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4 节
作者:飘雪的季节      更新:2021-02-19 05:34      字数:4807
  “不。”我使劲摇头。我告诉毛同志:“我不愿意善罢甘休。我这次来北京太难受了!”
  “我们报警?”
  “私了。”
  毛同志惊诧得拍了一声巴掌。“莫搞莫搞。小眉,你人生地不熟又是个女的。”
  “真的私了。讨个公道而已。但我需要你帮我,可以吗?”
  毛同志望了我一刻,说:“可以。我这次豁出去!”毛同志一激动说起了湖南话。
  我很想很想冲过去,握紧她的手,告诉她我为我们第一天见面时我的冷漠无礼深感抱歉;告诉她如果没有她的陪伴,我在北京的日子将会多么难捱;告诉她我将永远记得并想念她。但是,我一动没动,一句活没说出口,傻站着,不敢看她。毛同志去了卫生间,在里头哗哗的放水声中清着哽咽的嗓子和堵塞的鼻子。
  十分钟后我拎着旅行包出了门。毛同志站在窗前一直对我摇手。
  我在火车站广场顺利地取了票。顺利得令人吃惊。一位妇女走近我问:“眉红?” 我点头。这位妇女在我眼前松开拳头,掌心里是一张硬卧火车票。她又伸出另一只手。我将准备好的票款放在她手里,她没数钱,只看了看,然后票就到了我手里。她将两手抄进口袋,转身走了。
  城市包装
  1
  很多人都认为日常生活平淡乏味。可我不这么认为。事实上你我他——我们每个人的生命都是在这十分具体的一个日子又一个日子里萌生、燃烧和死亡的。
  我们没有别样的日子。
  如果说日常生活平淡乏味的话,那么世界上还有什么不平淡乏味?还有什么?
  2
  真没想到在真实的生活中人会如此不堪一击。就一句话,一句孩子气十足的话,肖老师听了之后往前一栽,死了。
  肖老师是我读医学院时的微生物学教师,学问很好但表述能力不强,为此,他容易脸红。
  在那个时候,我对男人的认识比较肤浅,我认为男人的腼腆等于他心灵的憨厚。尤其有学问戴近视眼镜面皮白净的腼腆男人,是值得尊重和应该加以保护的。所以,当年我利用学生干部的职权充分维护了肖老师的体面。
  肖老师当然是个聪明人。做什么也没对我说。但在一次校园的散步中,他主动把我介绍给了他的妻子和三岁的女儿。他对我这么介绍他妻子:这是你景护士长。
  他又叫他女儿说:肖景,这是你大姐姐。
  景护士长用一种亲切会意的热情握了我的手,肖景乖乖甜甜地说:大姐姐好。
  从此我成了肖老师家庭里的常客。景护士长每个星期天必定要煨肉汤,必定要我去喝它一大碗。不久我就发现肖老师夫妇并不善于交朋结友,也不好客。对陌生人或者并不陌生的人,比如邻居,一律都怀有戒心,礼貌而淡漠。他们很认真细致地过自己的生活:不让衣服领口上有污迹,做讲究营养的菜饭,晚上看书备课间或讨论病例。由此我更加珍视他们对我的友谊。
  珍视友谊并不说明去他们家喝肉汤是件多么令人开心的事。如果肖景不在家,他们夫妇就会给我找出一大摞专业杂志让我坐在客厅阅览,一直阅览到肉汤煨好。庆幸的是三岁的肾炎患者肖景一般星期天都可以从小儿科无陪伴病房放假回家。
  起初我是假装喜欢肖景。摸她的头,要她叫我大姐姐,夸小姑娘多么漂亮。这套把戏仅仅是为了报答孩子父母的肉汤。那年我十九岁,我从没在小孩子身上用过心。我不觉得小孩子有什么格外可爱的地方。小孩子无非喜欢哭和吃糖。
  肖景与众不同。她得了慢性肾炎。激素的治疗使三岁的小姑娘有了一张异常白胖胖鲜嫩的满月脸,这病态但有趣的脸盘上撅着红艳艳的小翘嘴巴。她在父母和病房医护人员的精心教育下显得训练有素,落落大方,从不与大人闹别扭,说唱就唱,说跳就跳。有一种亲近人和使人亲近的天赋。
  星期天,当肉汤在煤球炉子上咕噜咕噜煨着的时候,我说:肖景,给大姐姐表演歌舞。
  肖景说:好的,大姐姐。
  肖景的保留节目是跳着藏族的锅庄,唱《北京的金山上》,但她时常还有新歌奉献。记得有一天,永远记得有那么一天,肖景从医院给我带回了一首划时代的歌。
  幸福的花儿竞相开放,
  爱情的歌儿随风荡漾,
  我们的心儿飞向远方,
  憧憬那美好的革命理想。
  啊——啊——
  亲爱的人呵携手前进
  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充满阳光。
  一张小红嘴公然坦荡地高唱“爱情”和“亲爱的人呵”,我和肖老师夫妇都目瞪口呆了。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还是十分严肃和正统的。大家把谈恋爱叫做找对象,把结婚叫做解决个人问题。
  肖老师夫妇震惊地呵责女儿:肖景你哪儿学的乱七八糟的歌?
  肖景清亮的眼睛纯洁地睁大着:这是病房阿姨教的。最新革命歌曲。电影《甜蜜的事业》里头唱的。
  肖老师夫妇说:是吗?
  我为肖景喝彩:好极了肖景!
  肖景投入我的怀中,我们欢笑着抱在一起。我的心激烈地跳动,热泪不由自主盈满眼眶。
  某一个星期天。三岁的小女孩,艳丽的小翘嘴。在金黄的炉火边。在喷香的肉汤气味里。给了我一记人生阶段性苏醒的敲击,可以谈论爱情了!
  我们医学院实际上和教学医院在一个大院子里,肖景从病房回家只需几分钟的时间,穿过一条被法国梧桐的浓绿掩映的柏油便道就行了。尽管有好些学生表示愿意接送肖景,但肖老师夫妇总是婉言谢绝,坚持由他们自己照顾女儿。后来我在他们家喝肉汤喝得次数多了之后,我偶尔就被拜托接送肖景。
  有一天晚饭后,我牵着肖景的小手送她回病房。一踏上柏油路,肖景便向往地征求我的意见:让我在路上跑一跑行吗?
  我犹豫地告诉她:你有病。
  只跑一分钟,求求你大姐姐!
  好,只跑一分钟,慢慢跑。
  出门前我给肖景梳了八条小辫子,八条小辫被我编得扁扁硬硬的,都扎上一个蝴蝶结。肖景撒腿向前跑去,啾啾地欢叫,八条小辫全都支楞起来。晚霞强烈的光芒把树叶照得碧绿碧绿,从碧绿的间隙筛落的光点在肖景身上闪闪跳跃。我追上肖景,拦住了她。我说:二分钟到了,她赖皮地笑着,企图从我臂膀下或者两腿间钻过去。我抱紧她。我们俩蹲在路边喘气。长长的路上空无一人,我拿起肖景肉嘟嘟的小手在眼前细细地看,那一条条纤细娇嫩的掌纹和那小小的粉红色的指甲使我惊叹和感动。我抱起她,一直抱到病房,抱不动了也咬着牙抱,生怕方才的跑步累怕了她。
  我真正意识到孩子的可爱,就是从肖景开始的。
  3
  谁导致了肖老师的死亡?
  孩子。
  那是个孩子,我在场。她看上去顶多十六岁,还没有发育成女人。她费劲地鼓起屁股以丰满她廉价的迷你短裙。进门就径直奔冰箱,咬了几口雪糕才说话。
  喂,她努力装潇洒但实际上是冒失,喂,我给你们捎口信来了。
  景护士长说:请问这位小同志你是谁?
  女孩对景护士长满脸嘲讽:我是谁有什么关系?我给你们捎口信来了。
  谁导致孩子们这样?
  我想这是一个故事。
  我想我得从头说起。
  4
  一九八三年我弃医从文。此后就几乎没再见到过肖老师。只有一次,那是五年前,我逛街时突然遇上了肖老师夫妇,在一家服装商店门口的削价抛售摊子旁边,肖老师正在试穿一条裤子,景护士长扶着他以免他摔倒。肖老师一边慌慌张张地穿着,一边不住地拿眼睛瞟大街上的行人。他看见我的第一个动作是转过身去背对我。这样景护士长也发现了我。我赶紧叫了他们一声。景护士长说你好吗?我说好好。我说你们好吗?肖景好吗?景护士长说好好!这时肖老师转过身来,他已经扣好裤扣。他说好好!我们都好!你呢?我又说好好。高高站椅子上捏了一把钞票的女售货员拍着许多顾客的头,说要吗要吗?要就付款。其中也拍了一下肖老师,肖老师的白脸顿时血红,我装作什么也没看见,急急告辞了。
  这次见到肖老师是三个月前,今年的六月十八号。
  六月十八号,对我来说是个又喜又悲,啼笑皆非的日子,喜的是我在孔雀湖住宅小区得到了一套住房,悲的是这天搬家遇上了暴雨。
  搬家公司的工人不怕雨,他们抢的是时间。他们一个个就像头顶是红日蓝天一样,扛着棉被羽绒被,扛着电视机冰箱自在地上楼下楼。我在大雨中跑前跑后,喊哑了嗓子,但最终所有的家什还是湿得一塌糊涂。全堆在客厅里,跟洪水里打捞出来的一样。
  这一天我们无法开火做饭,决定吃快餐面了事。我走进副食商店的时候裙子又脏又湿,紧紧裹在两条腿上。拖鞋带子断了。身后全是拖鞋后跟啪哒啪哒溅起的泥点。
  肖老师正在柜台前买酱油。
  他说:天哪是你?
  我说:肖老师!
  肖老师胖了,颜面更白,穿着洁白的衬衣和很亮的皮鞋,精神焕发。
  我问:景护士长好吗?
  肖老师说:好。
  我问:肖景好吗?
  肖老师说:好。
  我说:肖景是大姑娘了吧?
  肖老师说:大姑娘了大姑娘了。
  我们都为我们住到了同一个住宅小区而万分高兴。我们彼此报了自家的门牌号码,约定改日互相登门造访,好好谈谈话。肖老师强行让我退掉了快餐面,说他马上回去和景护士长给我们做饭。肖老师说今天星期天,家里饭菜都现成,而且照例煨了一大罐肉汤喝。
  我笑起来:肉汤好。
  肖老师说:累了一天最想吃顿好饭。快回去洗一洗换件干衣服和你爱人一块过来吃饭。
  我说:那我们就不客气了。
  我回到家里,告诉丈夫我们有热莱热饭吃并且有肉汤喝了。丈夫很高兴。我们梳洗了一番兴冲冲下楼,可我忘掉了肖老师家的门牌号码。十几分钟之前的记忆居然怎么想也想不起来。觉得全小区几十幢楼房的号码都是肖老师家的号码,再一想,又觉得都不是。
  我坚持不吃快餐面,相信肖老师会来叫我们的。一个小时过去,我明白肖老师肯定也忘掉了我的号码。
  最后我们还是吃的快餐面。
  我以为事情就这么过去了。就像日常生活当中我们每个人都经历过的一样:许久不见的熟人突然遇上了,说好找时间叙;日,可又没具体叮嘱对方,大家便又走散了,忙别的去了。
  六月十八号这天晚上,吃了快餐面以后我就忙碌一屋子的湿家什,我和丈夫两个人将柜子什么的抬来抬去,用抹布里里外外地擦,找出电扇对着柜门吹风。不一会儿,我们既烦又累,坐在地上不想动弹了。可是家里的事不比外头的大事。外头的大事你可以有自己的想法和态度,可以消极怠工或者索性不于。家里可不行,不干就意味着没吃没穿没地方睡觉,实在是不容你有想法和态度。
  望着成堆的杂乱的东西,我们浑身酸疼,我们无法安心入眠。这时候,我冒出一个主意。三个月之后,当肖老师在我们面前突然死亡,我便一次又一次在梦中惊醒。我惊醒后抱膝坐在床上,总在想六月十八号的晚上,我怎么冒出了那个主意。我在微明的曙色中倾听着窗外隆隆起步的公共汽车声。我想:我冒出了那个主意,于是死亡的箭头透迄指向肖老师。那个时候,我却浑然不觉。一股股不是使人发冷而是发怵的寒气叫我对日常生活深感害怕。六月十八号的副食商店,肖老师在红黄紫绿的饮料罐头的背景中朝我微笑,他决不知道自己的死期就在三个月以后。那么,我们呢?什么在向我们走来?
  当时,望着成堆杂乱的急需清洗和晾晒的东西,我冒出了这么个主意:请人来打工。
  丈夫不同意。屡屡上当包括今天刚上的搬家公司的当,使他不再信任社会上一些私人开办的家庭服务公司。
  我也不信任但我的主意还有一半没说完。
  我们附近有一所汉口大学,这个大学以它走向社会的特点蜚声全市。据说该校在校生勤工俭学,体验生活的风气非常热烈。
  我们认为在校大学生一般还是值得信赖的。于是,我和丈夫写了一份急需家务劳动的启事,并且由我丈夫骑自行车,连夜张贴在汉口大学食堂门口的阅读栏里。
  急聘启事:因搬家遇雨,家务劳动骤增,现急聘一身体健康,擅长家务的女生勤工俭学,帮助解决家庭困难。报酬按钟点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