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7 节
作者:大刀阔斧      更新:2021-02-19 05:37      字数:4853
  “长平……答应我一件事。”
  “不,我不答应,我不答应你!”好恨!
  他怎么可以这样?怎么可以这样!用这么残酷的方式拒绝她,他怎么可以这样!
  “长平,答应我……”
  她把头摇了又摇,泪流满面。“我恨你,风恕我恨你!你这样对我,休想要我原谅你,我死都不原谅你!”
  这个痴儿……为什么她还不能领悟?风恕抬手,轻抚她的头发,一字一字,仿佛刻入她心:“活下去,去找他。”
  “我不去,我不去!”
  “听我说,周显是你良缘……”
  长平打断他:“你可以骗我,你也可以骗你自己,但是我不会,我不自欺欺人!风恕,你可知你这一刀,同时也杀死了我?你毁了我,风恕,你毁了我!”
  风恕眼中顿时起了一阵迷离,他呆呆的看着长平,其实不是不明白她为什么如此固执,点化不透,然而,他无能为力。
  天命难违。长平,天命难违!
  从来没有第二个选择。
  眼中的神采终于黯淡下来,他低声道:“伸出手来。”
  长平咬着唇,将颤抖的手伸到他面前。他自怀中取出一物,轻轻落在她的掌心。
  玉色鲜红,像他此刻正在流淌的鲜血。
  长平惊愕道:“你说过我不能碰这块玉的!”
  “它是你的。”
  “我的?”
  风恕无力的点了点头:“它本来就是你的东西。现在……我把它还给你……”语音戛然而止,他的手滑落,长平惊恐的去抓,却没有抓到,便眼睁睁的见它落到地上,再无动静。
  “风恕?”长平探他鼻息,尖叫道,“风恕!风恕!”
  四下静静,唯有风声回应她。呜呜咽咽,像他曾经吹过的箫声。
  仅一瞬间,仿佛千年,千年相思,燃烧成灰,前尘往事就此烟消云散,再不复存在!
  没——有——了——
  再没有那双眼睛漆黑,深深的看她;再没有那双手温柔,轻轻的扶她;再没有那个声音清润,低低的唤她。没——有——了——
  她的世界终于再度空白。
  多么,多么,空白。
  断
  血玉在手,手如被燃烧,滚烫滚烫。
  果然是不能碰的玉,碰了它就会伤心,伤得好痛好痛。
  她凝视着手中的玉,第一次这么仔细的观察它,玉身上雕刻着一朵花,以一种极致美丽的姿态敛拢,迟迟不肯开放。
  忽然间,很多东西就这样慢慢的一点一点的回到脑海中来。
  她看见潋滟的水光中,那叶轻舟漂浮如羽毛;她看见那操浆的手,纤长优雅;她看见那随风轻动的青衫,回带出其主人翩翩离世的风华。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原来是他!!!
  长平煞白了脸,不敢置信的望着那块玉,那朵花在她眼中重重交叠,勾引出它的名字,她的名字——
  ~**~**~**~**~
  那一朵花,在孤寂中俏立了很多很多年。
  它的名字叫——昙花。
  ~**~**~**~**~
  天空中有鸟儿一只只飞过,杂草野花灿烂的盛开,那些曾经说过的话、做过的事、见过的人,在脑海中漫漫浮现。
  十六年的岁月弹指而过,几千年的岁月像渗在水中的颜料,一点点的弥漫开,绽化出无边颜色。
  她在玉的折光中看见自己的脸,不属于红尘的容颜,那是一朵花,俏立在浮世之间。
  她的名字叫——优昙。
  优昙,你欲成神,必先过恒劫。
  我为何要成神?为何要成神?
  那个答案雀跃着跳动着挣扎着,撕破层层迷雾,手上的灼烧感徒然而盛,仿佛撕的不是记忆中的某些东西,而是实实在在的她的躯体。
  然而长平一言不发,咬紧牙忍着。
  她要答案!
  血玉终于先自崩溃,融化成水,自她手上滴落,渗入土中消失不见。与此同时,迷雾散尽,让她清晰的看见后面的答案——
  不是,不是那个她追了三千年的人,原来不是那个人,而是他。他!他……
  她垂下眼睛,打量怀中人的脸,风恕,风恕,原来你是他。他!他……
  “我是苜蓿子,特来接你去下一世。”碧波潭上,他划水而来。风姿氤氲,水波不兴。
  原来是他——
  长平紧紧捂住胸,感觉自己像个杯子,正在一点点的碎开。
  于此碎裂中触及一物,伸手入怀,取出一只七色的同心结,其实,那日她也买了啊……红橙黄绿青蓝紫,彩虹的颜色。
  上天何其残忍,竟如此捉弄于她,让她钟情彩虹的颜色,却不知原因;让她致力成神,却不知原因;让她爱上这个男人,也不知原因!
  真是残忍啊……
  长平的眼泪落到风恕脸上,又顺着他的脸往下流,犹如他也在哭泣。
  “公主?”一旁的亲兵统领见她神色怪异,很是忐忑不安。
  长平慢慢转回头,看向他,目光呆滞而沉静。
  接触到那样的目光,亲兵统领吓了一大跳。老天,他没看错吧,这哪是活人的眼睛,分明是个死人的眼睛啊!
  才一瞬间,这个曾有前朝皇室第一美女之称的公主,竟似老了几十年。
  真是可怕!
  长平将手中的同心结放入风恕怀中,摇摇晃晃的站起来,亲兵统领连忙上前搀扶,她也不反抗,任由他扶上了车。
  没有了,前尘往事灰飞烟灭,彻底的、完全的,毁灭。
  就此尘埃落定。
  “长平公主,年十六,帝选周显尚主。将婚,以寇警暂停。城陷,帝入寿宁宫,主牵帝衣哭。帝曰:“汝何故生我家!”以剑挥斫之,断左臂;又斫昭仁公主于昭仁殿。越五日,长平主复苏。大清顺治二年上书言:“九死臣妾,局蹐高天,愿髡缁空王,稍申罔极。”诏不许,命显复尚故主,土田邸第金钱车马锡予有加。主涕泣。逾年病卒。赐葬广宁门外。”
  ——《明史。公主传》
  回
  又是这片水色空奇,薄雾轻尘。
  我驻足湖畔,湖水如天,青蓝明净。因为早已预见某种不祥,所以没有见到那叶小舟,竟不觉惊讶。
  三千年前,他在此处渡我;两千年前,他仍在;然而这一千年,他不在了。
  身后一声音凭空响起,庄重威严:“优昙,恭喜你。”
  恭喜?我轻笑,不需回头,已知身后是谁。
  “神,他在何处?”
  那声音道:“你已过恒劫,我来接你入仙界。”
  “我要见他。”
  身后沉寂不语。
  我终于转身,一字一字坚定道:“我要见他。苜蓿子,我要见他!”
  神穿白袍坐在莲上,宝相庄重,佛光无边。眉目低垂间,是我所熟悉的空灵。
  是的,空灵,我本早该想起,除了神者,谁能有那样的空灵?
  “没有苜蓿子。”神答,“从来没有苜蓿子。”
  我笑,笑中却含着眼泪:“那么,你告诉我,他是谁?那个我等过找过为了见他立志成神却被他封印了记忆的人是谁!”
  ~*~*~*~
  那一朵花,本来再普通不过,长在丛中,与世无争。
  忽然有一天,一个冒失鬼走过,踩了它一脚,那人行色匆匆,没有看见被他踩在脚下的花,即使看见了,他也不会在意。
  花的枝茎被压扁了,瘫在地上,奄奄一息。
  就在那时,另一人走过,看见了这朵垂死的小花,他轻叹,取溪边水以灌之,茎竟自起,转眼间,完好如处。
  小花凝眸,看见他眉眼空灵,不在人间。再待细看时,便只见一个背影青青,飘渺而去,地上露水现出七色,红橙黄绿青蓝紫,绚烂瑰丽。
  梅花告诉它,那人不是人,是个神仙。
  “你这一辈子都再见不到他了。你死心吧。”群花纷纷叹息。
  小花摇头,盟誓道:“我要见他。如果只有神才能见神,那我就修炼千年又何妨?”
  于是它苦修一千年,功德圆满。
  迈入灵界,忽见湖边彩虹明艳,心中如遭雷击,一刹那间,便失去信念。
  它只记得自己非要成神,却忘却了,究竟为什么要成神。
  ~*~*~*~
  神说:“四千年前,那路人踩你一脚,害你垂死,引出你与他的三世情缘。”
  第一千年里,那路人是范蠡;第二千年里,那路人是刘姡В坏谌昀铮锹啡耸侵苁老浴?br />
  神说:“菩萨慈悲,不忍你猝死,伸手救你一命,奈何你固执,终致此孽缘难了。”
  我垂首,是他,是他,是他……
  “优昙,你还没想起来吗?”
  我伏地,痛哭出声:“我只是想再见他而已,只是想再见他,为何你们一个个残忍如斯,封我记忆,使我忘了他。既然我已忘了他,为何还要他出现在我面前,两次渡我过湖,又随我入凡尘一世?”
  神看我,双目清明,有大慈悲,无小怜悯:“因你执著相见,拖累菩萨不能安宁,上天命他渡你成仙,你却连失两千年,菩萨无奈,以仙灵之体陪你入世,亲自点化,终令你劫开。”
  “神,求你让我见他。”
  “你若不放下这执念,便见不到他。”
  “我若放下这执念,又怎见得了他?”
  “是以,你与他无缘。”神吐字清晰,字字冰凉入心,“即使你与他共列仙班,依旧无缘相见。”
  我踉跄而起,连连后退,不敢置信苦修千年的后果竟是如此,依旧无法相见!
  “不要……不要!不要这样对我,不要!”
  “言尽于此,你好自为知。”
  眼见莲座即将离去,我连忙扑上前抱住,哭道:“神,你爱苍生,那么,请你爱我,请你爱我!我修炼千年,又渡过三千年的劫数,这般辛苦,所求不过是见到他,在他面前开花。我求求你,我求求你,神,求你应允我。我可以不做神仙,我可以抛却这四千年功德,求你让我见他一面,让我了却这桩心愿,求你,我求你了!”
  我叩头,血与眼泪一同濡湿莲花。
  久久,神望定我,轻轻一叹:“痴儿……”
  结
  竹林深处,青衫与碧竹几为一体。
  我终于见到了他……
  他手垂在身侧,低眉敛目,安宁仿若不存在。
  “韦陀菩萨。”我开口,一字一步,四步后,已在他面前三尺处。
  他眼观鼻鼻观心,没有抬眸看我。
  我慢慢跪倒,双手平额拜了三拜。
  “谢你昔日救我,也谢你操桨渡我过灵界,更谢你在红尘中为我做的那些事情。”
  他沉默,还是不说话。
  然而,没有关系,我毕竟是真的见到他了,这一次,我没有失去记忆,我记得每个细节,我记得他的样子,我也记得——我对他四千年的执著与爱情……
  “菩萨,神说我的劫数是‘恒’。我入世,前两次都没能嫁给当初踩我一脚害我将死的那个人,第三世,因为菩萨救了我,所以我才能最终嫁给他,圆了这个因果,功德圆满。但是,这就是恒吗?”
  我勾起唇轻笑,半是讽刺半是哀。
  “菩萨曾跟我说,情不能恒,而神对我说,只有过去了的事情才会不变,故而可永恒。优昙对此也有自己的理解,优昙说给你听,好不好?”
  我看见他的长袍如水般波动,可他依旧不肯看我一眼,不说一句。
  韦陀菩萨,我知你是天之子,是南方增长天王八大将军之一,虽住天中却早离天欲,童贞修行,素无过错。若不是因为我一厢痴执,纠成孽缘,你本是这世上最完美的神。
  你可是怨我误了你的修行?故而在我以神籍换见你一面的机会时,如此冷漠以待,寒彻我心。
  我咬唇,强忍眼泪,继续微笑道:“对我来说,那一天,你扶起我的茎枝,救活了我,我回头,看见你的背影,那就是永恒。因为自那以后,我便以你为生,你封了我的记忆又如何?我这三千年来忘了你又如何?我仍记得要成神,仍是坚持着要靠近你,仍在凡尘间,没有爱上周世显,爱上了你。菩萨,我对你之爱,便是永恒。”
  他终于抬眉,双目定定向我看来。眸中色浓黑,解不透,也化不开。
  然而,这已足够。
  我盈盈站起,嫣然道:“我当年跟自己说,一定要让你看到我开花时的样子。现在,请你看着我,不要闭起眼睛,也不要转开视线,请你,看我。”
  双足合拢,我拔下头上发簪,长发披泄一身。这是我修炼成灵后的人形模样,但她,不是我。
  我是一株昙花,碧叶红茎,白花黄蕊,银鳞镀我国色,剔透展我风华,层层铺垫下,柔为心,韧为情,圆齿深裂俱是销魂,瞬间一现,胜过百花娇艳。
  韦陀菩萨,请你看我,要你看见——
  所谓永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