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53 节
作者:片片      更新:2021-02-18 22:52      字数:4738
  冷双成暗自心惊,面目上仍是平静。
  “那朵海棠,不是玻璃翠(四季海棠)中的一种。”秋叶依剑抬起右手指了指身侧,“味道也不对。”也不管冷双成是否听懂,复又说道:“这道门户是他们最后的退路,是以子樱今晚才如此镇定地纠缠于我,他们放任水饮在外结阵守护,也是为了能让他们顺利从这栋楼里消失。”
  冷双成对于琴棋书画风雅之事略知皮毛,她的确有些没听明白,但她愿意动脑筋思索:花我是不认得,好在秋叶依剑嗅觉厉害,子樱也不提防被他看出端倪,想必是一早有废弃此窝点之心。
  她转念又想到了那名不知名不知影的高手,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传闻有一名武技集大成者埋伏此间……”
  “是。”秋叶依剑不待冷双成说完,笃定说道:“那人叫萧乔,王一飞之叔,此时正在外面。”
  冷双成面目上多多少少有些震惊,她极力收回远视窗幔的目光恢复平静:“萧先生是何来历?他为何按兵不动?”
  秋叶依剑一直凝视着冷双成,目光热切长远,自然得如同山殿朝阳、天际流云,只是这暂露的冰川一角,被忧心忡忡的冷双成遮盖过去,掩淡了灿烂耀眼的寒星光彩。
  冷双成说完后,一直沉吟推敲,并未注意台上秋叶依剑动静。
  “萧乔埋伏在水饮刺客里,”秋叶依剑默默吐纳两下,稳了稳嗓音说道:“此刻他并不知道这里发生了变化,他在等一个人的来临。”
  冷双成只觉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些错愕地看着秋叶依剑,但仍是沉稳身躯没有询问。
  秋叶依剑并不看她,目光疾掠,晃过一些隐隐的亮色。“还不能再看她了,否则心里下不了决定。”这近似喟叹的声音在他心间响起,让他迷乱一片的心境清凉不少。
  “有些事情我必须交代于你。”秋叶依剑冷淡开口,目视前方:“子樱曾说过了今晚她就万事大吉,显然他们计划在先干一件勾当,所以唐五子樱今晚一直呆在大厅等着那个计划完成,只不过出了些意外——子樱迷倒唐五,无需喻雪出手,而你吓晕了子樱,无需我出手。”
  “公子所说的计划是……”
  “冷双成,你看这间红袖楼构建如何?”秋叶依剑不答反问。
  冷双成想起自己所见过的水晶雕阁,豪华水下城,眸光中带了些了悟,抬头说道:“即使只见此间,也能推断出红袖楼宛如地下宫殿。”
  “子樱的红袖楼铺张靡费,仅靠营运无法支撑,其实她们还有个后台,如果没有这个后台,在这片官妓昌盛之地,普通妓院难以独霸西京……”说到这里,秋叶依剑顿住了声音,转眼看了看冷双成。冷双成何等机敏,见他意有所指的目光,心中一突迅速说道:“请公子明示。”
  “是魏无衣。”
  冷双成能够承受起所有猜想,忍受所有后果,惟独没有想到过魏无衣。这个名字对于她是陌生而熟悉的隐痛,如同长在身上的伤疤,你不去揭开碰触,永远不会感觉到它的存在。可是此刻在秋叶依剑口中说出,她就知道这个结果是千真万确,顿时一阵声音仿似渐渐低沉下去,她轻轻摇晃了两下像是在汪洋大海里扎了几个浪头,爬起后茫然地走到椅子上坐下。
  “我见你庆典上多看了魏无衣两眼,就知道你认出他了。”秋叶依剑一边冷漠地说道,一边走向瞪大了双瞳的冷双成。“子樱看中了御林军统领的身份,私下结交魏无衣,引诱他做了入室之宾,子樱这样做,只不过是为了打那名西夏使者的主意。”
  冷双成的思绪退到一片浩瀚苍茫的水波里,随着秋叶依剑平淡无疾的语声一上一下的起伏,魏翀刚正坚毅的脸一直浮现在她眼前,这本是她想极力救援的人,允诺照看的人,无奈在世道变迁中吞没了性命,却留给了她一道硬伤,她不想重复目睹阮四之死那样的痛苦……
  在逐渐回神的过程中,冷双成听明白了秋叶依剑讲给她事情的前因后果,道理其实很简单,无非就是关于“情”字和“利”字:
  冷双成素未见面的萧乔是个武痴,西夏、荆湘境内高处不胜寒的寂寞高手,但是却无法逃脱世俗,爱上了对他虚情假意的子樱,纵容默许了她所有为非作歹的行为。明日就是西夏使者最后回朝期限,他们在等禁城里魏无衣的行动,魏无衣平素按捺不动一方面是在职权范围内使者被杀,他也难逃干系。一方面他也并非完全是色令智昏之人,多少存有忠厚善良之心。
  使者、秋叶依剑、赵应承三人,任意一人在宋朝土地上消失或者是丧失生命,都可以挑起两国之间的争端。
  秋叶依剑唤了冷双成两声,察觉面前之人魂游天外后,冷着脸伸出两指弹了弹她的额角。“那道柱门,子樱走进去是逃生的通道,魏无衣走出来就是欺君罔上的罪名……”
  这正是冷双成担忧的地方,她听了秋叶依剑的话,势必也猜测出魏无衣无论是否得手,一定会想办法来和子樱会合的结局——而她没有任何立场来劝阻这一切事情的发展下去。
  “看你这模样,就知道你在想什么,你对我成见太深轻易不会开口请求……你真是个傻瓜。”秋叶依剑冷淡自持地说完,见她仍是低眉敛目沉寂的容颜,忍不住又开口说道:“背负太多,责任越大。”
  冷双成一直沉默不语。
  秋叶依剑低下头看着冷双成,她的眼睛冷澈幽深如寒潭水清,眸中渐生神采亮如一束星光。那双眼眸里或许有过迷茫,有过痛苦,在片刻的沉寂之后,总会归于阅尽沧桑的坚柔并济,聪慧不疑。
  他见过这种坚定不移的目光,他执念于这种刻入骨子里的记忆。心中如同有一湖光亮在轻轻晃荡,层起涟漪后扩大成无数个水纹,秋叶依剑俯下身,紧紧抱住了冷双成。
  “碰上这样的你,叫我如何是好。”一种淡薄的怜悯沿着他墨黑的长眉,挺立的鼻梁,曲线俊雅的下颌朝下蔓延,顷刻布遍全身。他的环抱紧致的双手搂住冷双成上半身,身子微微弯成一轮弦月:“我出去之前,其实想和你多待一会,但是待得越久,我就控制不了我的决心。”
  冷双成慢慢地挺直身躯,在这种君子式的怀抱中竟也不曾挣扎,在秋叶依剑平静冷淡的语声过后,他那轻微的触动让冷双成缓过心神默默思索:秋叶依剑往日处事心计深沉、谋定而动,今夜为了救出程香与她,贸然赴宴深受折磨。听他言下之意,仿似此刻的真情流露尽显他的一丝脆弱,这么冷酷强硬的人居然害怕心中有了情,剑便变得驽钝沉重……
  秋叶依剑察觉到了冷双成细小变化,深深吻了吻她的头发,转过身朝门外走去。
  “公子。”冷双成犹豫一下,叫住了他。
  秋叶依剑背对着她,嘴角默默掠开一丝微笑。
  “公子目前身受蛊毒,又不避讳接下几掌,内力损伤严重,如此出去是否还有胜算?”
  “原来你知道这么多事情。”秋叶依剑凛然伫立,又淡然说道:“你能问出此句,实属不易。如果你想知道答案,就抱起子樱跟上来。”
  冷双成目睹那道背影踩着沉稳的脚步走出,心下稍安。她利索地为子樱穿上外衣,将她双手环抱而起。经过流光溢彩的琉璃柱前,她顿首看了一眼,心底有个声音同时响起:魏无衣,莫要走出这个门,否则秋叶依剑不会再放过你。
  开封西侧金梁桥街仍是彩楼相对,绣旆相招,掩翳星辉。如果罔顾通街层层林立的两方人马,这里简直可以称得上是“花弄影,月流辉,水晶宫殿玉云飞”九天圣地。
  秋叶依剑披着月光冷漠走出楼阁时,众人不禁均微眯了眼。银月轻纱无损他凛冽天成的气息,相应地为他勾芡出一层迷蒙疏淡的轮廓。他自月色中破影而出,冰晶双瞳一扫众人,冷冷说道:“萧乔,既然我已出现,意味着什么你也明白。”
  赵应承站在垂柳之旁,他的身侧三老严实守护,白衣胜雪的喻雪落后一步伫立。五人面目冰凉,身形如同钉在地上纹丝不动,牢牢地目视前方。
  成“回”字排列的银色水饮中走出一人,瘦长身高,双目炯炯,他的脚步悄无声息,面目自双眸以下遮掩在白色面巾中,看不分明,但所有人看了下他的双手和他的双眼,均知此人必定是萧乔无疑——因为没有人有这样一双干燥有力的手,没有人有这样一种穿透人心的眼光。
  萧乔自出场后站定,从头到尾没有一丝颤动。
  “你等的人不会来了,不过我可以送你一件礼物。”秋叶依剑盯着萧乔的双眼,语声依旧冰冷。他的身后沉默地走出欣长人影的冷双成,她略略躬身一礼,从容不迫地放下了子樱。
  冷双成垂手退至一旁,不动声色地扫视全场后,又面无表情地盯了一眼赵应承。
  赵应承看了看面前黑发白衫的少年,微微沉吟,推断出他便是秋叶依剑所提及的“第五个人”,心下正在诧异间,又听得秋叶依剑冷漠地说道:“世子,唐五在大厅,程香在水底。”
  赵应承会意朝喻雪拱了拱手,喻雪面容亦是冷漠地从左袖抽出一把细窄的长剑,森然指地。
  秋叶依剑一伸右手,从紫色冰绡衣袖中露出修长稳定的手指,说了一个字:“剑。”
  兰君上前,将一把莹白剑鞘的长剑恭敬放置他手里。
  冷双成打量一眼,看到剑形长峻古朴,握在秋叶依剑右手之中,暗冷的外鞘在月色下折射着白光,冷漠地带有睥睨众生的光影。人和剑都是浑然一体的高贵桀骜,很容易让人想起四个字:剑如其人。
  萧乔看了一眼秋叶依剑右手,突然开口说道:
  “蚀阳,上古神兵,卫子夫所锻剑器之首,剑长三尺九分,剑宽一寸半,全身嫣红如血,锋刃厚积如雪。传闻公子自从古井一役,从未使用此剑,因为剑若离鞘,定嗜血才收。”
  22。文斗
  对于高山仰止那样的敌手,萧乔一直熟知秋叶依剑所有的情况:
  秋叶依剑,男,二十二岁,两岁练剑,对剑术精悟无人能比。左右双手均可使剑,但左手剑比右手快一秒,传闻至今,从未见此人动过左手。
  此时“蚀阳”正握在他苍白修韧的右手上,左手隐于衣袖随势待发。
  秋叶依剑全身上下无丝毫破绽,气息冷冽如冰,鹤立月下,衣襟当风,整个人如同孤高天神那般凛然不可侵犯。
  萧乔凝神正对他,目光瞬间不移。冷双成发现自她抱出子樱,萧乔就从未朝地上看上一眼。
  这厢两人真气对峙间,三老那边有了动作。三人心思如出一人,身形仓鹫般扑起撕开了水饮结阵,人影错动,风势膨胀,白衣喻雪提着剑,冷冷地走入阵中。只见四周如荼蘼花落,他的衣衫竟是不沾一丁点血滴。冷双成看着他的剑影,心里暗暗吃惊:雪公子的剑术亦如千年雪峰,苍茫无涯地泛着万众难敌的孤寂之光。喻雪的剑,楚轩的音,银光的箭她都有幸拜会,唯独缺了御风而行的青鸾公子。
  直至赵应承与喻雪走进红袖楼,冷双成才放心地转过目光。聪明如她,当然知道她的一举一动都会牵动场上微妙的变化,所以她选择敛目闭气,隐藏了她的全部气息,沉稳地立于阴影里。
  场上凝神站定的两人仿似处于世外桃源中,耳畔传来的刀剑风声不能撼动他们身躯分毫,仍是一动未动伫立。静寂之间,萧乔肃然开口:“本人一心向武,却犯了不可饶恕的错误。今晚计划功败垂成,萧乔不怨天尤人,只求与公子公平一战。”
  冷双成微微动容,她没想到萧乔尽管跻身两国之间,落得个不尴不尬的地位,在武学上,却是个天生尚武的武者——了解秋叶依剑的伤势后,他并未落井下石,而是要求公平公正地切磋。
  “萧先生好眼光。”秋叶依剑抬起沉聚如峰的双目,冷淡地说了一句。
  萧乔缓缓拉下面巾,眼光落及子樱身上时,容貌仿若苍老十岁。神情里十分寂寞萧索,四周红烛高照绮丽风景,两厢对照,他的脸把天地肃杀,苍穹寒意渲染得淋漓尽致。
  “公子来日方长,不会知晓萧某的寂寞……公子负伤在身,萧某再战则胜之不武。况且萧某在心理上并未抢占任何先机,故以请求他日再战。”
  冷双成看过去,面前瘦长萧乔的威风凛凛绝世剑客风采不再,此时只是一个疲惫苍凉的老人而已。她心里叹息一声,仍是沉默不语。
  “约为何时?”秋叶依剑面色微沉,冷漠说道。
  “十五日后,辰时,行云铁塔萧某恭候公子大驾。”
  秋叶依剑稍一思索,冷冷吐出一字:“诺。”
  萧乔缱绻目光再次落视地上,萧索说道:“这个女人……我要带走。自从一飞死后,我再也没有一个亲人了。?