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5 节
作者:双曲线      更新:2021-02-18 23:53      字数:4793
  墨案边角摆着具小巧玲珑的黄金熏笼,里面散着阵阵幽香,嗅在鼻中当真心旷神怡。
  天离以前提过,说李雁姑娘曾送来个小巧玩物,侍中大人日日摆在案上,想必便是这个了。
  容笑走到案前十步外,郑重伏地叩拜。
  行足了礼,却听不见任何回应,别无他法,只好保持伏跪不起的姿势。
  过了良久,胳膊都快撑麻了,墨案后方才传来清冷如泉的声音:“下跪者何人?”
  容马夫伏在地上一阵苦笑。
  他果然早将自己给忘了。
  天离见容笑沉默,忙跪在一侧慌张接话:“回禀大人,那是马夫玄奴。”
  霍去病垂着眼眸,执起沙盘上一枚小小的军旗,重新插向另一处高山,这才冷笑着教训:“自己没有嘴么?不过是个小小马夫,架子倒是大得很,竟还要本侍中的贴身兵士为你答话!”
  容马夫依旧伏地沉默,身躯一颤不颤。
  天离见事不好,忙解释道:“大人,您有所不知,玄奴已经有两年不曾开口,现在便是要讲,一时之间,只怕……舌头也不灵便!”
  小小的旗杆啪一声断在指间,细碎的木屑扎进皮肉,刺得人心一紧,右手可笑地僵在沙盘之上。
  眼睫倏然抬起,霍去病定定地看着那个伏跪在地的人——
  两侧跪着的内侍人人皆穿厚实冬衣,那人在此隆冬却只着一袭破烂单衣,跪在众人中央,原本便显纤细的身材此时看来分外荏弱。
  帐内洁净清香,那人却披头散发,头脸肮脏,身上更是充斥着让人难以忍受的马粪臭味,也不知道多久没洗过澡了。
  遥远的记忆中,曾有个少年站在期门湖畔,绛服玄甲在身,眼睛灵动无双,笑容明媚灿烂。
  那个少年曾跪在栈桥彼端,撩起水花轻轻拭面,声音清脆至极:“姓霍的,我生平最恨肮脏。一天不洗澡,我都活不下去。说好了,一会儿我在湖里沐浴,你可别偷
  看!”
  月色悠荡中,那个少年也曾醉眼迷离地看着自己,隔着一瓣桃花,强亲上来:“你怎么让我,等了那么久?”
  晨光漂浮里,那个少年伏在自己胸膛上,一头黑发湿漉漉,一双黑眸也湿漉漉:“谢天谢地,你还活着……”
  盆内木炭咝咝作响,熏笼内暖暖的香气萦绕在帐内挥散不去,却莫名地让人觉得有些憋闷。
  慢慢收回探在沙盘上的胳臂,向身侧一伸手,一直立于身后的常融体贴心意,立刻要一个手脚麻利的小太监绞了块热丝绢,放在托盘上递将过来。
  旁人不知道,这两年来,侍中大人不知不觉养成了个习惯,一坐下来,便常常需要温热濡湿的绢帕擦手,一夜常擦数次,直要将一只左掌擦得皮肤都要磨破了才肯罢手。
  霍去病稳稳地接过绢帕,放在左手掌心细细擦拭,可是无论他如何擦,掌纹里还是渗透着明晃晃的血迹,粘稠,滚烫,灼得心口疼痛难抑。
  “若本侍中今夜非要你开口呢?”
  案几前,没有回答。
  “大人,玄奴他……”
  “天离住嘴!本侍中问的是他,不是你!”霍去病只觉体内突然窜出一团烈火,这火焰被强行压了两年,每日每夜却都在沿着四肢骨髓一点一点地蔓延,到了今天就快将人的最后一丝神智给焚烧殆尽。
  帐内再次陷入沉寂。
  跪在两侧的一众内侍见惯了侍中大人傲然冷漠的模样,却从未见过他这样狠戾的表情,一时都惊惧万分,各个屏气凝神,生怕一个粗喘都会惹祸上身。
  斜乜那个伏跪在地的背影一眼,霍去病冷笑一声,开口唤道:“常融何在?”
  常融强自镇定,弯腰应声:“大人有何吩咐?”
  霍去病也不看他,丢掉手中的丝帕,慢条斯理地展开一卷竹简,淡淡道:“你在宫中也算有些日子,见过的事情一定很多。”
  常融忙跪地磕头:“大人过誉,小的惶恐。”
  霍去病微挑眉梢,眼中霎时间全是冰寒刻骨:“宫里的人犯了事,往往有那不肯开口招供的,你都是用的什么法子?”
  天离浑身一凛,忧心忡忡地看向容笑。
  容马夫跪伏在地,仿佛已然变得耳聋眼瞎,什么都想不通,什么都听不懂。
  常融悄悄瞄一眼霍去病的脸色,伸出舌尖舔舔唇,方朗声道:“回禀大人,宫规虽是严谨,太后皇后却宽厚仁和,一向告诫小的们——打人时万万不可打脸;若可不打人便
  能收到训诫之效,那连打人都不必了。故此,小的自己琢磨出一个法子,以前试过几次,倒也算百试百灵。”
  霍去病将竹简仔细合拢,似乎颇感兴趣地追问一声:“哦?不妨说来听听。”
  “喏!小的法子最是简单不过——若有人不肯开口坦白,小的便命人将其衣物剥光,用绳子拴住脖颈双臂,牵着在人多的地方行走。人皆有羞耻之心,有些人更是宁死也不愿当众受此□,故此这个法子既省事又有效。”
  听到“将衣物剥光”几字,容笑原本岿然不动的背脊终于现出一丝僵硬。
  霍去病不动声色地将这一切收进眸底,泠然扫一眼内侍,赞许道:“看不出,你竟还有这样的本事。好吧,今夜便让你一显身手。常融,你若能让此罪奴开口,本侍中自有重赏!”
  ☆、065弯弓辞月破天骄:熏笼
  第六十五章熏笼
  寒风呼啸;雪飞万里,蜿蜒于夜色中的秦岭一脉被皑皑白雪覆盖,更显尘世苍茫,人心枯寂。
  太乙军主帐内,众人屏气凝息,一时静得针落可闻。
  墨案冷如山;小小的黄金熏笼静置一角,散着灼烫之气;镂空的玄武雕纹被浅浅香雾染得欲语还休。
  跪在容笑身侧,天离只觉心慌意乱。
  突听霍去病下了令;口气淡然:“常融,你若能让此罪奴开口,本侍中自有重赏!”
  匈奴少年一听;心中大急,恨不能一巴掌拍醒这个胆大妄为的马夫——霍侍中被陛下看得那样重,与他为难,岂非便是与自己为难?不过是开口回个话而已,何苦固执受辱?那些未央宫的太监是何等样人?素日里冷眼旁观,早知他们各个心狠手辣,不动声色便能让人有苦难言,更别提这次还有侍中大人的命令在前!被人剥光衣服示众,这样的奇耻大辱,如何忍得?
  天离左思右想,却寻不到好法子为容笑脱解此难。
  就在他心急如焚的时刻,常内侍躬身应喏,悄悄递给喷泉苏文一个眼色。
  苏喷泉下意识地摸摸还在刺痛流血的尊臀,怒气便汹涌而至。
  眼微眯,唇角阴冷斜挑,也不说话,直接朝容马夫慢慢逼近。
  一瘸一拐的脚步,每一步都是昭然若揭的不怀好意。
  容粽子伏在地上,身体被一圈又一圈的粗绳子给勒得没了知觉。
  这样也好,起码不再知道什么是疼。
  闭紧双眼,下定决心。
  她跪直身躯,黑眸一抬,眼光灼灼然在霍去病脸上一凝,唇角微笑一丝丝绽放,却透着股说不出的凄凉:“何必劳烦内侍公公费心?侍中大人想知道些什么,小的自然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久不与人交谈,舌头与声带都不太适应突如其来的震动,少不得便有些嗓音沙哑、字句模糊。
  霍去病静静地与她对视一刹,蓦然发问:“你可知罪?”
  容笑深吸口气,心想该来的终是躲不过,遂视死如归道:“小的不该往兵士嘴里丢马粪,玄奴知罪!”
  帐内众人齐齐呆怔,一个两个纷纷用诡异的目光盯住她,包括天离。
  容笑顿感不妙。
  什么情况?他们捉自己来,难道不是因为那个口没遮拦的家伙告状?
  霍去病默了一霎,嘴角还是难以克制地抽搐:“这么说来,你竟还往别人嘴里丢了马粪?”
  》  容笑心知大势已去,立刻两眼无神,身子一萎,悔不当初。
  什么叫祸从口出,什么叫不打自招,什么叫自掘坟墓?
  容马夫就是最好的示例。
  “本侍中召你来,原是为了你私放烽烟之事,不想你竟还另有罪责!唔,那就数罪并审好了!”霍去病自墨案上捏住一枚小小的骑兵模型,再将那小小的骑兵给丢在沙盘深谷里,眼见着小骑兵再也逃不出重重包围,脸上这才露出笑意。
  容笑下意识地想伸手指点下巴,奈何胳膊还被捆得牢牢的,只好皱眉发问:“烽烟?什么烽烟?”
  霍去病拍掉手上沾染的细碎沙粒,挑眉乜她一眼,口气意味深长:“你今夜可是燃了马粪数堆?火堆可是浓烟滚滚显眼至极?这还不是在与人报信么?我太乙兵士人人皆见,你竟还敢矢口否认?”
  容马夫大惊失色,拧拧身子,却挣不开绳索,忙大声辩解:“那如何能算烽烟?小的是怕军马受寒生病,这才好心燃起火堆帮马儿御寒!再说,小的往年也是这般燃粪取暖,大人往日不罚,为何偏偏于今夜兴师问罪?”
  不待霍去病答话,在旁边摩拳擦掌已久的苏喷泉深感立功的机会到矣!
  登时嘴巴一开,豁牙露出来,口沫翻飞里,声音尖细如被掐住脖子的小鸡:“小小贱奴竟也敢对侍中大人呼喝?今晚就教教你规矩!”
  说毕,一脚飞踹对着容笑当胸而至!
  容某人本来想躲,怎奈众目睽睽中不好现出身手,于是只能哀叹一声,硬着头皮去受他这一脚……
  苏文今夜被马夫陷害,惨遭爆菊之痛,私仇在先;又想向侍中献殷勤,替大人教训奴婢,立功在后——
  这一脚自然是全身真力凝结,气势惊人,出腿如风!
  眼见容马夫就要被他一脚踹上左胸,喷血当场……
  一个物什闪着金光疾飞而至,“砰”一声正正砸在苏文脚腕上,又狠又准!
  苏文痛叫一声,刚想大骂“是何人偷袭老子”,突然低头发现,原来袭击他的不是别物,正是侍中墨案上的黄金熏笼!
  笼内熏香燃烧多时,笼壁滚烫胜火,翻滚中早将厚厚的毡垫给烫出了一道黑漆漆的烧痕,帐内立刻飘起一股浓浓的糊味,将熏香之气给彻底掩盖过去。
  苏喷泉脚腕被砸,骨头剧痛,霎时间泪流满面。
  心中虽然还是不明白侍中大人为何突袭自己,但多年来的深宫见识告诉他,此刻立即求饶绝不会错,遂滚倒在地磕头如小鸡啄米,哀恳
  连连:“大人!大人饶命啊!”
  霍去病仍是端端正正坐在案后,仿佛从来不曾出手。
  眼眸原本幽暗如夜,此刻看着某人,倏然闪过一道湛亮的锋芒。
  常融见事不好,忙惊惶下跪:“啊!大人,您的手……”
  右手掌心灼痛难当,霍去病紧紧地攥成拳头,藏在墨案之下,淡然道:“无妨。”
  容笑僵在原处,睁大了眼睛看他。
  她实在没有料到,猝不及防的一刻,他竟会那样不知轻重,居然用手去抓滚烫的熏笼!
  他定然是疯了!
  心中慌乱一片,她不敢细想,也不敢再看,只好垂下头,躲避霍去病眼内闪动的异样光华。
  两年前,她便懂了——人不怕没希望,只怕有了希望又破灭。
  那样的苦楚,她不允许自己再尝第二次。
  他注定了要早夭,全是为她所累。
  只要能守在他身边,保住他性命,要她做什么都可以。
  这是她欠他的。
  但是一颗心,不会再交出去。
  如果被伤第二次,她怕自己会没有勇气再守下去。
  然而,她还是控制不住要想——
  雪白的厚毡上,灼痕乌黑卷边,看起来颇为触目惊心。
  此时,他的手心又是怎样一番狼狈情景……
  苏文的悲泣声还在断断续续,霍去病有些不耐烦:“常融,将这不懂规矩的贱奴带出去,日后没有本侍中的允许,苏文不得入帐!”
  常融明白这就是饶过苏文的性命了,忙拉着苏喷泉一起叩伏谢恩,这才将徒弟给推搡出去。
  苏喷泉今夜先是菊花被爆,后来脚腕又被砸得快折掉,走起路来很是艰难,几次跌在常融怀里,幸有后者相护,才没跌倒当场丢人现眼。
  “你们也都退下!”
  众内侍应声喏,低着头排成两列,碎步后退而出。
  天离刚想起身离开,却被霍去病给叫住:“你先给他松了绑再走。”
  天离大喜,立刻遵命行事。
  出去前,他拍拍容马夫的肩以示宽慰。
  容马夫点点头,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帐外。
  终于,帐内只剩他和她两人。
  她蓦然想起,从前也有过二人单独相对帐中的时候。
  真奇怪,从前执手相看的时候,气氛也是这样尴尬么?
  两年很短,短到有很多怨怼无法忘怀。
  两年很
  长,长到很多记忆都沉入湖底。
  “你为何要将那袭裘衣给烧了?”沉默良久,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