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6 节
作者:津夏      更新:2021-02-19 02:36      字数:4853
  新娘啼笑皆非,把最后一张钱单展在小如面前说:“如果能改成50元,就够买五份。”
  “不当家不知柴米贵。”小如收起钱单,塞在新娘手里说,“算啦,我们几个就吃一份。”
  九号房的变化体现在星期五,就像某个地区的变化总是反映在春节。早上,帮主和交通还没离开被窝,刀疤已经守候在边上等待叠被子了。帮主来到外间,交通为他挤好了牙膏,并准备了一杯水在手。但帮主要先屙屎,刀疤慌忙上前揭去盖布。
  中午吃肉,更是盛况空前。帮主早就被激动的人们安置在牢头的座位,心安理得地接纳大家所能提供的服务。从方孔接过热气腾腾的大肥肉,纷纷送到帮主面前。
  “您先来一块吧,帮主。”
  “帮主,这块瘦的给你。”
  这是一次自觉的献忠心行为,是对帮主将钱单用在大家身上这种无私行为的赞扬。
  帅哥是最后领肉的,九爷、独眼、新娘和小如不约而同地坐到通铺的暗角,吃得悄无声息。这样,帮主就像一个对政权窥觑已久的新首领,显得踌躇满志。而小如更像被罢黜的元首,垂头丧气谨小慎微。新娘和帅哥面对新贵帮主的辉煌,无疑是灭亡朝廷的遗老遗少,急急如丧家之犬,忙忙如漏网之鱼。
  小如对新娘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失望很是不解,心想,逍遥自在不也很好?
  这时发生了一件事,这件事其实跟小如关系不大,却是小如难以容忍的,因为它打开了小如屈辱的记忆之门。所以,这件事再次教训了小如的幼稚,唤醒了小如在九号房的主导意识。
  有一个人被小如集团和帮主集团忽略了,他就是皇上。送肉的时间在送饭的时间之前,也就是说,当两伙饕餮围着肉碗的时候,皇上没有任何东西可吃。皇上垂手恭敬地站在过道流口水,他先是站在小如这边,也许是觉得那边的肉更多,慢慢地就挪到帮主那里去了。皇上的口水像橡皮筋那样挂在嘴角伸伸缩缩,看似马上要掉下来其实不会,每当它要脱离嘴角,皇上又吱溜一声吸进去了。口水越挂越长,吱溜声就越吸越响。
  五个肠胃生锈的人共一碗肉,那就不是吃肉,而是猪八戒吃人参果,来不及品尝它的滋味就没了。小如扬起头,第一个听到了吱溜声,可惜为时已晚,肉碗里只剩下一点点汤了。帅哥抬起碗往嘴边送,汤还没到嘴,碗就被小如夺了去。小如把碗举到皇上面前,皇上没有伸手去接,而是仰起头、张开嘴,小如只好把肉汤倒进撑开的黑洞。小如要收碗的时候,碗却落到了皇上手里,皇上紧紧捧住它,舌头像铅笔擦那样温柔地、细致地擦遍碗壁。
  连肉味都舔干净了,皇上才恋恋不舍地放下塑料碗,这时,奇迹出现了,皇上的眼前居然悬着一块大肥肉。皇上大喜过望,他幸福地闭起眼睛,将嘴巴张到最大限度,再探出舌头卷起舌尖,慢慢地、一点一点地凑近那块肥肉。可是,那块肥肉迟迟没有掉下来,幸福就慢慢消退了。皇上睁开眼睛,这下看清了,肥肉不光是肥肉,还绑了一根线,线上面还有一只手,顺着手臂望过去,皇上遇到了帮主诡秘的笑脸。皇上看出来了,这张笑脸不怀好意,于是收起舌尖、低下头。但是,那块肥肉又垂到皇上眼前,甚至轻轻触到了鼻尖,皇上张开嘴往上一咬。当然,皇上是什么也咬不到的,肥肉总是在到嘴的一瞬间跳走了。如此循环往复,皇上心急了,企图举手去捞。
  第64节:九号房(64)
  帮主将肥肉背在身后说:“皇上,你听好了,把你的双手绑起来,如果你能抢到嘴,肥肉就给你吃。”
  皇上好像没听清帮主的游戏规则,帮主只好重复一遍,皇上似乎明白了,点了点头。刀疤十分起劲,冲到外间扯了一条毛巾进来,将皇上的双手反绑在身后。帮主个高站在通铺上,皇上个矮站的还是过道,这样,帮主就居高临下了。游戏一开始就引来了阵阵开怀大笑,因为太像训兽师在戏弄小狗了,皇上拼命扬起头、张大嘴,一蹦一跳地去够那块肥肉。而帮主的手起起伏伏,像交响乐团的指挥那样优雅。这种效果是陌生而有趣的,连九爷都看得津津有味。
  帮主又将肥肉背在身后了,他修订了游戏规则:“这样好吗,皇上,肉装在碗里放地上不动,你呢,连脚也一起绑上,只要爬到碗边,就能吃上肉了。”
  新规则超出了皇上的想象能力,他一时半会很难理解帮主的意图,沉默了。帮主把肉丢进碗里摆在过道尽头,手脚并用比画了半天,直到皇上似懂非懂地笑了一笑。
  “非常好。”
  帮主拽皇上到门边,一脚绊倒了他。刀疤再扯一条毛巾,把皇上的双脚绑得牢牢靠靠。这时,皇上看上去就像一只上岸的海狮,除了仰头张望大家就什么都做不了。
  帮主指指过道尽头的肥肉说:“爬呀,爬过去就能吃肉了。”
  皇上说:“呜哩哇啦。”
  帮主无奈,把肉碗抬到皇上面前敲敲:“来呀,来呀,吃肉呀。”
  皇上这下是彻底领会了,心里一领会身上就有劲,他屈起膝盖,像蚕虫那样往前拱了一下,将自己的嘴往碗里套。帮主及时地抽走了塑料碗,这样,皇上的鼻子就撞向水泥地了。
  肉碗被帮主摆回过道尽头的老位置,这让皇上灰心,“哇啦呜里。”他说。
  皇上等待观望的死蛇样子刀疤看了很不耐烦:“爬呀,等死是吧,还不爬?”刀疤一边催促一边往他身上踢。
  前面是诱惑后面是追兵,皇上非爬不可了。九号房的欢喜快乐是前所未有的,除了帮主,谁有这个本事给大家带来欢乐?因此,帮主的脸上洋溢出来的成就感是无以复加的。手脚被缚的皇上其实不是在爬行,而是在蠕动:用两个肩膀擦着地板往前挪。
  在围绕的哄闹声中,皇上蠕完了全路程,最后努力一下,嘴巴就够得上碗里的肥肉了。
  “呜噜呜噜。”皇上激动地说。
  就在离成功仅一步之遥的地方,皇上怎么也蠕不动了,不是他没有力气,而是背上坐了一个人,这个人正是帮主。帮主使劲蹾一蹾屁股说:
  “爬吧,拼命爬。肥肉就在眼前了,还不爬?”
  “哈吭哈吭。”皇上非常不满,挣扎了几下干瘪的双腿以示抗议。
  皇上实在是扑腾不动了,虽然扑腾不动,还是吃上了肥肉。小如抬起碗,皇上一口就叼走了那块心驰神往的大肥肉。
  小如的作为败坏了大家的兴头,但不论是帮主还是刀疤,要明目张胆地跟小如作对倒也不敢。因此,悻悻地离开皇上就成了他们唯一的选择。
  帅哥解开毛巾,扶皇上站立起来。皇上惶恐的眼睛胡乱转动,不知该往哪里看,嘴角不再流口水了,而是流出了一滴猪油。小如轻拍床板,示意他坐在通铺上,可是皇上浑身哆嗦,怎么也迈不开步子。小如伸手去拉,皇上反而一屁股坐地上去了。
  “别白费力气了,他不会上通铺的。”九爷站得笔直,双手深深地抄进裤袋,摇摇头说,“我从没见过他上通铺,就像从没见过一个女人进九号房;他就适合睡在地板上,就像一个真正的皇帝适合睡在龙床上。”
  小如皱起眉头,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九爷淡然一笑说:
  “你想批判我的歧视态度,对吧?但是,批判的武器不能代替武器的批判,比如,你能安慰他,让他不哆嗦吗?”
  小如不服气,靠过去抱住皇上的头,拍拍他的后背说:“好了好了,没事了,有我们在你怕什么?”
  不料,皇上哆嗦得更厉害了,脑袋拼命埋在胸前,恨不得地上有裂缝钻进去。
  “怎么样,不灵吧?”九爷哑然失笑,“让我来,让我来恢复他的自信。”
  小如将位置让给九爷,九爷却没有挨近皇上的打算,只是趋前一步,弯下腰来。
  “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九爷说得很慢,等皇上抬头看他,九爷又逐字逐句重复一遍,“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皇上终于开口说话了,要让皇上开口说话的难度不亚于让泥菩萨开口。所谓不鸣则矣,一鸣惊人,小如打死也想不到,皇上竟然石破天惊地回答九爷一句意思极其深奥的政治术语:
  “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很好,”九爷无声地鼓掌,对小如说,“现在,你可以提问了。”
  小如堆起满面笑容,以对情人耳语的亲切口吻问皇上:
  “你叫什么名字?”
  皇上脸上的光辉消失了,重新低下头,对自己的胸膛回答:“罗光绪。”
  小如又问:“哪里人呀?”
  皇上的头埋得更低了,对自己的肚皮回答:“凡是法家都是爱国主义者,儒家都是卖国主义者。”
  小如被皇上的答非所问吃了一惊,决心再提一个问题:“肥肉好吃吗?”
  小如见不到皇上的表情,只听他呼的一声吸进鼻水,瓮声瓮气地说:
  “两千多年来的儒法斗争,一直影响到现在,继续到现在,还会影响到今后。”
  第65节:九号房(65)
  23
  《海源日报》法制版发表了一篇通讯,题目叫《为争夺职位,科长谋杀所长》。文中说,“政法系统要选拔一名公安局副局长,考核了原户籍科科长梅某和原看守所所长闵某,并进行了公示。正当市委常委会准备开会决定提拔人选时,闵某意外地遇害身亡。从现场判断,这是一起故意谋杀案,警方找到的证据表明,此案系梅某为铲除竞争对手所为。”
  报道指出,“此案的告破在全省政法系统引起了巨大的反响,职务重要还是服务重要?从警为什么?海源市公安部门围绕这些主题展开了一次大讨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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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报道最后说,“从立案侦查到移交检察机会提起公诉,除了刑侦队找到的几个小物证,被告至今仍然是零口供。刑侦队是否能找到更加有力的证据、梅某的故意杀人罪是否成立,本报将作进一步的追踪报道。”
  多年来,九爷都是《海源日报》九号房的忠实读者,他把重要的内容画好了再给小如看。小如先是泪光闪闪,当泪珠过于饱满,便成串地滚下脸颊。九爷担心小如的泪水打湿了报纸,边收回折好边说:“你想做个知识分子,但选错地方了。号房里只有强者和弱者,没有仁者。”
  小如拭去泪水,愧疚地说:“我太天真了。怎么办才能补救呢?”
  九爷用折好的报纸指指外间的新娘说:“他比你更知道该怎么办。”
  新娘和独眼由于缺少脂肪而铁青的脸整天阴沉着,九号房再次箭拔弩张,战事一触即发。
  突如其来的机遇使九号房风云骤变。九爷掐指一算,“该有新兵来了,”他说。摆在小如面前的首要问题是,如果不主动招揽安置新兵的事宜,一旦让帮主先抢上手,就无异于自动退出领导地位。
  这是个晴朗的午间,属于全天最暖和的时光。太阳垂直照下来,使外间的水泥板完整地罩上铁丝网的阴影。铁门就是在大家午睡时打开的,九号房群情振奋,没人看清楚是哪位干部开门,铁门就锁上了。新兵一手抱包袱一手拎拖鞋,在进里间和洗澡之间踌躇不决。铁丝网的阴影罩着他,宛如随意捆绑疏松的绳子。片刻的沉默,九号房处于短暂的权力真空状态。小如在关键时刻抢先一步,他说:
  “洗个澡再进来。”
  小如的话听起来和风细雨,但决定了事态的走向。新娘如接到命令的肥胖猎犬,一个箭步蹦到外间,独眼团起他的衣服扔出去,新娘伸手抓住。新娘的衣服还没穿好,新兵已看出来者不善,撂下手中什物宽衣解带了。
  “你他妈屡教不改的黑脸,向我保证几次了,唔?每次都说会改正,要重新做人,做什么鸟人,还不是坐到牢里来了?大学生,你要好好开导他,我是没那个闲工夫,跟这个屎窖里的石头谈话。又臭又硬啊。”
  指导员站在监窗慷慨激昂了一通就走了,这些话教育不了叫黑脸的新兵,唯一的作用是论证了小如在九号房的合法地位。帮主看大势已去,以最快的速度恢复睡姿,掩饰失败的窘迫。
  独眼和帅哥情绪倍增,着装完毕也站到外间,听候新娘的指挥。小如不说一句多余的话,他对整个经过的效果非常满意,当他环视众人缩回被窝时,不禁捏紧拳头,坚信九号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