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 节
作者:津夏      更新:2021-02-19 02:36      字数:4910
  小如不但没有撂下枪,而且逼近了一步:
  “我今天有话要说,就是要跟你这个当局长的说。梅健民是我的父亲,还是我最好的朋友,他尽其一生站在我身边,保护我、帮助我。他做了二十多年的警察,今天却被他的同行关进了牢房。我一定要为父亲做点什么,你明白吗?我父亲是个老实巴交的人,当了十多年的户籍科长,自己的老婆却不能农转非,如果这样的人也会杀人越货,那么这世界也就可以日出西山江水倒流。如果你们让我父亲屈死,就不但是夺走了他的生命,也将摧毁我的未来和信仰,我将失去对真理的信任,也将失去对公正的信任。”
  “唔,说得比唱得还好听,路上构思了很久吧?可惜呀,我这是母猪闯进戏院里,跟没听一样。”
  恐惧早就从局长的脸上消失,因为事情的格局已经发生了质的变化,只是小如还蒙在鼓里。被局长揭了老底,小如有点羞愧,他还想按打好的腹稿往下说,局长竖起一只手掌制止了他:
  “小如,你现在放下枪还来得及,要不然后果自负。”
  “有什么后果?还有比父亲坐牢更严重的后果吗?”
  “你这样就是咎由自取啰。就算开枪,你能打中我吗?”
  局长的话让小如想起自己大学军训时只打过步枪没打过手枪的事实,心事一动,不由又瞅一瞅手枪。
  就在这一刹那,小如手中的枪就不翼而飞,稳稳地落到他身后一个刑警的手里。另一个刑警有备而来,熟练地为小如戴上了手铐。局长接过枪退出子弹关闭保险,用袖口擦擦枪托上的汗水说:
  “给他办一下逮捕手续,让他蹲蹲大牢有好处,他妈的小东瓜不捋毛成熟不了。”
  梅小如就这样被推向值班的警车,路上也没拉警笛,押送的刑警要赶着回家吃年饭,将小如交给看守所的副所长王苟后,就急匆匆掉转车头了。
  副所长在登记造册时怔住了,他皱起眉头,用难以置信的口吻问道:
  “你是梅健民的儿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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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是。”
  “你妨碍了什么公务?”
  “我父亲坐牢了,我要报仇。”
  副所长摞下笔,抚住额头沉吟起来。“报仇?”副所长慢条斯理地说,“你知道仇人是谁吗?不知道吧。没有仇人,你去向谁报仇呢?”
  副所长先让小如摁手模,说是要建档的,然后再让小如踩脚印。小如踩完了左脚,副所长又怔住了,眼光落在一个空洞的位置,满脸的茫然。
  “右脚要踩吗?”
  “那当然。”副所长恍过神来,抽去小如的皮带、拔掉金属纽扣,将皮带和运动鞋扔进库房,拎起桌上的一大串钥匙。
  “走吧。”副所长催促小如走出值班室,小如顺脚穿起桌底的一双破拖鞋。那双臭袜子就横在椅子上,副所长没叫小如带上,小如也不敢主动去拿。
  第12节:九号房(12)
  4
  小如刚开始回忆,帅哥就搬出一条叠好的毛毯垫在塑料桶上,使九爷能够舒适地坐在上面。九爷似乎惊呆了,两片红唇微启,撮成圆形,惨白的细牙和鲜红欲滴的嘴唇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小如是蹲在地上说话的,说完扬起脸,观察九爷的反应。见九爷的舌尖顶出了牙缝,小如吓了一跳,因为那舌尖比嘴唇还要红艳,尤如一片红郁金香的花瓣。舌尖在牙缝间碰了一下就缩回去了,略带沙哑的声音却从那里涌流出来:
  “你是梅健民的儿子,没错,果真是他的儿子。昨天我就感觉到了,你们父子的外貌有惊人的相像之处,好比是同一条流水线出来的产品。”
  “你认识家父?”
  九爷站了起来,双手又深深地抄进裤袋,先抬头看天,再看自己的脚尖。“岂止是认识,”小如听出九爷的声音略带伤感,“我们是生死之交。”
  小如也站起身,但他的个子太矮了,仍然需要扬起脸才能认清九爷的表情。“你们居然是好朋友?”
  “好朋友?谁给你说我们是好朋友了?”九爷的右手握成拳头,空洞地挥舞着咆啸,“生死之交就等于是好朋友,你是吃屎长大的吗?”
  小如被吓得连连后退,嗫嚅着说:“那我就不明白了。”
  “不明白,”九爷趋前一步,逼视着小如,“你不明白的事多呢,不然还要念书干什么?连这一点都不懂,你的书念到狗肚子里去了?”
  九爷火药味十足的话引出了里间的一帮人,牢头首先冲到小如面前,一把揪住他的头发往下压:
  “竟敢惹九爷生气,他娘的胆大包天,自己掌嘴一百下。”
  九爷掰开牢头的手,揉揉小如被扯痛的头皮说:“你们都进去吧,都怪我激动了。”等他们鱼贯而入,九爷闭紧眼睛摇摇头,平静地说:
  “梅健民的儿子跟我关在一起?老天爷哪,一定是你对我的恩赐。”
  小如还想说什么,不等出口,九爷就嘟起红唇、伸出食指摁在上面示意他安静。“什么都不用说了,”九爷强调,“除非是回答我的提问。”
  九爷的手又深抄裤袋了,这让小如放下心来。九爷来回迈了几步,重新坐回桶上。
  “好了,我来问你,你在哪所学校读书?”
  “东南农业大学。”
  “系?”
  “环保与节能。”
  “专业?”
  “小城镇给排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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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九爷冷笑一声说:“一定是梅健民的主意。”
  “是他帮我填的志愿。”
  “我相信自己的判断。”九爷接着说,“现在回答第二个问题,你父亲身高不会超过一米五、体重也就八九十斤,凭什么当上警察?”
  “他当时是村里的民兵营长,选青选上去的。”
  “选青?”
  “选拔青年干部的意思。”
  “有道理,我怎么就忘了这一层。第三个问题是,你父亲当了十多年的户籍科长,你母亲的户口怎么一直在农村?”
  “这件事我也没想通,”小如干咳一声说,“大概是大公无私的老思想在作怪吧。”
  小如听到一阵咕咕咕的声响,原来是九爷在捂嘴干笑,小如莫名其妙,不解地凝视着九爷。九爷笑得更厉害了,松开手转过身去,边笑边拉毛巾擦眼泪。九爷咯咯咯怪异的笑声过于刺耳,再次引出了内间的他们,这次说话的是刀疤:
  “真看不出来啊大学生,我从没见九爷笑过,你小子一来就能逗他大笑,真不简单。”刀疤回头问大家,“你们见九爷笑过吗?”
  “没有。”他们异口同声说。
  牢头张开双臂将大家赶回内间,咂咂嘴赞叹:“还真他妈的臭老九有办法。”
  九爷的眼圈都被毛巾擦红了才止住狂笑,他镇定一下情绪说,“赶紧回答最后一个问题吧。快要吃午饭了。你为什么要到除夕才回家?”
  小如正要回答,早上送粥的四方孔哐啷一声打开,将它的话吓了回去。这次铝勺送进来的是开水,也就没人进行感情贿赂。小如赶紧配合帅哥用牙缸一杯一杯地接水,在墙角摆成一排。所有的牙缸装满之后,帅哥提了个简单的要求:
  “帮主,能多给一勺吗?”
  外面的声音问:“干什么?”
  “洗碗,”帅哥说,“这鬼天气,冷死人了。”
  这时,一张脸贴上了四方孔。说是一张脸,其实只有鹰勾鼻和一双眨巴眨巴的眼睛,话也似乎从眼睛那里眨巴出来:
  “我屙一勺尿给你要吗,它比水热多了,洗碗也香。”
  帅哥搓着手答不上话,帮主却注意上了小如:“新来的吧?”
  这就给了帅哥一个下台阶,“对对对,刚来的大学生。”
  鹰勾鼻深深地嗅了一嗅,眼睛弯成了月牙形,但九爷的一句话就堵住了帮主探究的好奇:
  “打听什么,要通风报信吗?”
  四方孔砰地关上了,将帮主的骂骂咧咧阻拦在外面。此时,太阳从云层中现出来,遥遥暖意融化了铁丝网上的冰凌,为防止滴水落进开水杯里,帅哥用碗将它们逐一盖起来。
  牢头在里间喊道:“帅哥你瞎鸡芭折腾什么呀,九爷要问话谁都不能干扰,连这都不懂?”
  “听出来了吗,”九爷说,“你耽误他们晒太阳,大家可要怀恨在心啰。”
  小如吓了一跳:“那就长话短说了,我高中时候的班主任周明老师要出国,移民加拿大,让我陪他说几天话。”
  “出国?为什么不过完年再走?”
  “他就是厌倦了世俗的繁文缛节才执意要出国的。再说除夕没人出国,机票好买。”
  “有个性。”九爷偏头想了一想这件事的真实性后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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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么,你有他家的钥匙?”
  见小如犹犹豫豫的样子,九爷强调说:“你要说实话,我只有掌握真实的信息才能作出正确的判断。”
  “是这样的,”小如仍然显得吞吞吐吐,“周明老师确实给了一套钥匙,让我开学以后交给他侄儿。但我没带出来,丢进了楼下他的信箱里,假如要用,反正我的手小也可以伸进去取。”
  “明白了,这个我明白了。还有一件事我不明白,你既然住在城里,为什么不跟父亲见一面?”
  “干公安这一行的,年底特别忙。按惯例他应该提前两天回家,不会等到除夕。”
  九爷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倏地站得笔直,然后弯腰向小如耳语说:“很好,我心里温暖如春,现在,我要去请大家出来分享阳光的美妙。”
  第13节:九号房(13)
  率先走出里间的是怀抱毛毯的帅哥,接着是牢头,他正眉飞色舞地与刀疤交谈着什么,由于过多使用暗语,小如无法听懂他们谈论的话题。牢头一屁股坐在刚才九爷的位置上,帅哥将毛毯铺向另一个塑料桶,再抬到刀疤的身后。其他人在远离牢头和刀疤的地方或站或蹲,有人松开外套、有人伸出双脚,连皇上也袖手站在一边,在阳光下是一片舒心而惬意的表情。帅哥不知从哪里抓出一小撮茶叶,在手心分成两堆,丢进两杯开水里晃荡几下,再举到牢头和刀疤面前。
  小如不见九爷出来,心中不免一沉,但他不愿细想,因为目前最大的兴趣是观察九号房的结构。很快,小如就得出这样的结论:
  九号房由类似于套间的里外两间组成,各是3×6的面积,也就是说,晚上收监18平方米,白天开监36平方米。墙高至少5米,远远超过了人体所能达到的弹跳高度。里间2/3的面积是通铺,另1/3的过道夜间也要睡人。里间有天花板,外间露天,当然,天空被铁丝网切割成无数方块。如果左边是八号房,那么右边就是十号房,所以两边的高墙上不可能有窗口之类的东西。
  里外间有墙体相隔,外间连里间过道的是铁门、连通铺的是高而窄的铁窗。里间那头约3米高处有钢筋罩住的监窗,外间这头是走向自由的铁门,铁门上有供瞭望用的小圆孔,圆孔下是可以伸进铝勺送水送食物的、带锁的方孔。门边是水池,水池再过来的角落是厕所,厕所往里一拐是洗碗池。这样,从里间通铺上透过铁窗,外面送水送饭一目了然;从里间过道看出去,洗碗池挡住了厕所,运气好的话,在他起身拎裤子的瞬间能瞧见全身最白净的屁股,不过仅仅是稍纵即逝的惊鸿一瞥。从监窗和铁丝网上方偶尔出现武警哨兵上半身的情况判断,有悬置在墙腰的走廊围绕着整排的监房。
  还有什么看头吗?没有了。送完开水,门上的四方孔就扣上了,但小圆孔却一直开着,这引起了小如的好奇,他踮起脚尖把完好无损的右眼贴了上去。展现给小如的是架着高压电线的围墙,距离约十米开外,中间地带栽了一些卑贱的花草,在厚雪的覆盖下只露出生命的痕迹。围墙墙体乌黑粗糙,白粉刷写的两个大字却赫然醒目:“宽抗”。小如想知道它们左右的字,可惜圆孔太小,使他的愿望难以实现。到底是什么字呢?
  这时似乎有脚步声,小如将他的右耳贴上圆孔,听到的是一片嗡嗡响,他换成左耳再贴。对小如而言圆孔有点偏高,他要使劲绷直脚板才能将耳朵贴得更准确。铁门突然开了,小如扑到副所长王苟的怀里。王苟说:
  “哪里有大学生的样子?跟我来。”
  小如一出来,立即揭开了“宽抗”的谜底,原来是“坦白从宽;抗拒从严”。小如的心情明朗了许多,外面的世界真好,这么想着,小如不由抬头望一望没有铁丝网的晴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