实,我早就觉察到了曾实性格中的好强和自私。过去我们交换小说的时候他就从不让我。他给我借了《水浒》,我非得有一套《红楼梦》才换得过来。我们一同看《卖花姑娘》的情景是永在我对他的印象之中的。
  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是我们看的第一部彩色宽银幕影片。学校包场的时候,电影院里哭得一片呜呜声。我看了一遍还想再看一遍。爷爷就给我买了四张票,让曾实带我和两个女同学去解放电影院看电影。那时候社会风气不好,影院门口常有穿细裤腿、梳飞机头的流氓阿飞。居仁里的曾实在中山大道上是享有盛名的,也常穿哈服和考板裤。爷爷对曾实说他是“为了打鬼,借助钟馗。”
  电影开始不久,我们三个女孩几乎同时流泪了。那“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篮上市场”的歌声一起,心就酸得无法克制。我们掏出手帕,按在鼻子上不住地欷觑。
  曾实居然始终没流一滴泪。
  回家的路上,曾实训我们:“哭哭啼啼的,和你们没法看电影!”
  我们三个人,还有身旁成百的观众都哭肿了眼睛,所以我们认为这种眼泪没有什么不光彩。我和曾实辩论起来。
  我说:“你不流泪只能证明你是冷血动物,没有感情。难道顺姬的遭遇还不够悲惨?”
  曾实说:“电影是假的,是人编出来的!”
  我说:“是的。人编的。可它是作家根据真实的生活编的。世界上就是有顺姬。”
  曾实说:“幼稚!哪个作家按真实的生活写作?作家写东西必须经过艺术加工,你懂吗?”
  曾实用那种饱含优越感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话,我的两个女同学比我更下不了台。曾实胜利者的神情在老通城餐馆灯火的衬托下显得是那么冷酷,不懂世故。我想我好歹给他家送过许多次红烧肉呢,他吃了就忘了!但这话我没说,道理虽如此,说出来就太小气了。我一个人跳上恰好停站的公共汽车,很勇敢地回到了居仁里。爷爷问曾实呢?“死了。”我说。
  后来,女同学说:“我们还以为你和曾实好呢。”
  我说:“不会。我不喜欢他。”
  女人永远喜欢无原则忍让她的男人。小姑娘时候就是这样,长大成熟了还是这样,到老到死,永远。
  曾实却不明白这点。
  曾实性格中的这一点和他父亲很相像,不知他父子俩到头来弄清楚了他们的共同之处没有。
  第八节
  轮到我们下放的时候,是按父母所在系统以便加强知青的管理。文教卫一个系统。我母亲是医生。我又和曾实下到了一块,只不过生产大队不同。另外他高我三届。
  下放农村之后,曾实三天两头来我们队,送豆腐给我们吃。他在他们大队的豆腐坊里做豆腐。他们那一届已经有不少人招工走了,曾实放弃了招工的机会,一心等着招生,在做豆腐的闲暇时间里,一本一本地看那些数理化书籍。
  知青虽然都只十几岁、二十岁,毕竟也算是踏上社会的人了。很多知青开始考虑找对象的人生大事。在乡村那种野天野地里等待将来,心也寂寞得百无聊赖,大家便谈恋爱。
  豆腐送得多了,我们同队的女知青就提醒我曾实有那种意思。我既不奇怪也不理会。从小是街坊,青梅竹马长大,关系一直还可以,不光是曾实会动念头,一般人也以为我们顺理成章。我的处理办法是让曾实的念头自生自灭。这个时候,我已经开始偷偷写作,诗、散文、小说,写了厚厚一大本,藏在我的床垫下。我的心飞翔在很广阔的世界,哪儿会和曾实谈什么恋爱。
  招生的名额终于让曾实等到手了。他拿着招生表格跑来向我征求意见。
  “你说我走吗?”
  “走啊。”
  “你就这句话?”
  “是啊。”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
  我认为这种对话十分拙劣,就是有什么美好愿望也让小孩子式的大白话说得不美好了。我说:“我明白一切。你一直盼着读大学,今天盼到了,你非常高兴,我也替你高兴,你就快去办手续吧。”
  曾实的眼睛受了伤害似地黯淡了一下。笑笑。走了。
  不料出了意外的事。表格在公社被改成了另一个回乡青年的名字。曾实在公社暴跳如雷,还砸了办公桌,结果被民兵捆起来送回了大队。因为对方从公社到武汉市都有人,闹来闹去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