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86 节
作者:摄氏0度      更新:2021-02-19 00:29      字数:4757
  我从她手中接过信封里那薄薄的一页纸,心中隐隐有些不安。
  韵雪有些日子没过来,必是因为重要的事儿耽搁了,而这重要的事也许……
  果然,信上只有短短的一句话:“太后薨,上召十四爷归。”
  上个月,先帝的梓宫才被运往景陵安葬,皇上命胤祯留下守陵,谁料这才一个月,皇太后又紧随先帝而去了。
  胤祯,这样接二连三的打击你要如何承受?
  满城的缟素才刚刚除下,又重新换上。
  一路乘着马车在暮色中悄悄地驶入宫门,在肃静的甬道边停下。
  “我就在这儿等你,最多一个时辰,切莫耽搁了。”临下车前,韵雪握住我的手,又一次叮嘱道。
  我点点头,由绿柳和思蝶一左一右扶了坐上事先安排的软轿,朝宁寿宫行去。
  两日前。
  “你要进宫?”韵雪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为难地看了眼胤祥。
  我坚定不移地点头,对他二人道:“我知道胤祯会回来为额娘守灵,我想看他一眼,我不知道,此生之年,还有没有机会再见他一面了。”
  胤祥低头思索不言,韵雪绞着手中的帕子,“想要进宫,也要宫里有人里应外合才行,倘若有个差池,也好有周旋的余地,可……”
  “所以韵雪,我要你帮个忙,”我拿出事先准备好的链子递向她,“你带着这个去见年贵妃,求她帮我一次。”
  小小的一颗素白的玉兰花坠呈在手心,却似有千斤重。
  早在康熙重病时我便翻箱倒柜将年悦尧当年赠我的这条链子找了出来戴在身上,以备不时之需,后来竟忘了此物。直到前些日子看绿柳收拾衣物翻出来才记起,多半是我出事后就被她摘下来收起了。
  若是年悦尧还记得曾叫过我一声“姐姐”,还记得当年我救她一命,想必,她会帮我的。
  韵雪犹豫着不知接还是不接,我只好看向胤祥。他看看我,转头看向韵雪,眼中满是温情,“我问你,假若易地而处,我是十四弟,你是弄玉,你会来见我吗?”
  韵雪一怔,旋即点了下头,接过链子,紧紧攥住,“会的,我会想见地发疯。”
  翌日,韵雪便为我带回消息,年悦尧果然应承了下来,还派了她的一个贴身丫鬟思蝶跟在我左右。
  同我预想地一样,胤祯支开了所有人,空荡荡的大殿里除了已然长睡不起的德妃,便只有我和他。
  隔着一层又一层垂下的丝帘,在隐约的火光照亮下,我只能勾勒出他模糊的轮廓。
  此时此刻,他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叱咤沙场的大将军王,他只是个失去父母庇佑的孩子,只有在夜半无人的时候,在最疼爱他的母亲面前,才敢流下悲痛的泪水。
  “额娘,您怎么不等等我呢?您和皇阿玛一样,都扔下祯儿不管了。祯儿没来得及见皇阿玛最后一面,四哥把我留在遵化不让我回来,就连您……”
  他哽咽着说不下去了,踉跄着起身走了几步又跪倒在地,伏着德妃的梓宫失声痛哭,“额娘,祯儿回来了,您别睡了,您起来啊!跟我说说话。您走了,皇阿玛走了,四哥当了皇帝,就连玉儿……玉儿……”
  断断续续的话语埋没在他颤抖的双肩中逐渐再也听不清,只剩下无助绝望的哭泣。
  过了一会儿,我只听到一声狠狠地抽气声,继而声音变了些许,悲戚不在,忧愤不在,竟似激流之后,水势平缓的浅滩,静静地流淌。
  “额娘,您还记得吗?小时候我怕黑,即使房里掌了灯,也不肯一个人睡,嬷嬷们轮番来哄我我也不听,吵着要和您睡,我觉得额娘身上的味道特好闻,让我很安心,闻着闻着就睡着了。那时候,九哥、十哥还笑话我,说我大清朝开国以来,都五岁了还黏着额娘睡的阿哥只有我一个,我知道他们那是嫉妒……”
  “额娘,您还记得我从树上掉下来那次吗?您常常说我小时候贪玩调皮让您操碎了心,您又可知有多少次我是故意的?我故意调皮捣蛋让自己受伤,不仅不用去书房,额娘还会亲自照看我,亲手给我做好吃的。我知道四哥很羡慕,可是他那个倔脾气,就是不说,他以为他不说我就不知道了吗?我是谁啊?我可是他的亲弟弟!呵呵……所以那次我趴在树上远远地看见四哥经过,算准了时机跳下去……果然和我设想地一样,他被我弄个措手不及,伤到了手腕。我想,这下好了,额娘也可以照顾四哥了,可是您……却狠狠责骂了四哥,说他没有照顾好我,四哥低着头,额娘没看见,我却看见他眼底的落寞……”
  他如同急于把所有心里话都向母亲倾诉的孩童一样,一点一滴地回忆儿时的喜怒哀乐,时而笑出声,时而又难过地叹气,讲的最多的还是他和德妃、皇上母子三人的恩怨纠葛。有我了解的,有我第一次听说的。
  这样的胤祯,陌生又熟悉,好似回到多年前,那个一脸纯真、傲慢任性又心地纯良的孩子,缅怀着已逝的亲情。
  眼泪无声地泛滥而出,我竟情不自禁地叹出了声,猛然回过神,急忙捂住口却已晚。
  胤祯警觉地起身,一步步朝我这边走来,“谁在那边?”
  正文 双飞影
  “谁在那边?”
  身子一震;我骇地连呼吸都停止,说不出话;全身动弹不得。他迟疑了下,见我不答;继而似满怀怒气,几步走至身后;一把抓住帘子便要掀开。
  “狗胆包天的奴才!连我都不放在眼里了吗?别以为皇上——”
  我死死拽住帘子的一角;拼尽了所有的力气;奈何仍争不过他,只好开口道:“十四爷息怒;奴才……奴才只是来拜祭娘娘;扰了十四爷的清净,实非所愿!”
  一时情急之下胡诌的话他像是听了进去;手上的气力懈了不少,蹦到嗓子眼的心回到原位,落针可闻的瞬间,我竟恍惚听到一声叹息。
  随即,就在我以为那声叹息是我幻听时,又听他冷哼了一声,逼问道:“你们当我是傻子吗?既是来祭拜我额娘的,为何躲在这里不现身?亦或,拜祭是假,监视为真?皇上说是让我留在遵化为皇阿玛守陵,还不是为了把我同八哥他们隔离开?好监视我的一举一动,如同囚犯一样无一丝自由!我乃圣祖爷的皇子,授予军权的大将军王,是他的亲弟弟!他竟如此对我!现在,就连我一个人静静地陪额娘说会儿话都不可以吗?!”
  原来皇上竟这样对他,这也难怪了,胤祯一向得先帝器重,又兵权在握,皇上若不忌讳他也枉坐了那把龙椅了。
  只是,想到他昔日皇子之尊,竟落得如此凄凉的结局,独自一人在遵化受那些苦,同幽禁的囚犯又有何区别?
  稳了稳心神,我哑着嗓子回道:“奴才躲起来不现身只是怕惊到十四爷,奴才……因之前被火所烧伤,容貌俱毁,原本足不出户,只因今夜想来拜祭娘娘,不巧竟扰了十四爷。”
  “容貌俱毁……”他反复念着这四个字,原本紧抓着帘子的无力地垂下,身形一晃,颓然地靠坐在了我身后的矮几上。
  背上一僵,随即,便有两股热浪争先恐后地从眼眶翻涌而出,一滴一滴地润湿了前襟。
  胤祯,你可知道,何为咫尺天涯吗?
  此刻,我们背靠着彼此,却终究要沿着前方渐行渐远,明明只是一道纱帘相隔,竟是……永别吗?
  “你是额娘身边服侍的宫女吗?只是我听说,皇阿玛去后,原先服侍额娘的宫女都被放出宫了,后来的那些都是皇上安排的人,他们对我额娘能有多深的感情?以至于敢晚上跑来这里祭拜额娘?”
  顿了顿,我只好继续撒谎道:“奴才原是辛者库罪籍贯,因娘娘曾有恩于我,所以才会偷偷过来。”
  他许是信了我的谎言,没有再深究这个漏洞百出的问题,默默地靠着我,渐渐睡着了。
  如果时间能停留在这一刻……
  “玉儿!”他突然叫了一声,坐直身子,继而,似想到了什么,双肩塌了下去,一言不发地垂着头。
  那一声“玉儿”叫得我的心没来由地一痛,险些应出声,忍了又忍,仍是忍不住唤道:“十四爷?”
  半晌,他低着头闷闷地“嗯”了一声,起身踉跄着朝德妃的梓宫走去,“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额娘,祯儿自问此生未曾负过任何人,无愧紫鸢,无愧云瑛,我给了她们想要的,应得的,可是我想要的、想爱之人呢?自回京以来,额娘每每见到我,总是眼含愧疚,您说您没照顾好玉儿,害得她……可是额娘,该愧疚的是我,该痛责的也是我,枉我当年妄言要珍惜她,护她一世周全,可是我却一次都没有做到……额娘以她的性命要挟将云瑛指给我,我没有一拒到底;她被心芜暗害之时,我来不及阻止;她恼我气我,我却因嫉妒十三哥而害她小产……祯儿唯一负的,只有她一人,却是这辈子都无法偿还了……”
  泪眼婆娑中,只见思蝶小心翼翼地半推开一丝门缝,伸手比划了两下。
  我知道她在催我速速离开。
  皇上不知何时就会过来,年悦尧未必能拖住他,留在这里越久就越危险,若真出了差错,牵连起来的人并不少,连累了其中任何一个人,我都难逃其咎。
  即便,这里还有一个人,让我更加不舍。
  只是我不能冒这个险。
  隔着纱帘,最后再看一眼身后的人,继而转头,默默推动椅轮,不告而别。
  便是永诀。
  隔着忽明忽暗的灯火,远远地瞧见韵雪在原地急得直转圈圈,直到看见了我们,明显地松了口气,眉宇间却越皱越紧,匆匆走上前蹲下望着我,似有千言万语却是无从说。
  我摇了摇头,她便没再说什么,帮着绿柳和思蝶将我扶上马车。
  帘子放下的那一刻,我瞥了眼任务完成目送我们离去的思蝶,说道:“时间匆忙,无法抽身看望年贵妃一眼,还请思蝶姑娘帮忙捎句话儿,娘娘今日之恩无以为报,弄玉此世来生,莫敢相忘。”
  思蝶闻言欠了欠身,从袖口里取出一个折叠整齐的纸条递与我。
  “主子早知福晋会如是说,主子想说的话都在这上面。”
  我接过纸条,韵雪示意马车离开。
  微微摇晃的马车内,透过窗外的灯火,我慢慢展开,短短的几句话,字迹却是断断续续,似费了很大的力气才写完,字虽清秀却有些怪异。
  我抬眼看向韵雪,她似明了我要问什么,叹了口气答道:“半个月前贵妃娘娘诞下皇子,皇子体弱,当日就殁了。娘娘得知后便昏了过去,前几日方醒。”
  年悦尧,你我萍水相逢,不过是当年共过一场患难,如今你我身份天差地别,你又是怎样硬撑着丧子之痛为我安排今日之事?
  “原以为阴阳相隔,孰料故人归来,吾当尽之所能达成所愿,不负汝之所托,自此别后无期,望珍重。”
  雍正三年,皇贵妃年氏殁。
  隔年开春,我在院子里种下一棵玉兰树,每当玉兰花开的时节,我坐在树下,仰望漫天白色的玉兰花瓣,仿若依稀看到那个头扎双髻的少女笑语如玲地向我跑来。
  自那夜后,我再没见过胤祯,偶尔从胤祥那里听到些关于他的消息,知道他又回了遵化,弘暟和弘映陪在他身边,弘明和弘春被皇上留在了京城,指派了些差事,云瑛自请出家未准,只让她在京郊的明月庵带发修行,而紫鸢……
  胤祥说,初开始的时候,紫鸢是随胤祯一起走的,后来许是受不了胤祯日日夜夜都对着一具焦尸魂不守舍,道出原来那夜大火是她故意为之的事实,因我之前当众扇了她两个耳光,害得连一向站在她一方的德妃都质疑她,因而生恨,欲放火烧死我。
  也不知究竟是上天对我尚有一丝眷恋还是她行为失当惹怒天颜,我终究没有死成。
  紫鸢却万念俱灰,上吊自尽。
  据说,当日马兰峪总兵奉旨带人掩埋紫鸢尸骨的时候,还曾试图带走“我”的尸骨,按例送至黄花山埋葬。
  胤祯却是死活不肯将“我”交给他们,甚至有“夺我尸骨亦必夺其命”之言。
  最后无奈也只得作罢。
  胤祥听闻,连夜赶去遵化,也不知同他说了什么,胤祯才答应将“我”火化,待他百年归老之后,同寝而葬。
  雍正四年,秋,胤禟和胤禩相继卒于圈禁之所。
  彼时,胤祯已经被皇上从遵化押回京城囚禁于景山寿皇殿。
  景山,我只去过一次,现在回忆起来,竟已是半生走过。
  那一年,漫山遍野,笑声烂漫。
  是今,多少人儿早已化作一柸黄土,兰宁、兰雅、宛澜、紫鸢……
  那一年,是谁自树下打马而过,搅乱我平静无波的心湖?
  细碎的雪花席卷风霜扑面而来,我正欲探出头去,韵雪忙将帘子放下压住,反复叮嘱我道:“之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