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3 节
作者:当当当当      更新:2021-02-19 03:49      字数:4857
  久已不用的家乡腔儿跟别人说话,甚至跟外国客商说话。
  快到了,看到了母校的侧影 原先的平房校园里新起了两座楼,它也长高竟有点激动,一激动就犯老毛病。好在天黑了,就给地上一次肥吧。
  蹲下去看四周,觉得人似乎在雪浪上沉浮。田垅儿一波又一波,浩浩荡荡地汹涌着。没带纸,随手创开积雪扒出一块冰凉凉的土坷垃抹几下拉倒。学农时老农教过这法儿,说士能治痔疮,手上破了口子捂上一把干上也能止血。吃上还土,土是人的根本。人这物件儿,没劲。折腾一辈子,老来不知咋个死法儿,最可怕的是半身不遂,倒不如得个暴病儿,一蹬腿儿与世长辞,省得自己受罪别人也跟着受罪,天天人家咒你,你死了人家当人面哭,回家关上门全家皆大欢喜。没劲,苦挣苦熬地折腾什么呀,人!其实人人在盼别人为自己腾地方。
  吕峰深一脚浅一脚地朝平原中学走去。今天的聚会非同寻常,是95班同学十六年后第一次聚会。 十六年,
  许多人竟是十六年中一个照面都没打过。自打五八年“大跃进”成立了平原中学,一班一班排下来,排到吕峰他们班,初中排了95个班,高中排了62个班。又过了二十年,怕是排到二百班了吧。十六年,这是个让人心里起急的数字。好像从幼儿园开始盼长大,一直盼到十六岁,那是段漫长的令人失去耐心的时光。可这后十六年怎么那么快
  我们都干了些什么?十六年就过去
  如果不是志永他们提出今年回来聚聚,还没工夫去想过去了多少年。这些年南北奔波,跟形形色色的人打交道,真是心力交瘁。煞有介事地混迹生意场,难得有闲心去想想十六年前的事
  突然要与同学们相聚, 倒觉得时光一下倒流十六年,人又成了当年那个人称“小军师”的样子。
  似乎也想过回来同大家聚聚,但很快就否定了这个庸俗透顶的想法。生怕人家说自己是大款衣锦还乡。这个从心里厌恶的乡,有什么可还的?又何必衣锦而还?
  倒愿意在这样夜深人静的时候,在故乡的雪野上悄然走走,再悄然归去。
  “吕峰!”一声粗叫惊醒了他的沉思,不知不觉已走近母校的后墙在手电光下—一相认后,接着是一通儿捶胸拧耳朵和脏话对骂。这样才亲切,儿时的习惯。
  “我操,猫这儿吓我一跳,想吓我个半身不遂是不是?”他立即改用家乡话“黑咕叽的, 胡思乱想什么
  你还知道回家来呀?赚钱赚晕了吧?怎么不坐出租车?我们一直眼巴巴盯着马路上的汽车来着,谁知道你摸黑儿从野地里摸过来 ”
  “嫌他妈蛋!别听他们胡鸡巴侃。再说了,你再怎么有钱,回咱们学校来,也得走着来呀。当年咱们天天十来里地走两个来回上下学,怎么走来着?抄近道儿时还不是钻棒子地?”
  “行啊,吕峰,没忘本,够哥们儿!”
  “你小子放着中央级出版社的编辑不好好干,下海发大财了吧?一会儿倒腾黄书,一会儿倒腾电脑,快进去了吧!”
  “我操,我要有进去的本事还认你当哥们儿呀?怎么样,哥儿几个跟着志永干,快成了地头蛇了吧?”
  “瞎鸡巴混呗,哪儿能跟你比,大学生,走南闯北见大世面。
  当年就看出来你有大出息。“
  “上大学有鸡巴蛋用,”吕峰轮流敬着烟说,“大学毕业挣几个钱?我他妈在北京一混八年,说起来混了个中级职称叫编辑,可活得跟孙子似的。要不怎么没招呼弟兄们去住住玩玩儿呢,三十岁那年,还跟人家合住集体宿舍呢。”
  “嗨,那不一样,再怎么着那也是皇城不是?人尖子都奔那儿了,房子就紧巴呗。”
  “扯鸡巴蛋!什么他妈人尖子。没个靠山,越人尖子在北京越受憋屈。你得能拍会溜,咱死要面子木干那个,到头儿来倒显得咱傻X
  就说跟我住一屋的那小子,都翻译好几本书的青年翻译家了,两口子单位全在北京,硬是没房结婚。一到礼拜六就挤我上别人屋措行军床,俩人热乎一宿,真招人烦。”
  “你也领人来呀!”
  “我操,跟人家叫板呀?我们筒子楼上熬不住的,就两对儿睡一屋,大方着呢,你们不知道,外地大学生分进北京去,且熬日子呢。谁拿你当人?房子?不少,这官儿那官儿连孙子的婚房都预备好了,就他妈没我的,我们这些穷知识分子,就剩下互相挤兑了,
  都盼着同屋儿的鼓不住了先撤,好占房子。八年了,别提它 我熬不住了,先撤深圳了,成全了同屋那哥们儿。我人还没走,他就先换了锁往里塞东西 ”
  “行了, 你小子别诉苦 总比我们开眼。我们窝在这已掌大的小地方,下半辈子也不会有大出息 你在南边儿混大了,缺打下手的,让我们轮班儿去练练。”
  “甭说这没出息的话。人家志永也没离开家,不是照样走南闯北?我说呀,其实把家当根据地,四面出击也不错。瞧人家志永,哪个敢小看他?青联也请他当委员,
  个体协会也请他当副主席 这小子当年就想当官,没当成。现在兴挣钱了,倒无心插柳,一举两得,还有了政治地位,”
  “那算什么?志永当年那劲头儿,是想在农村火线人党,跟张铁生啊邢燕子啊董加耕什么的一样,混成中央委员呢。才他妈个体协会的挂名官儿,连印油儿都蹭不上的芝麻官。
  真正的这长那长,像你老爹老娘,创造几分钱价值 一句话能顶一万块。”
  “可不?志永那套房子花好几十万呢。那可是血汗钱。我们跑买卖,起初,身上揣着钱,腰里缠着炸药,碰上亡命徒抢钱,志永就敢拉导火索。真跟工成似的。
  你爹那四间一套,一分不花。那叫一个狂?”
  “我操,今儿个让我替我爹还债是不是?父债子还呀!别忘了,我他妈整个儿一个叛徒, 早不跟我爹妈一条心
  我他妈是响当当的个体户,也是挣血汗钱的。不是吹,在北京时,凭我当年‘小军师’的本事,只要我肯吹吹拍拍使心眼儿往上巴结,
  我现在少说也他妈副处了,房子电话全有 北京人管升为处级叫‘处升’,畜牲!”
  “吕峰,有种儿,这在老电影儿里叫背叛了剥削阶级,投奔劳苦大众。弃暗投明。”
  “不对,叫‘走与工农相结合的道路’。”
  “整个儿一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你他妈还不如说我是’黑五类‘呢。
  “
  吕峰今天异常兴奋,八面玲珑地应酬着。可他的眼却在黑暗中四下搜寻着。他知道,今天的主角儿不是他。似乎又回到了十六年前,又回到了班上当时的座次。
  他不是主角儿,只是个八面玲戏的军师,是这个班上几股势力的调节人。真正的主角迟迟不上场,颇令人着急。嘴上还在忙着应酬。
  “真想不到, 啊,志永发了财,人也风雅起来了,搞起结婚十周年纪念来
  他跟鸣鸣哪止十年啊,上中学时就追,下乡后就同居了,我操,算算,他们那会儿才十六七,就睡一块儿 ”
  “在乡下就打过两次胎呢。现在许鸣鸣倒生不出来 ”
  “可能是那会儿太年轻,鸣鸣的身子弄伤 那可太惨 ”
  那边一阵寒暄, 是李大明来
  这人怎么回事?还是那副忧忧郁郁的样子。天知道要怎么样才能欢快起来。也许这是个秉性问题。他从小就这样。吕峰太了解大明那几年在京华大学颇不如意,一气之下先上德国后又到悉尼大学做博士后,因为得了一个世界级的科学奖,成了名人,京大终于把他请回来,提了教授。满以为他会开朗起来。这次衣锦还乡,地方报纸电视台又采访他,他说话仍是悠悠的,连表情都没有。
  那天电视访谈节目的主持人是老同学刘芳,她几乎调动了全部的妩媚,像当年痴恋他时一样,可大明仍然像对待陌生人一样干干巴巴地回答着刘芳的提问。刘芳肯定心寒
  今天又是刘芳陪他来的, 这个女人,肯定又在做梦,梦想着得到大明的爱。十六年过去了,真正是“我心依旧”。可她哪儿知道大明这些年的风流韵事?
  她甚至不知道李大明从北京来之前刚刚告别了那个日本女人。她甚至不知道,李大明对许鸣鸣还有没有感情。
  吕峰迎上去,和李大明默默地握手,然后对刘芳说:“真看不出,当年的业余文艺战士,如今成主持人
  昨天电视采访大明的节目我们都看了,大明太不够意思,对刘小姐连个笑模样也没有。”
  刘芳不以为然地笑笑:“人家是什么人?咱这小地方,这么有名的科学家几十年不就出这一个,该端架子就得端。哪能像你这种倒儿爷,随心所欲。”
  “这么说大明在下面对刘小姐有另一番表现 ”
  “那当然,要不怎么是我陪他来?”
  “那呆会儿许鸣鸣来了你刘小姐可别吃醋呀。”吕峰冲李大明挤挤眼。
  “看样子,”李大明说,“你们俩倒是不生分,一见面就先逗上 ”
  “他? “刘芳说,”见他好几回
  人家是大款爷,每次回来都要摆谱儿的,我算三生有幸,每次都能出席他的宴请,那场面,哪回没几个市领导?人家是来光宗耀祖的。“
  吕峰有点急。说:“你把我跟志永比呀?他是爱显阔的人,动不动就摆排场。
  找请几个官员是做生意的。请您,还不是巴结您这大主持人?结果呢,你从来没采访过我。”
  “我凭什么采访你?论钱,你没成为大企业家;论学问,你没名儿,我采访你什么?”
  “还是咱在你心里设分量。 大明一进家就上了电视,有福气 大明,刘小姐这份心意你可别看轻噗。我可是吃醋了 ”
  “去,狗头军师,胡说八道什么。人家大明这次可不是为咱们回来的,等鸣鸣来了,看大明怎么表现吧。”刘芳瞟着大明说。
  李大明有点局促, “怎么又拿我开涮 今天谁不是冲鸣鸣来的?这是人家的十周年结婚纪念 在外国这叫锡婚。”
  “行啦, 教授先生,”刘芳说,“你别装镇静
  十几年前,你勾引了人家鸣鸣的心,让人家死不了也活不成。最终跟了志永,可她心里一直有你这个小白面书生,总跟我说起你。你倒好,活得痛快,一会儿娶大科学家的女儿,一会儿在德国跟意大利女人弄出孩子来,一会儿又离婚,远走澳大利亚,压根儿把鸣鸣给忘了吧?今天给鸣鸣补送一份什么厚礼?”
  “怎么我的事儿你们这么清楚?”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恶事传千里呀。”
  “你也就知道这点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早过时了,”吕峰说,“你知道他在澳大利亚的事儿?你知道他这两年的情妇是谁?”
  “吕峰!你能不能歇会儿?”大明有点愠怒。
  “怎么,对我保密?”刘芳追问,“说,吕峰。无非是给大科学家的形象增添点光彩。大明你也别装正经,你这样出色的单身汉能闲着?清也猜得出。”
  “那倒是,刘小姐这样出色的女单身也没闲着。”吕峰趁机说。
  刘芳哼一声说:“我看真正闲不住的是你吕峰吧?你在南边儿都玩出病来了,再下去该烂鼻子 ”
  李大明有点难为情,劝他们打住。“十几年过去,大伙儿都长本事了,行了,再揭下去,吕峰就该成艾滋病 ”
  说话间远处一辆摩托车卷着雪风风火火地开了过来。人们都明白,今晚的大主角儿登场
  摩托车载着一团火焰一个急刹车停在人群边上。车未停稳,那开车人已经在车子的“突突”声中开始高声大叫
  “弟兄们,我没迟到吧?鸣鸣为今天这日子好打扮一阵子,怎么打扮怎么见老,非弄成十六岁那会儿的模样不可。”定睛看一下暗地里的人群,问一声:“三儿,来了几十人?”
  叫三儿的回答:“五十来人吧。”
  “操, 够意思,真给我冯志永面子,多谢
  其实,我早就想请大家聚聚,老找不着个由头儿,再说吕峰、大明他们都漂在外头不回来,缺了这俩大能人儿,咱们聚也没大意思不是?今年正好,我跟鸣鸣凑一块儿十周年了,吕峰、大明又回来探亲,这叫啥‘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
  人群里一阵子欢呼。“咱们上哪儿搓一顿儿呀?”
  “那还用说,这小地方比不得北京广州,就去最高级的‘绿川’吧。订的是一顿西洋菜。”
  大家又一阵起哄,“志永发了,这一顿儿还不造上几万块?
  真他妈成大资本家“
  冯志永不语,转身去招呼后座上的妻子。“鸣鸣,还不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