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119 节
作者:想聊      更新:2021-02-19 01:45      字数:4756
  化妖浪为轻涛。
  禅房幽静,黄昏的暮色一点点浸染窗棂,再往前走上几步,天地就陷入长夜。
  君珂的生命也如此。
  梵因沉默在暮色里,衣角印上暗黄的日光印迹,斑斑如泪。
  诸法因缘生,因缘尽故灭。
  世间大道,大不过一个舍;世间恶业,恶不过一个弃。
  突然想起去年定湖一见,枫林如火,她在身后,自己说,尘埃,一切都是尘埃。
  没有枫叶,没有人间,没有百姓,没有她。
  自身清静,而万物皆为尘埃。
  而如今,终踏入攘攘人世,再不知能否修一个在世果。
  天光渐淡,泛一种淡淡的青色,有点像她奄奄的眉宇,那样伏枕于臂,累极却不愿哀求也不知哀求,只那样眸子执着地仰起,看着他。
  梵因合十,微笑。
  然后,俯下身去。
  这一夜很短又很长,对于意外获得的人,这一夜很短;对于无奈失去的人,这一夜很长;或者可以反过来说,对于意外获得的人,这一夜又很长,代表一生。对于无奈失去的人,这一夜很短,今生尽在此时结束。
  天快亮的时候,小院里飞出一道鬼鬼祟祟的人影,那模样就像刚刚采了公主花的大盗。
  君珂一窜窜出好远,回头看沉寂在夜色中的小院,摸摸唇,脸上的神情古怪得难以形容。
  有些事情,实在是太天雷了!
  雷到她不敢回想。
  睁开眼险些就是一巴掌煽出去,然而转眼就换她落荒而逃。
  君珂悻悻叹息——这世道是怎么了?被“采花”的明明是她好吧?怎么她这个“受害者”,看见那人坚忍圣洁的神情,忽然觉得是自己对不起人家,把人家采了个干净彻底一扫而空呢?
  她很累,却连在人家地板上睡一下都不好意思,仓皇逃了出来,轻功一纵便觉得不对劲,内力有种很充沛却又很虚浮的感觉,一纵纵出三丈,结果却突然不听调动往下直坠,险些再砸破人家屋瓦。
  君珂可不知道,她一念之仁,收获丰富到难以想象,不仅得了陇,还望了蜀。她纠结了一会儿,觉得无论如何自己没死就是好事,还是顺其自然吧。
  她本来想直接奔城门而去,趁夜偷偷出城和属下汇合,突然想起轿子里沈梦沉的话,那查近行现在出城了没有?
  她先前已经打听过查家的地址,此时便赶了过去,查近行租的小院自然在贫民区,骁骑营一个多月的俸禄,还不够他给他娘换间敞亮的大屋。
  转过一条巷子,查家在望,君珂正要迈步,忽听不远处有衣袂带风声,她掠过去伸手一抓,顿时“咦”了一声。
  是查近行。
  人影连闪,她的亲兵们也从巷子里出来,君珂愕然道:“你们怎么还没走?”
  “查先生说要等到你一起走。”一个亲兵低低解释。
  “何必……”君珂叹息,“你在这里这么久,没去看看你娘?早点带她离开才是上策啊。”
  查近行不语,半晌道:“四面似有可疑人梭巡,我怕打草惊蛇,等你来了再做决定。”
  君珂抿抿唇,知道查近行还是顾忌了她的难处,一直犹豫着要不要接走老娘,她心中微热,抢先道:“那我们快去。”
  “是。”查近行在她身后道,“你这么久才回来,可是遇见危险?”
  君珂隐约觉得他语气有点不对劲,以前的自如随意似乎没有了,多了份恭敬和谨慎,却也没在意,回眸笑道:“怎么会?一点小麻烦而已。”
  她自然知道自己先前遭逢生死危机,但从没打算对查近行邀功,她盘算着,想办法把查氏母子给送出京,走得远远的,就算那谁谁怀疑她查她,她死活不认,无凭无据,谁能拿她怎么办?
  黎明前最黑的天色里,小院没有灯火,按说这也是正常现象,但君珂心中有不好的预感——查氏应该知道儿子今天问斩,就算不能去法场送行,到晚上也该偷偷烧纸钱,怎么会毫无动静?
  心里砰砰跳起来,她抢先一步进了屋,屋子里光线昏暗,君珂一头撞进去,什么都还没看清楚,忽然觉得鼻尖触到一样冰凉的东西,毛糙,戳人,带着点泥土的腥气。
  君珂定定神,睁开眼,面前是一双青布鞋尖,鞋头有点破损,用同色的布细心缝过。
  君珂浑身一冷,慢慢仰头。
  当她看清梁上情形之后,慢慢闭上眼,沉默一刻后,她将地下倾倒的一只凳子扶正,爬上去,抱住悠悠晃荡在横梁上的人,想要在不惊动查近行之前,把她解下来。
  然而已经迟了。
  门砰地一声被推开,查近行立在门口,他似乎心中早有预感,一开门,眼光就向上抬。
  然后他肩膀一紧,凝固在那里不动了。
  君珂维持着一个仰头抱尸的姿势,慢慢回头看着他,对上那男子凄凉的目光,她突然觉得咽喉堵塞,连一句“节哀”都说不出口。
  那样一句轻飘飘例行安慰的话,抵不住这样深重的疼痛和悲愤。
  他自幼丧父,寡母含辛茹苦抚养他长大,操劳得一身疾病的母亲,念念不忘的是儿子长成,光宗耀祖,重振先夫武门荣耀;他带着她,越千山万水,进帝京繁华,原指望在这十丈烟云软红里挣一席之地,许母亲一个久已期盼的富贵安定晚年。
  到头来他陷身阴谋,绑赴刑场,险些做燕门台下饮血新鬼。
  到头来她屋梁一挂,白布三尺,最终携一身苦痛孤独奔赴黄泉,至死惊怖忧惧。
  如何忍,怎生忍。
  不得不忍。
  君珂轻声吩咐亲兵去买棺材敛葬,准备将查近行母亲的尸体解下来,查近行一直默不作声,此刻突然道:“不必了。”
  君珂愕然看他。
  “不必……将我娘解下来了。”查近行闭着眼睛,几乎是一字一顿地道:“这里的邻居都和她交好,她们会及时发现,然后帮她……收尸的。”
  君珂手慢慢缩回,盯着他的眼睛,“你不收?”
  “我不能收。”查近行并不回避她的目光,“一旦我来收拾归葬,就有人知道我还活着,我不能给你带来麻烦。”
  君珂默然,这是事实,但查近行如此孝子,要他眼看母亲暴尸梁上而不予收尸,这叫人情何以堪。
  “没有什么不可以忍受。”查近行冷冷一笑,两行男儿泪却已经顺眼角缓缓流落,他不擦,那样流着泪,一字字道,“娘会原谅我。”
  随即他大步行到悬尸的梁下,跪下,仰头看着查氏苍白的面容,轻声道:
  “帮忙拿个火盆来好吗,我想走之前,给娘烧点纸钱。”
  君珂做个手势,亲兵很快办了来,火盆在梁下燃起,卷起腾腾的火焰,纸钱落蝶般飞进去,也像冬日的蝶一样,在火光里苦痛挣扎,边翼翻卷,渐渐失却颜色,苍然沉埋。
  查近行慢慢烧着纸,始终一言不发,君珂眼看纸钱将尽,时辰也不早,正想劝他起来,想个办法改装出城,蓦然查近行将手中纸钱一撒,仰头悲声道:
  “娘,你再看一看我!最后看一看我!”
  他音调凄伤古怪,满是决绝。君珂听得心中一跳,正要快步过来查看,查近行突然一个头磕下去,脸重重磕在了火盆中!
  刹那间火盆一亮,火舌将他的脸包围!
  君珂惊得瞬间忘记反应!
  愣了一秒之后她一声尖叫,冲过去就拎起查近行头发拼命向后拽,查近行浑身因为巨大的痛苦抽搐不止,脸上犹自有火,君珂用袖子灭掉火焰,眼看着查近行脸上肌肤已经烧出无数晶亮水泡,严重处皮肤只剩开裂蠕动的红肉,转眼就不成模样,心慌意乱下拉着他就向外跑,语无伦次地道:“我们去找柳杏林,叫他给你看伤……不……我叫柳杏林来,来人,来人,给我去找柳……”
  “别!”查近行嘶嘶地吸着气,狠狠压住了君珂的手,“我不看伤,就这样!”
  君珂怔怔转头看他,“你……”
  “查近行已经死了!死在燕门台上……世上不该……再有这个人!”他挣扎着拉住君珂,“……从今天开始,这是你收留的护卫……叫丑福!”
  他痛得满头大汗,却挣扎着弯起唇角,对君珂展现了一个既凛冽,又决然的笑容。
  那已经不能叫笑,只看见歪斜的火泡、掉落的肌肤表皮,炭化的肌理……狰狞,像这森然世事,獠牙嶙峋,转瞬撕却一个人一生,从亲人到梦想,从前路到未来,只剩下一个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不甘挣扎,从灰烬里重生。
  君珂闭上眼。
  眼泪滚滚落下来。
  从查家小院出来没多久,天就亮了。查近行,或者说是丑福,始终没回头。他当真便如他自己所说,查近行已死,世间再无此人。或者,当他的新名字颠倒过来那一天,那个人,才能活转。
  带着这个人过城门,就没了任何压力,一路赶回麓峰山。在君珂的介绍里,这是她此次进城捡来的可怜人。丑福养好伤后,便开始充当云雷军中的教头,他不愧是当初武举真正的实力最优者,兼实战经验丰富,云雷军在他的调教下,进步明显。
  经历了城中一日的那一百三十条汉子,在自己的营帐中也发挥了十足的宣传作用,将骁骑营的跋扈嘴脸、盟民被轻视的屈辱、两者之间的冲突干架说得情节丰富跌宕起伏,没去成的大爷们听得一惊一乍怒火满胸,据说大爷们回去当晚,各家帐篷里就砸出了一百多个汤碗,撕烂了三副扑克牌,踩烂了十几颗煮青菜——汤碗倒没什么稀奇,后两者直接关系到云雷军宝贵的娱乐和蔬菜大业,可以想见当时诸位大爷感同身受的愤怒。
  大爷们对城中家眷情形的描述,也让其余人完全放下了心,家小安好,饷银不错,那如今呆这里,倒也没什么坏处。君珂每隔几天,便选出一批人,轮流带他们进城小转一圈,说来也巧,每次都能和御林军骁骑营发生点不大不小的摩擦,每次都能让这群大爷深切地认识到,自身在他人眼中的不堪。每次大爷们都觉得,人活在世上,可以什么都不争,但绝不能不争一口气,不然就他妈的太憋屈了!
  而每次大爷们回来,也都将这种思想感触在营帐中顺利传播。几次循环,轮番洗脑,没多久云雷军的扑克牌上,大王就画成了云雷军君统领,人工施肥的菜地里,每棵菜上都多了标签,代表骁骑营或者御林军,每天早上大爷们在菜地边齐刷刷撅着屁股给菜地人工施肥时,就斜瞄着那些标签并从中得到极大的精神满足——请你吃屎!
  君珂不遗余力地将这种阶级性的矛盾展现在大爷们面前,将阶层鸿沟导致的巨大差异鲜明地亮给每一个人看,自然会因此营造出同样阶级性不可调和的仇恨。云雷军们都摩拳擦掌,等着三月后燕京全军大练,拉出队伍,将那几个纽扣包金的军队给震一震。
  在等待全军大练的那个时间内,兵部、九蒙旗营、甚至御林军骁骑营,都通过各种方式不止一次来云雷大营实地侦测过,兵部“公事例行关怀”,九蒙旗营,“兄弟军队参观回访”,御林军“查看附近治安,听闻有流氓闹事。”,骁骑营,“老子从这里路过,不成啊?老子再次路过,不成啊?老子继续路过?不成啊?”
  但不管以什么借口,采取什么方式,白天还是黑夜,任何时候这些人过来,看见的都是紧闭的高墙、满墙的荆棘、墙里面密密麻麻挤得没地方的帐篷、没有茅坑没有房子没有练武场没有洗澡房,甚至,连蔬菜都没有!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高墙上君珂介绍的“放风洞”(秘密武器当然早已收了起来)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一里外才有的羊肠子一般细的水源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两里外那“人工施肥”的菜地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满山谷一群裸男围着一盆水小心翼翼地擦身时,他们笑了。
  当京城贵军们看见裸男们洗完澡就坐在帐篷前的地上,目光呆滞、两眼无神,只能抠脚丫撕脚皮玩乐时,他们笑了。
  京城贵军们在这样的笑里获得了充分的心理满足,这段时间一直吃的明亏暗亏,突然就不在话下了。
  不过一群流氓地痞,被关在猪圈里,有点怨气有点出格,可以理解。
  人嘛,能和猪一般见识?
  这是一位骁骑营军官在参观完云雷军“大营”后说的话,立即获得了同侪们的由衷赞同,并兴奋议论着,不久的京城全军操演里,要如何让那些猪猡好看。
  他们不知道。
  那群“猪猡”,在他们离开后,立即泼了洗澡水,卷起帐篷,一部分人铺起地毡打扑克,输了的贴满纸条满地爬,人人拍上一屁股;一部分人窜上绝崖,对着月光搂着幺鸡的脖子一起引吭高歌。
  他们不知道。
  等最后一批“参观路过”的人离开,君珂打开了高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