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23 节
作者:爱之冰点      更新:2021-02-19 01:41      字数:5013
  他是背着师傅去的。怀着一腔热望,想,师傅他总是容得下自己的娘的吧?
  然后,傩婆婆带他到了云韶宫。
  当那两大扇木门咿呀而开,时光有如停止了般,殿中地上,依旧是其滑如水。云母石地,梁柱之间,蛛网暗垂。一切都没有变,只是少了个人。
  ……云韶不在。
  上一次来时,却奴清清楚楚地记得,娘是怎样的折腰而俯,俯在自己的膝上,俯在那一地云母石如水倒影的影子之上,浮在那一片韶光之上。
  可如今,她已不在。
  摊婆婆的面具遮掩下,看不出她是喜是悲。
  她只是指着那高悬的梁木,从袖中轻轻一抛,抛出了丈二匹练。
  然后她低声说:“你那时离开没多久……”
  “……这条练,就悬在了那上面。”
  却奴怔住,先开始都没懂,然后,惘惘然地向傩婆婆手中抚向那条白练,然后,手指木木的像都感觉不到那匹练的质地。然后,那丝帛的柔软一如当日母亲的气息,弱弱的,但无可抵挡地,沿经顺脉,传递而上。
  “咚”地一声,他心口仿佛被重击了一拳:所有的韶光原来终可阻断,那一条生命水一样地通过了一个结,神秘地不知道流到哪里去了。
  最难奈、最不可忍受的是,整整六年,自己一直都以为,虽遥隔万里,自己还是与她同在!可、那同在的感觉原来是一场虚妄。只有自己,只有自己,一直都只有自己一个人在!
  刚抓到手的,以为可以接回,可以续断,可以重生的,在那样的以为里……早已两断。
  却奴喉咙里像肿了一个巨大的核,吐不出吞不下。把一个问题堵在里面,堵得面上青筋直暴,就是说不出口。
  ——为什么?
  ——是的,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她双手做好一个圈,自顾自就把自己那流水华年自我了断?
  傩婆婆低声说:“因为你们那次一见后,皇上就知道了你的存在。”
  “他只说了一句话:她还活着?”
  “只这一句就够了!”
  却奴以后几天一直想着那句话,那个秦王,那个当今的天子,是如何一脸诧然地突然想起一个自己冰封起来的女人,然后诧然地问上一句:“她还活着?”
  却奴手中的鼓点忽然狂愤!
  那一天的感觉,让他自己觉得,自己又被打回了儿时。
  他不是“小却”,不是“李砚”,不是娘口中的浅墨。
  ……他还是那个“却奴”!
  总是可以被轻易易就剥夺着的“却奴”!
  他手中的鼓点让场中知音者都闻之一悚。
  然后,却有一点轻柔从他手中流了出来。
  那是一点温温凉凉的依恋。轻柔的,让鼓槌碰到鼓面,都像春料峭时节那偶然而至的破暖的风;像晓起霜晨,马儿鼻息咻咻地把鼻子凑上你的手掌;像一场飞翔前乳燕的回首,刚长成的翅尖轻轻拂到了旧日的枝巢……像薄薄白白的雾,像那脐带要断未断时的一点疼痛静好,都在那敲击轻触下,在鼓槌与鼓面之间生发出来。
  ……那是什么?
  殿中一时人人疑惑。
  可那狂怒沸腾的鼓声未止。只是没人想到:同时的,两种截然不同的鼓点节奏在那带面具的少年手底下生发出来。那汹涌的海一样的狂燥,与那薄白的浮在海上的晨雾;那疾掠的马的鬃发,与马眼中晶莹的泪滴;那满天狂雷,和雷下细嫩的草……乐师们都是敏感的,舞者亦是,他们先有困惑,却猛地兴奋起来。
  突然地,却奴从怀中掏出了一块响板。
  那响板在他指间“叮”然一响。
  然后,鼓声顿寂。
  他双手一撕,把那件上衣已从身上剥下,裸着一个少年的躯体,竟脚踩鼓点、向舞茵上行去。
  殿中一时寂然。
  有那么一下,身后突然怯生生的、犹疑不安的,然后欢畅已极地响起了一连串响板的鼓点。
  却奴回头一望,却见一个长身的影子立在殿角。他手中执板,轻轻敲起。他敲响的正是自己心中的乐韵!
  原来那是师叔……好久、好久没见的师叔,娘口中曾那么憾然轻暖的提到的师兄“宗令白”。
  到那板声响了几响,才有人辨出,然后惊“哦”道:“哦,居然是……”
  “云韶!”
  ——没错,是云韶。
  多年来,久已绝迹的《云韶》。
  ……却奴踩出的鼓点正是那一场“云韶之舞”。
  只见这少年姿式沉郁,步履端凝。像“雷填填兮雨冥冥,猿纠纠兮穴夜鸣”那样一场如晦如暝,风雨将至的阴天里……然后,居然是回溯!
  回溯到风雨之前——
  浴兰汤兮沐芳,
  华采衣兮若英。
  灵连蜷兮既留,
  烂昭昭兮未央。
  謇将憺兮寿宫,
  与日月兮齐光。
  ——回溯到那云神初起,风雨未至,沐浴方好,华彩披衣的时光。
  却听有人控制不住地低声道:“乱了,乱了,全都乱了。《破阵乐》中,怎么会冒出云韶,而且,那孩子脸上,居然戴的是‘大面’!”
  却奴脸上戴着的面具是称为“大面”,那本是舞“兰陵王”时专用的一种面具。这面具的由来是为:相传北齐时,有兰陵王名长恭者胆色极勇,阵前军中,杀敌破贼,遗撼的是人长得太过好了,生得面目如妇人好女。他为此自撼,一直自恨如此颜面不足以威敌,所以刻木为假面,每临阵仗,即戴此自雄!
  后世依此事迹,就演绎出一段“兰陵王”的大面之舞来。
  太常令已经慌了,急惶惶地想赶那少年下去,将之呵斥加以刑罚。
  可正座上坐北朝南的天子,面上只微露诧异,喃喃道:“云韶,居然是云韶?不是说,自她以后,好久已失传了吗?”
  满殿乐声骤停,只有宗令白手中的响板还在敲起。
  他一手执板,一手敲磬,玉声叮然,板声铿锵。
  那响声托在却奴的足下。却奴已舞到云神沐浴已竟,将要出发,揽辔高驰时。
  那情景正是:
  ——龙驾兮帝服,
  聊翱游兮周章。
  灵皇皇兮既降,
  猋远举兮云中。
  览冀洲兮有余,
  横四海兮焉穷!
  那场生命的初始都是这样的。每个人,每段韶光的开始,也都是这样的。从一降生,兰汤浴罢,华彩披衣,每个人都以为生命中所有的就会是这样一场出行华灿!
  但……云韶宫中,匹练悬颈;云韶宫外,宗令白一生空叹;教坊之内,稚子忍垢;教坊之外,哪怕出行千里,回来面对的,竟犹是,这一场“雷填填兮雨暝暝”!
  却奴裸身而舞,他的颈后长发,飘拂在他少年之颈上。他的脸上,却戴着一个狰狞的面具。人生中的痛与快,恨与美,那嵯岈的崎岖不止的路与行到路尽处一抬头满天横卷的云……他在想像中想像着娘说过的她生命中的那一场舞,那一场“云韶”,那一场爱与美,那一场虚荣与失落,与由此而来的磨难坎坷,他觉得自己的心都要胀破了。
  他忍不住,因为自己的脚怕是不跳都要肿了,那舞不过是胀破后流出来的生命的汁液。那舞,对于敲着板击着磬的宗令白来说,是一场爱痛沉湎,对于却奴,却是放恣与救赎。
  是的……救赎!
  他今日之所以前来,就是要好好看看这个人,这个杀了自己的生父、亲娘与五个哥哥的天子,这个自己时常都不由得仰望钦服,时常又不由恐惧到骨冷的男人。
  他究竟是谁?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要见一见这个人,那个可以一手繁育一手毁灭,一手创建着一手扼杀着的……为普天下万众,眩目仰望的叔叔!
  他一舞如狂,风云突变,带着自己这几年草野间的成长,带着小时教坊中得来的底色,带着依恋,带着一点愤恨,带着那云韶宫中遮不住的韶光流逝,惋惜着并痛哭着……一场舞来,一场梦破。
  胡床上的天子忽然扣床凝声道:
  “你是谁?”
  “你就是那个却奴?”
  他忽然沉声喝道:
  “你是、她的孩子?”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十、长天刺
  ——胡床上的天子一挥手。
  满殿人等,一时俱都退下。
  明德殿中,正面相对的,只剩下一对叔侄。
  一个是天子,一个是却奴。
  ——“你怎么、居然敢来、再跳这个舞?”
  却奴突然定住。
  他终于,终于有机会直视着那个男人的眼。直面向他,如同面向自己的命运。不止自己的,还有娘、爹、自己的哥哥,以至天下万众兆姓的命运。
  他只想好好地看一看。
  那威压于一切之上的,男人中的男人,王中的王,可汗中的可汗,是个什么样子。
  殿角边,瑟缩得忘了离开的宗令白正在那里轻轻地抖着。
  他怔怔地望着云韶的儿子。然后,只见到却奴突然伸手,用力在自己脸上一撕,竟把那面具生生撕开,裂成两半,掷之于地。
  面具下,现出他一张少年的脸。
  胡床上的天子忽有幻觉,像自己梦中见过的:清冷的早晨,一片草野间,露水沾住草叶,一匹筋骨轻骏的小马直面向自己跑来,它的身上汗着血,可身后,是那么薄白柔软的雾。
  那满地云韶舞罢的余韵中,他只见那孩子的双眉横横地拉直,眉锋挺挺的秀逸;唇角,平平地抿直,中间,是一条直线的鼻。
  这孩子,真是那云韶的儿子?难怪,长得有……她遗下的那么一分好看。
  激动的红潮正在那孩子的颊上褪去,渐露出一片苍白来。
  ……他居然敢问我、怎么敢?
  却奴忽然抬脸。
  “因为,我是一个王子。”
  “我要从今天起,就不再是什么‘却奴’!”
  ——哪怕是一个已“息”的息王的“息王子”。
  ——哪怕是已为史官所“隐”的隐太子的“隐王子”。
  少年的眼中忽爆起一片坚定的晶亮来。
  ——我依旧、
  ——是我自己生命中的那个王子!
  “很有胆色!”
  “颇有些像我。”
  “看来是我们李家的种。”
  胡床上高坐的李世民含笑喃喃道。
  “那么你不叫却奴了,却叫什么?要我赐你复姓为‘李’吗?”
  却奴猛一摇头。
  ……你赐不赐复姓、我也无奈的注定姓李了。
  对于这个命定,他感到有些惘然。
  他极力镇定着冲胡床上的人道:
  “我叫李砚,砚台的砚,表字浅墨。”
  “因为娘生我时,石床上一星棉絮都没有,她说冷得跟砚台一样。上面有生我时流出来的血,在夜色里看起来,像污浊了她人生的一摊墨。”
  他的声音微微温柔起来。
  温柔的牵扯出当年生养时留在记忆里的痛。
  李世民的眼中也像蒙上了一点什么,有点软化。
  “你来,是为了她?”
  “或是已经见过了?傩婆婆是我的乳娘,她做事我都不好处罚她的,所以越来越只管自行其事。”
  “你娘、她还好吗?”
  却奴猛地抬头:“她死了!”
  李世民“哦”了一声。
  死了?——那个他此生见过的最漂亮的女人死了?
  那个他大哥曾夸耀于他的女人,那个甚至于比萧皇后,隋炀帝的公主,自己的耿嫔都漂亮的女人?
  然后他的目光深长起来,那么深长的目光足以罩住却奴,罩住他的过往由来。
  他看着这个少年,像饶有兴致地看着一匹小马,掂量着它的姿质脚力——是不是好驯养的,以及日后驯养出来又跑不跑出迅捷轻快的脚步?
  李世民一生爱马,当年战阵之间,曾亡故六骏。每当回想,心中犹痛。但他那样的男人,觉得无论什么死了,只要是为他,那死的、也值了。
  就是如今,国事倥偬中,他还不忘弯弓驰猎。
  他想起他的王家禁苑,想起太仆寺,他还想起曾在太仆寺辖下的马厩里题过三个大字:
  “天下牧!”
  ……这是匹可堪调教的好马儿。可惜、可惜自己只怕一无时间、二无精力来将之调教了。
  而这马儿,不调教长大了只怕会是匹会触人蹬踏、乱奔乱跑的野马。
  他一时想起自己的那么多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