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点绛唇      更新:2021-02-19 05:44      字数:4780
  “噢,”文森特说,“你画画。我还不知道呢。”
  皮特森有点窘。“我不过是业余弄弄,”他答道。“我空下来把画画作消遣。如果我是你的话,决不会对委员会提起这事儿。”
  他们坐下吃饭。皮特森有个女儿,十五岁,是一个羞怯缄默的姑娘,她的眼睛始终没有从她的某盆上抬起来过。皮特森天南地北地讲着,文森特出于礼貌,强迫自己吃一点东西。
  他的思想突然被皮特森的话吸引住了;他不知道牧师怎么会转到这个话题上去的。
  “博里纳日,”主人说,“是一个煤矿区。在那个地区里,实际上人人都下矿。他们在虎口中干活,而工资却不足以温饱。他们的家全是些破破烂烂的棚屋,妻子儿女整年受到寒冷、热病和饥饿的严重威胁。”
  文森特感到奇怪,为什么把这一切讲给他听呢。“博里纳日在什么地方?”他问。
  “在比利时南部,靠近蒙斯。最近我在那儿耽过一阵,文森特,如果说有人需要一个人为他们讲道,给他们安慰,那就是博里纳日人。”
  文森特打了一下肺,食物梗住了。他放下餐叉。皮特森为什么要折磨他呢?
  “文森特,”牧师说,“你为什么不到博里纳回去呢?以你的力量和热情,你能做一番出色的工作。”
  “可是我怎么能够呀?委员会……”
  “对,我知道。日前我曾写信给令尊,把情况作了解释。今天下午我接到他的回信。他说,他可以负担你在博里纳日的生活费用,一直到我给你弄个正式任命的时候为止。”
  文森特跳了起来。“那就是说,你将为我弄个任命啦!”
  “对,不过你得给我一段时间。委员会看到你在出色地工作,一定会改变对你的看法。
  即使情况不是如此……德·约恩和几·登·布林克也许哪一天会叫我帮个什么忙,他们会回礼……这个国家里的穷人需要象你这样的人,文森特;因为判断我的行为是非的是上帝,所以为了把你交给他们而采取任何方式,都必然是正当的。”
  火车驶近南部的时候,天际出现了群山。看惯了佛兰德的单调平原的文森特,以愉快轻松的心情凝望着。他不过对这些山丘打量了几分钟,就发现那是些奇怪的山丘。它们各不相连,从平地上突起,陡峭异常。
  “黑色的埃及,”他从车窗向外盯着这些怪异金字塔的直长线条.喃喃自语。他转向邻座的人问道:“劳驾,那些山是怎么会出现在那儿的?”
  “哦,”邻座回答,“那是垃圾堆成的,那是和煤一起从地下开来出来的垃圾。你看见那快到小山顶的小车吗?仔细瞧瞧。”
  话音未落,小车在山上掀翻,一阵黑色的烟雾顺着斜坡冒起。那人说:“它们就是这样长出来的。五十年来,我一直望着它们一天一寸地往天空升高。”
  火车停靠沃斯姆斯,文森特跳下火车。市镇坐落在一个荒凉的山谷凹中,虽然有淡淡的阳光斜照,但在文森特和天空之间仍隔着一层浓厚的煤烟。沃斯姆斯的弯弯曲曲的两排肮脏的红砖房,沿山坡境蜒而上,但还未到达山顶就折断了,再上面就是小沃斯姆斯。
  文森特爬着长长的山坡,一面在想:这村子怎么会如此冷清。到处看不到人影,偶而可见一个妇人站在门口,脸上现出呆板麻木的神情。
  小沃斯姆斯是个矿工村,村内唯一可夸耀的砖房——面包师傅让一巴普蒂斯特·德尼的家,直立在山顶上。文森特要去的就是这幢房子。德尼曾写信给皮特森牧师,愿意为派到他们镇上来的下一个福音传道者提供膳宿。
  德尼太太热诚地欢迎文森特,领他穿过暖和的、充满面包烤香的厨房兼烤房,走进为他预备的房间——屋据下的一小块地方,临小沃斯姆斯的路有一扇窗,后面是笔直的角橡。德尼太太的粗大的巧手已经把这地方收拾干净。文森特一下子就喜欢上了这小房间。他兴奋得连行李也来不及打开,就奔下通向厨房的几级简陋的木楼梯,告诉德尼太太他要出去。
  “不会忘了回来吃晚饭吧?”她问。“我们五点钟开饭。”
  文森特对德尼太太有好感。他觉得她具有用不到多思索就能了解一切事物的天赋。“我知道,太太,”他说。“我不过出去兜一兜。”
  “今天晚上,有个朋友要来,你应该跟他见见面。他是马卡斯的一个工头,能告诉你许多你工作所需要知道的情况。”
  下着鹅毛大雪。文森特顺路而下,观望围着荆湾的园子和被矿山烟囱熏黑了的田野。德尼住屋的东边,是陡峭的峡谷,大多数矿工的草棚就搭在那儿;另一边是一片开阔的田野,耸立着一座黑色的垃圾山和马卡斯煤矿的许多烟囱,小沃斯姆斯的大多数矿工就在这儿下矿井。越过田野有一条谷径,刺丛漫生,歪歪扭扭的树根横七竖八地满布一地。
  马卡斯不过是比利时煤矿公司所属一连串七个矿山中的一个,是博里纳日最老最危险的矿井。它有着可怕的名声,因为已经有过那么多的人,不论在井下还是井上,因瓦斯中毒、瓦斯爆炸、淹水或陈旧坑道坍塌而丧生。地面上有两所低矮的砖房,屋内装置着把煤吊出矿井的机器,煤的分级和装车,就在这儿进行。一度是黄色砖的高烟囱,一天二十四小时地向周围放出浓得可以用手捏住的黑烟。马卡斯四周是穷苦矿工们的棚会、几棵被烟熏得乌黑的枯树、荆篱、粪堆、灰堆和庞煤堆,高于这一切的是黑山。那是一个阴暗的地方;文森特头~眼看去,一切显得冷落惨淡。
  “难怪他们称之为黑色的地方,”他咕波说。
  他在那儿站了一会儿,便见矿工们开始涌出大门,他们穿着粗劣破烂的外衣,头上戴着皮帽;妇女们穿着和男子同样的外衣。所有的人从头到脚浑身污黑,活象扫烟囱工人,眼睛里的眼自与染满煤灰的脸形成了奇妙的对照。他们被叫做“黑下巴”,是不无道理的。破晓前,他们就在地下的黑暗中干活,因而午后微弱的阳光刺痛他们的眼睛。他们半睛地蹒跚地走出大门,用快速的难懂的土话交谈着。他们身材矮小,肩狭背驼,骨瘦如柴。
  现在文森特开始明白今天下午村里冷冷清清的原因了,真正的小沃斯姆斯不是峡谷中的草棚丛,而是存在于地下七百公尺深处的迷宫似的城市,差不多全村的人都在那儿度过他们大部分醒着的时光。
  “雅克·弗内是靠自己起家的,”德尼太太在晚饭桌上告诉文森特,“但他依旧是矿工们的朋友。”
  “难道被提升的人不个个都能继续做工人们的朋友吗?”
  “不,文森特先生,不尽是那样,他们一旦从小沃斯姆斯转到沃斯姆斯,对事物的看法就变了。为了钱,他们替老板说话,忘记了从前在矿里做过奴隶。但是雅克是诚实可靠的。
  我们罢工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能影响矿工。他们对什么人的劝告都不听,唯独听他的。然而,可怜的人,他活不长了。”
  “他怎么啦?”文森特问。
  “常见的事——肺病。下井的人都有这种病。他恐怕过不了今年冬天。”
  隔了片刻,雅克·弗内走了进来。矮矮个子,驼背,一双博里纳日人的神色抑郁的窝眼。
  触角般的毛从鼻孔、眉毛报处和耳壳中翘出来。他的头已经秃了。当他听说文森特是一个福音传道者,来改善矿工们的命运,便深深叹了一口气。“啊,先生,”他说,“曾经有过许多人设法帮助过我们。可是生活还是老样子。”
  “你认为博里纳日的情况不好吗?”文森特问。
  雅克沉默了一会儿,说:“就我自己来说,并不坏。我母亲教我识了几个字,多亏这一点才当上了工头。在通向沃斯姆斯的三名路上,我有一所小砖房,而且我们从来不缺吃的。对我自己来说,是没有什么可诉苦的了……”
  一阵厉害的咳嗽打断了他的话头,文森特觉得他那平坦的前胸似乎会被这阵压力炸破。
  雅克走到门前,往路上吐了几口痰,又回到暖和的厨房里坐下,轻轻地抢弄耳毛、鼻毛和眉毛。
  “你知道,先生,我做工头时已经二十九岁了。也就在那时候我的肺出了毛病。不过,这些年来也不见得太坏n但是矿工们……”他对德尼太太看上一眼,问道:
  “你说什么?要我带他下去见见亨利·德克拉克?”
  “为什么不?让他听听全部情况对他没有坏处。”
  雅克·弗内歉然地对文森特转过身来。“先生,”他说,“我毕竟是个工头,我得对‘他们’保持忠心。但亨利,他会告诉你的!”
  文森特跟着雅克出去,走进寒冷的夜晚,立即冲入矿工的峡谷。矿工们的棚会都是些简陋的单间木房,这些房子的排列毫无计划,不过是角度不同地沿着山坡往下延伸,构成了一座垃圾满径的迷宫,只有那些熟门熟路的人,才会从中找到要走的路。文森特踉跄地跟在雅克后面,被岩石、树干和垃圾堆绊跌。大约走了路的一半,便到达德克拉克的小屋。一线光从屋后的小窗里透出来。德克拉克太太出来开门。
  德克拉克的小屋和峡谷所有的草棚一模一样。泥地、草顶、板墙缝里塞着破布条挡风。
  屋后两角摆着两张床,一张床上已睡着三个孩子。屋里只见一只椭圆形炉子、一张木桌、几条长凳、一张椅子,墙上钉着一只盒子,里面放着杯壶。象大多数博里纳日人一样,德克拉克也养一头山羊和几只兔子,这样就可以难得尝荤。山羊躺在孩子们的床下;兔子伏在炉子后的一堆草上。
  德克拉克太太把门的上半部分打开,看看是谁,然后让两人进屋。在结婚前,她和德克拉克在同一个矿层里干了许多年的活——顺着车轨把小煤车推到记数站。她的大部分元气已经耗尽。虽然她还没有欢庆过二十六岁的生日,但已经憔悴不堪,朱老先衰了。
  德克拉克坐着,椅子斜倚在炉子不热的一边,一看到雅克,就跳了起来。“唉呀!”他叫道。“你好久没来我家了。看到你真高兴。向你的朋友表示欢迎。”
  德克拉克自负是博里纳日中唯一的矿山所摧毁不了的汉子。“我将老死在我的床上,”他常常说。“他们弄不死我,因为我不答应!”
  他头部右边的一大块红光疤,长得就象浓发中的一扇玻璃窗。那是某一天的警告,那天他所坐的升降机,象投井下石似地向下甩了一百米,同机二十九个矿工送命。他走路的时候,一条腿抱在身后:坑道中的梁木倒坍,腿被砸伤了四处,人被堵塞了五天。他的粗陋的黑衬衫,在右脚三根碎裂的肋骨处鼓起,在一次沼气爆炸中,气浪把他撞在煤车上,折断了三根肋骨,此后一直没有愈合复位。但他是一个斗士,一只斗鸡,没有东西能够把他打倒,因为他老是不客气地抱怨公司,所以被派到最坏的矿层中,那里的工作条件最差,要把煤送出来也最困难。给他的惩罚愈多,他对“他们”的敌对情绪也就愈烈,他成了“他们”的无法捉摸的、无处可见却又是无所不在的敌人。一条凹痕,刚好将他的树桩般的下巴一分为二,使他的五官紧挤的短胜显得有点歪斜。
  “凡·高先生,”他说,“你来的正是地方。在这儿博里纳日,我们甚至连奴隶都谈不上,只是畜牧。半夜三点钟我们就下马卡斯,吃午饭的时候,可以休息一刻钟,接着一直干到下午四点钟。那里又黑又热,先生,所以只能赤身裸体干活,空气中充满着煤灰和毒瓦斯,没法呼吸!当我们把煤运出坑道时,无法站起来走,只能爬行,头几乎碰到了地。我们八、九岁的时候,男孩女孩都一样,就开始下井了。二十岁的时候,得了热病和肺病。要是没有被瓦斯送命,或者没有在升降机中丧生(他轻轻拍拍头上的疤),我们也许活到四十岁,然后死于肺病!我在说谎吗,弗内?”
  他的声调那么激动,文森特几乎来不及听。那歪斜的凹痕,使他的胜春上去有点滑稽,尽管他怒目圆睁。
  “一点不错,德克拉克,”雅克说。
  德克拉克太太始终坐在墙角里的床上。煤油灯微弱的光使她的一半身体陷入阴影。她听着丈夫讲,尽管这些话已经听过千百次了。推煤车的岁月、三个孩子的抚养和在这所塞破布的草棚中的无数难熬的寒冬,已经把她的斗争性消蚀光了。德克拉克拖着破腿,从雅克前走回到文森特身边。
  “我们为此得到了什么呢,先生?一间草棚,一点保持挥动十字镐力气的口粮。我们吃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