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91 节
作者:扑火      更新:2021-02-19 02:56      字数:4908
  最后还是穆世勋率先转开了眼,淡淡开口道:“你只是想救莫盈?若你真能灭了斋藤,你就不想问我讨个免死金牌?”
  “哎,又被小瞧了。”白静江伸个懒腰,眯着眼道:“试问你全城通缉我这么久,可有探出我的行踪?且我今日为了来这儿,又须得清理掉了多少大小尾巴?三少,干我们这一行,神出鬼没的功夫都还是不错的,我若是稀罕你的免死金牌保命,那么这些年我在江湖上也算白混了。”
  “你是在炫耀你的能耐,还是在鄙视我的能耐?”穆世勋冷哼一声,道:“莫非你这一身掩人耳目的本领,亦是传自斋藤一族的独门秘技?”
  “看来,三少仍是对我登门拜访的诚意充满了质疑呀。。。坦白讲,你怕我给你下套,与斋藤合谋算计你,对么?”白静江两手一摊,无奈道:“你就不能站在我的立场想一想——斋藤害得我家破人亡、白帮分崩离析,且顶着这千秋罪人的头衔,白家算是玩完儿了,我还能投靠斋藤以求东山再起?三少,我白静江虽不如你忠肝义胆大义凛然,但我好歹还是个有血有肉有骨头的男人。”
  穆世勋看住白静江,不轻不重地‘哦’了一声:“我倒真没想过,白公子也会有如此节烈无私的时候。”
  白静江禁不住叹口气:“我就知道,我要真什么条件也不开,你只会怀疑我的诚意。。。那不如这样吧,‘云锦皇宫’被勒令歇业到现在,伙计们都快没饭吃了,可否麻烦三少行个方便?还有鲁三他们,平日里只替我跑跑腿,丁点儿不知白家老底儿,还请三少撤销对他们的通缉令;至于白帮分裂出去的几个小门小派,他们虽对我不仁,但毕竟兄弟一场,前些日子听说他们为争一块地儿打起来,那些被抓进牢里的,能不能酌情放了?”
  “只是这样?”
  “只是这样。”
  穆世勋审视白静江,表情难测:“你以为,我会因你这一遭主动请缨而有所触动,事后放你一马么?”
  “我这一去,能不能回得来还得看老天爷帮不帮忙呢。三少这么着急说以后做什么。”白静江含笑道:“不如等我回来了,三少再考虑要不要办我;若是我回不来呢。。。你有心的话,替我立个衣冠冢也就是了。”
  穆世勋沉默半晌,道:“白静江,真可惜你是斋藤一族。”
  “我虽有一半日本血统,生平却从未做过任何对不起中华民族之事。”白静江顿一顿,道:“无论旁人信不信,我一直将自己当作一个中国人。”
  穆世勋终于拿定主意,沉声道:“好,我答应你。”
  “小楼会与你联络。”白静江似是毫不意外,点一点头,站起来便往外走。穆世勋望着白静江离去的背影,到底没忍住,问:“白静江,莫盈对你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白静江停住脚步,转过身来。正午的阳光透过层层法兰西雪纱帘,在他的周围笼上一层淡淡金边,配着样式简单的白衬衫白裤子,温和宁静的笑容,随意洒脱的姿态,令他整个人看起来干净清爽,明朗磊落,哪里见得丝毫血腥气,倒像是一个不经世事,清隽秀雅的书香门生。
  “我也。。。不知道。”他瞬间怔忡,但很快又微笑起来:“我只知,如果到了最后,她仍是难逃一死的话。。。”他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跟着头也不回地走了。
  穆世勋一动不动地坐了良久,直至郑副官进来点灯方才发觉天色已晚,然而白静江临去前的那句低语,仍如钟鼓不绝,回响耳际:
  “如果到了最后,她仍是难逃一死的话,那一定。。。不会是在我前面。”
  第101章 破阵(三)
  小楼传来消息的当天,穆世勋即命部下整装待发,连夜出动。
  目的地是伏牛坡。
  城中往西约一百五十里,本有一座凤凰山,因犯了穆公馆所在的求凰谷的名讳,后改作伏牛坡,那伏牛坡地形陡峭,岩洞遍布,时常有野兽出没,因而虽面积广阔,却始终人迹罕至,最繁华处,不过山脚下一个小村镇,村镇上共五六家猎户居住,而自打穆世勋的先遣部队一到,翌日清早,猎户们便举家往城里迁徙了。
  入夜,待穆世勋抵达营地,营帐已驻扎完毕,抬眼望去,只见沉沉暮色下,不苟言笑的士兵背着步枪,笔挺伫立在帐前,哨兵轮流巡逻守备,整个营地纪律严明,气氛静穆。
  如此又过了三天。
  这三天,穆世勋独自坐在大帐内,盯着伏牛坡的地形图发呆,他平日已是话不多,如今更显沉默寡言。
  地形图上,可见伏牛坡延绵百余里,大小山头、险要关卡不下十几个,斋藤究竟藏匿于何处,犹未可知。眼下,穆世勋不过是依照与白静江的约定,在这个时间这个地点布阵兵马,然而在白静江还没传出进一步信号之前,他须得按兵不动,以免打草惊蛇。
  都道抉择艰难,但什么都不做,往往最是煎熬。
  其实他不必在此枯等,城内仍有大大小小的紧要事等着他处理,军需的燃眉之急虽解了,目前的局势却仍不容乐观,即便南方的心思他能揣摩个七、八分,可为今重中之重乃是共同御敌,断不能因与南方的一时龃龉而坏了抗敌大计,而尤其关键的、也是他无法回避的一点——南方若再这么跟穆军耗着,拖不起的,是穆军。
  更何况,世上无不透风的墙,穆宗淳前线受伤的消息结果还是传了出去,倭寇本就狡诈,又擅长突袭,因势利导下,前线战况渐渐转劣,穆军吃了第一场败仗后竟是节节败退,亏得辛颦的叔父辛副参谋长当机立断,临时从云州借兵,一马当先,力挽狂澜,方才扳回一局,然而虽说小胜,却也是险象环生,步步惊心。
  这次第,节骨眼的当口,内忧加外患,穆家遇上前所未有的难关,凭他以往的决断,事论轻重缓急,定是二话不说,即刻赶往大前方支援,但他却执意拖延了时日,只身跑来伏牛坡。
  面对穆心慈的质疑,他的理由依旧冠冕堂皇:“如果不能手刃斋藤,这仇,报的还有什么意思?若是大姐也能上战场的话,难道大姐不会想要亲手替大姐夫报仇么?”穆心慈被他戳中痛处,咬唇忍泪,泪中含恨。他压下心头不忍,头也不回地走了。
  他曾承诺保护那个女孩子,那个在不经意间打开他心房,闯入他心间的女孩子,他曾得到过她,但又很快失去了她,即使有一度,他想试着说服父亲,让他明媒正娶她,然而最后他还是没能开那个口,因为他知道父亲绝不会认同一个身份卑微的儿媳,而他穆世勋,作为继承父亲衣钵的下一任穆家家长,也需要一个门户地位相当的妻子。
  她只能做他没名没份的情妇。
  而他,已经对不住她,却还要将她送去虎口,替他引出毕生宿敌,助他报仇。不仅如此,更在她遇险之后,什么都做不了,只能坐在这里干等着。
  他终是没能,实现他的承诺,这是他穆世勋生平第一回言而无信,还是对着他生平第一个倾心相待的女孩子。
  没人知道他心里究竟是个什么滋味,那种被钝刀一丝丝划过的痛,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许也是憋得太难受了,他想最后一次顺应自己的心意,于是他跑来伏牛坡,想着哪怕是离她所在的地方近一些也好,即便,他内心的歉疚,随着时间的推移,不减反增,愈发沉重。
  今夜,是白静江约定传讯的一夜。
  郑副官踏进大帐的时候,只见四方桌前,穆世勋眉峰深锁,全神贯注地盯着桌上摊着的图纸,右手边,搁着一碗冷掉的面。
  “三少,人是铁饭是钢,您打中午起就没吃什么了,老是这样对身子不好。”郑副官杵在一旁,轻轻说了句,不出所料穆世勋恍若未闻,郑副官的眼角又瞟了瞟桌上一筷子都没动过的面,犹豫半晌,只没那个胆子再劝。
  夜里十二点,营地交班时候到了,帐子外传来脚步声,守卫禀道:“三少,有线报。”郑副官忙迎出去,然而同线报一起到的,还有韩作校。郑副官与韩作校对视一眼,各自心中一沉。
  “念。”穆世勋看也不看韩作校,只盯着郑副官手中的线报,郑副官不敢迟疑,立马摊开一看,顿时喜上眉梢:“三少,成了!白静江进去了!昨夜就进去了!还给了详细的坐标位置!”穆世勋的神情丝毫不见意外,颔首道:“凌晨两点,发炮。”
  “是!”郑副官立刻传令下去,回头见穆世勋眉头微蹙:“送信的人呢?”郑副官搔搔脑袋:“那小子还跟之前一样,神不知鬼不觉地,递了线报人就不见了,今儿可是老姜头俩兄弟值岗,居然也没能截住他,嘿嘿,到底是。。。”郑副官话说到一半蓦地打住,偷偷瞥一眼三少,顾左右而言他:“三少放心,底下的兄弟们正摩拳擦掌呢,大家伙儿都说好了,今夜必是豁了出去,无论如何一定将斋藤一族活捉了,祭给三夫人和大姑爷!”
  穆世勋不吭声,仍是坐着没动,脑子里浮现一个模糊的轮廓。当初白静江主动找上门来的时候,他的注意力全放在白静江的身上,对跟在白静江身后那个样貌普通的少年并未留意,不料,却是这样伶俐的人才。
  到底是强将手下无弱兵——郑副官没说出口的,穆世勋又何尝不知。
  最近发生这么多事,短短两个月不到,北都风云变色,随着姜敏琪被杀,莫盈失踪,白帮内部亦是一片混乱,白家父子乃是斋藤族人的消息不胫而走,白老爷子暴毙,白静江成为黑白两道追杀的头号通缉犯,不过一夜之间,昔日尊享荣华的豪门公子众叛亲离,身败名裂,流离失所,而那几乎承载了北都最极致繁华奢靡的白府亦倾覆于尘土烟灰,随风而逝,犹如南柯一梦。
  与此同时,穆家也不太平。北大营遭袭,日寇开始频繁骚扰边界,张基重投敌一事搅得穆军军心动荡,又逢白家父子身份曝光,一时之间,谣言满天飞,句句含沙射影,针对穆家,穆宗淳为之大怒,须知穆家与斋藤本是不共戴天之敌,而今穆家非但让白家在自个儿眼皮底子下猖狂了这么些年,居然还因白家惹上了通敌卖国的嫌疑,这叫穆宗淳如何不怒?!当下便令穆世勋抄了白家,所有财物全部充公。
  只不过,相比穆宗淳的怒火中烧,穆世勋的反应却有些不同,尤其对于白静江乃斋藤后裔的事实,他倒是意外大于痛恨,隐约地,更带了一丝怜悯。
  直至,白静江亲自找上门来,穆世勋心中仅存的那一丝怜悯,立马烟消云散。
  你见过哪个人人喊打不名一文的丧家之犬,还能大摇大摆堂而皇之地走到情敌跟前,泰然自若地提议合作?
  所以一开始,他根本不信白静江,然而,当他看着白静江云淡风轻的笑容,他蓦地明白过来——
  在这世上,白静江最不需要的便是怜悯,因为怜悯是赋予弱者的,而白静江从来不是弱者,无论是从前那个高高在上的贵胄公子,还是现在这个沦落街头的无名小卒,白静江,都一样安之若素。
  他不得不承认,如此的胆识、胸襟、气度,还有城府,只有当一个人的内心足够强大自信、清晰坚定,方才办得到。
  坦白说,易地而处,他是否也能那么潇洒豁达,放得下身段和骄傲?
  却是未必了。彼时,为了处理张基重留下的烂摊子,他焦头烂额,不眠不休两天一夜,三四吨的棉衣与军用器械竟都被废品取代,张基重的良心真是被狗吃了。电报拍去前线,穆宗淳大发雷霆,但张基重已投了日本人,现在是日本人端着穆家的枪对付穆军,就是穆宗淳气得吐血,抓张基重也不是当务之急,最后穆世勋无法,只得把从白家抄来的财物填了军需的空档。
  白家果真是家大业大,随便挂在厅堂的一幅字画就是王羲之的真迹;铺在门槛边上的织缎地毯竟是前朝波斯贡品;至于卷帘上镶嵌的钻石璎珞、置于床头的白玉如意枕、走廊两旁悬的南海夜明珠。。。件件都是来历不凡的古董。
  更不消提,从白静江的院子里,抬出的一箱箱金条和银票。
  白家的钱成了穆军的救命钱,这是穆世勋始料未及的事。
  没人知道,自莫盈失踪,他的心里就憋着一股气儿,到这会儿已然憋成了一股心头火,所以当他看见白静江的时候,第一个念头,乃是杀意。
  即便他很清楚,眼下并不是杀白静江的时候。
  目前的情形对穆军很不利。南方迟迟不肯派兵增援,而穆宗淳在前线打得火热,一波一波的士兵被送上前线,一波又一波的士兵被抬下来,再这样发展下去,穆军的兵马会越来越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